等回府包扎时,巫清要是看见这些伤痕,定会极为心疼和自责。
罢了,到时背着她涂药就是。
穿好衣裳后,秦妗拉开车帷,卫岐辛单薄的影子映入眼帘。
他立在马前,背对着她,似乎在望着西山最后一点未落的日光出神。
山野之间,秋风四起,仅着里衣的卫岐辛有些克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却依旧站得笔直,不失芝兰玉树之风姿。
秦妗静静望着他的背影,良久,轻轻开口:“王爷,进来罢。”
卫岐辛转过身点点头,踏上马车,经过她的身侧时,带着清晰的凉意,仿佛是一块寒冰。
秦妗敛下眼帘,把自己刚才脱下的外裳还给了原主人,又侧身倒了杯热茶。
卫岐辛接过外裳,并没急着穿,而是揉起了眼睛。
“你这又是做什么?”秦妗看他坐着不动,顿时有些不悦:“那么冷,还不穿衣裳?”
小王爷坐在软榻上,还在揉着眼睛。听见她凶人,缩了缩脖子,默默答道:“等等……”
“刚才看着夕阳发呆,眼睛花了……”
他这会进了马车,只觉得眼前都是赤橙金红的飞影,连外裳的衣带都不大看得清。
俗称,闪瞎了。
秦妗眉尾微不可见地一抖,看着软榻上抬手揉眼睛的卫岐辛,竟然莫名觉得蠢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本苍白的脸色也恢复了些许生气,慢慢红润起来。
她一整天都没笑得这样明媚过,猫儿眼中倒映着莹亮的火光。
“你别揉了,再揉,眼睛更花。”
卫岐辛知道自己失了体面,有些不好意思,只得乖乖放下手来,换了一种方法,努力睁着双眼,试图把面前的秦妗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视力逐渐恢复,一切就像拭去水雾的镜子般,愈发明晰起来。
他看见那个素来冷脸冷声的美人正扬着宛如新月的笑容,明眸皓齿,雪腮飞红。
卫岐辛觉得自己的头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昏沉过。
虽然旁人眼中的他是个纵情声色的风流公子,但他却有自己的挑剔,容不下庸脂俗粉,只会去卖艺的姑娘处稍作休息,听曲吃酒,纵的是奢靡的情,享的是感官的乐。
从古至今甘愿浑噩堕落的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愁闷烦恼,并没有世间想象得那么自在快活。
说什么美色醉人,以前他付之一笑,眼下却终于深信不疑。
周幽王为何愿意烽火戏诸侯?
现在,他知道缘由了。
“秦妗,”卫岐辛听见自己低声说道:“饿了罢?我们去沉香阁吃晚膳,好不好?”
不管她饿不饿,反正他肚子是在咕噜噜唱歌了。
沉香阁的厢房中,上菜的婢子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秦妗看着一道道热气腾腾的菜肴被端上桌,有些无语:“你确定吃得完这么多?”
旁边的败家子正热情地给她斟着美酒,神采飞扬:“来,先喝一口暖暖身子。放心,今晚尽情吃!”
他夹了一筷子燕窝什锦鸡丝,刚要放在秦妗碗中,却忽然在半途一转,送到了自己口中。
秦妗幽幽看着他堪称挑衅的一举一动。
卫岐辛努力咽下后,这才开口道歉,简直饱含热泪:“对不住,这几天在王府吃得生无可恋,刚才情不自禁……”
馋鬼。
秦妗又在暗中发笑,面上却很不屑,嗤道:“哼,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你是哪里来的叫花子罢?”
卫岐辛连忙端了一碗水晶八珍羹,意欲拿美食堵住她那张厉害的嘴。
饿坏了的两人埋头苦吃半天,桌上的饭菜照样剩了大半。
“今日不记账在王府上,本王给你真金白银。”吃饱喝足的卫岐辛慢条斯理地说着话,掏出荷包,往掌柜怀中一甩,便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秦妗自觉丢脸,故意落后了数步,只想假装不认识他。
掌柜目送两人离开,抱着沉甸甸的荷包,嘀咕道:“今天这慎王爷是饿死鬼投胎啦?”
出了沉香阁,卫岐辛腰间的玉佩大声警告起来,亮得刺眼。
秦妗:“王爷知道节俭一词怎么写吗?”
“不知道!”
卫岐辛一面走,一面回答得欢快,甚至拿起玉佩,提到眼前,对它悠悠说道:“哟,叫魂呢这是?操/你大爷的。”
他笑得恣意畅快,像是终于吐出了一口恶气:“听见了吗?操/你大爷的!”
玉佩似乎拥有情绪,愤怒不已,“俭”和“温”字来回疯狂闪烁着。
“叽里哇啦叫什么叫?”
卫岐辛挖了挖耳朵,用力抡直了胳膊,使出一个漂亮的投掷。
眨眼之间,玉佩就咻地飞了出去,带着一路惨叫,不知落在了哪家屋顶上。
他不顾街上人来人往诧异的目光,抚掌痛快大笑,转头看向身后的秦妗,扬声问道:“高兴吗?”
秦妗不说话,直直盯着他,良久,芙蓉面上忽然浮现出了一抹梨涡。
嗯,不得不说,实在解气。
卫岐辛直起身子,向她快步走来,伸手取下了雌佩,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看,狗屁的仁义礼智信!”
“狗屁的温良恭俭让!”
他说:“是好是坏,我们自己心中有数,哪里需要一个死物来拘束着?”
秦妗瞧着他放肆不羁的面容,恍神之间,只感觉漫天灯火都在颤动,仿佛下一秒,这个世界就要以他们为中心开始地震,随后崩塌。
“秦妗。”
卫岐辛拎着雌佩,收了笑容,眸色深深:“我知道你想要摄政王位很久了,伸手去够罢。”
“本王相信你有分寸原则。”
他站在颤动的街道上,手中握紧碧绿的翡翠玉佩,平静地退了几步,望着她,在身侧瓦房将塌的瞬间,勾起了一抹明亮的微笑。
那抹微笑也带着独属于他的炽热和不驯。
秦妗说不出话,耳鸣不止,徒然地向前追了两步,眼睁睁看着大片的砖瓦哗哗落下,砸向了面前的矜贵公子。
卫岐辛看了最后一眼秦妗额角的伤口,挪开眸子,抬起头凝视着飞袭而来的横梁瓦片。
这一次,断腿之痛他心甘情愿。
他甚至想感谢上苍,能够让他以残废的代价来换取这一天不复存在。
还秦妗一个平安无事的九月初九重阳节。
第22章 寺庙纷争
这次断腿的原因是地震,而且只有卫岐辛身边那座瓦房受损坍塌。
秦妗则毫发无伤。
卫岐辛觉得,玉佩的这种设定,怎么看都是老天爷在故意整他。
街上的人早已惊呼跑空,还是秦妗独自一人将他从瓦烁中拽出来的。
正所谓帅不过三秒,刚才他还在情深意重地和美人对视,此刻则已被砸得蓬头垢面,躺在地上哀声连连:“哎唷,好疼——”
的确很惨。
秦妗为他点穴止血后,看着他失去知觉的双腿,抿唇不语,面上似乎有些不忍。
卫岐辛偷偷瞟了一眼她,转了转眼珠,立刻变得更加气息奄奄起来,虚弱道:“唉,我从小最怕疼了……”
“不过……为了这一天重来……倒、倒也值了。”
他望着秦妗,无限真诚,断断续续地说罢后,强忍不适,露出了一抹坚强的微笑。
“王爷,”秦妗忽然蹲下,伏在他身侧,声音微微发抖,捂着双眼,如同一朵娇弱胆怯的花朵:“真的很疼吗?”
她这是怎么回事?
卫岐辛觉得有点诡异,但还是硬着头皮应下:“自然很疼……”
秦妗缓缓松开捂着眼睛的双手,冲他眨着水光潋滟的眸子,嫣然一笑:“那我来帮帮王爷。”
“什么——”
卫岐辛心中顿感不妙,话音未落,只感觉脖颈一阵剧痛,眼前一黑。
天杀的,这个冷血无情的女人。
看着昏迷在地的小王爷,秦妗收回笑容,起身拍了拍手,淡淡说道:“让你一天到晚装可怜博同情。”
台子上唱曲儿的都没你戏多。
话虽是这样说,看着他倒在冰凉的地上,双眼紧闭,脸色发白,发丝凌乱,秦妗睫羽一颤,还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人抱起。
并顺手轻轻理了理他鬓边的乱发。
要是卫岐辛此刻醒来,发觉被一介女流抱着,定会羞愤不已。
因此她索性点了昏睡穴。
也免得他一直挨疼。
今日险象环生,秦妗也受了不少内伤,却仍咬牙撑着,稳稳地把卫岐辛抱进了马车,一路相护,送回了王府。
折腾许久,待她终于回府,早已月上梢头,更声四起。
“主子!”
巫清早早地候在大门处,等了许久。见她下车,连忙小跑过来,满眼焦急担忧,不惜以下犯上,责怪道:“相爷都派人来问话七八遍了。你负了伤,本就要擦药疗伤,而且今夜又出现了地动,怎么现在才回来?”
秦妗心中清楚,这场地动只是为了让慎王残废罢了。明日,除了他们俩,谁也不会记得。
她面带疲色,连话都不想说,只摇摇头,扶着巫清,慢步走回栖月阁。
巫清心疼地搀着人,却也没有忘记职责,低声禀报道:“您放心,寺里的僧人早发现了昂哥儿,后来交给了我们,小家伙没有大碍,只是饿了而已。”
“唔,”秦妗揉了揉眉心:“可曾查看到那些蒙面黑衣人的身份?”
“重伤了其中两个,但皆已服毒自尽。面纱揭开后都是普通面孔,手上茧子极厚,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那些飞镖呢?”
巫清期期艾艾:“没有标识。看不出是什么来路。”
“……他们去了崖底寻人没有?”
“属下带人埋伏许久都没有收获,他们应该是直接离开了。”
秦妗沉默了下去。
园中竹影婆娑,浸染了月色,叶片摇曳,沙沙作响。
“主子,如今该怎么办?”
巫清有些踌躇。
半晌,秦妗抬起冷淡的眼睛,静静看着朱墙树影:“不急。”
“明日还能再查。”
明日?巫清摸不着头脑,但看她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得结束话题,将人扶回房间,匆匆去拿金疮药。
子时一过,又回到了重阳节这一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天蒙蒙亮,秦妗挣脱梦乡的桎梏,缓缓睁开了双眸。
她有些恍惚,坐了起来,试探性地活动了一下身子。
哪里都是好好的,不酸不疼。
她拿起放在床头的玉佩,透过它,看向朦胧晶莹的世界,喃喃自语道:“你还有这等妙用。”
玉佩冰凉,“智”字通白,其他四个字则是灰扑扑的模样。
秦妗神色一变,翻来覆去地观察了好几遍。
“仁义礼信”四个字的确从纯黑色变成了灰色。
到全白的那一天,就是他们脱离苦海之时罢?
她来了些精神,紧紧握着玉佩,掀被下床,扬声喊道:“巫清,把暗卫都唤来!”
按理来说,重阳节既然被重置,那么这会,黑衣人应该就要去央山寺附近埋伏了。
秦妗束上乌发,蹬着长靴,持了一柄锋利的寒剑,翻身上马,英姿飒爽。
她拉着缰绳,俯视众人,冷脸吩咐道:“吴朔,今日你与朱雀一支随相爷去赴宴,其余人等,都跟着我去央山。”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既然能重来,今日,她定要反捉仇家。
***
“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李叔看着自家王爷从早上起床就开始傻笑,不免忧愁起来。
不会是傻了罢?
卫岐辛压根没听进去,手中握了一卷书,貌似是在阅读,脸上的笑意却始终没有褪下,自言自语道:“不亏,不亏。”
“嗯,不亏,实在不亏。”
就连一旁打算讲习的温清德都摇了摇头,低声对老管家李叔说道:“看来王爷今日不适合进学,老夫就先行告辞了。”
李叔连忙赔着不是,将碰了一鼻子灰的大学儒引出了书房。
室内幽寂了片刻,忽然又响起卫岐辛兴奋的声音:“不对啊,何止是不亏,简直要大赚特赚!”
他精神奕奕地从软椅上跳起,满意地看了一眼双腿,抬头喊道:“来人,备上马车,本王要去央山寺。”
红枫漫天,钟声飘荡,央山寺坐落林间,巍峨庄严。
一乘软轿把小王爷从山脚送到了寺庙正门。
他束着紫玉墨冠,面带笑意,鸦纹玄色的衣裾在清风中飞舞,上面绣的金丝仙鹤展翅欲飞。
卫岐辛哼着小调,跨进寺庙,抓住小僧人问道:“师傅,今天有没有一个长得略逊于我的世家小子来这里拜佛?”
小僧人语塞:?
他耐心解释道:“就是乍一看觉得长得很不错,但仍然不敌我的那种人。”
什么玩意?
小僧人有些为难,仔细瞧了瞧他的面容,思索一番后,双手合十,诚恳地回答道:“这位施主,并不曾有。”
“不应该啊——”
卫岐辛皱起眉头,四处张望,忽然瞟见从文殊菩萨大殿中走出了一抹月白色身影。
“冉白!”他赶紧叫住了人,还不忘回头对刚才那个小僧人怪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还说没有,诺,不就在那里吗?”
说罢,卫岐辛一打折扇,端的是个矜贵倨傲,慢步向抬起头的冉白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