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无形的分界,她看见了自己。
看见了自己身边的人。
那人放软了声音,“你得记住,你是展西的公主,展西太平的时候,你才是公主,你才能光鲜亮丽地活着。”
而后,画面不断地变化着。
灰暗的梦境中,藏着她埋进深渊里的秘密。
像是有双看不见的手,要将那些秘密挖掘而出,将其公诸于众。
模糊的记忆也渐渐清晰起来,映入了梦里。
她听到了缓慢走进的脚步声,夹杂着少女尖利的哭泣声。
还有……求饶声。
混乱之中,她依旧听见了那道声音。
伴随了她近十年的梦魇。
——“泽鹿,我教过你,欲·望是蠢货才会有的东西,你好像忘了……别怕,泽鹿,人总会犯错,我会教你如何改正,如何剔除你骨子里的劣根。”
第22章 “你已经被驯化了。”……
恍惚里,白泽鹿像是再一次回到了那个时候。
再一次切身地体会那时的感受。
濒临极限的身体像是再也承受不住,她在黑夜里睁开眼,然而眼前是黑的,梦境里也是黑的。
太过于相似的情景让她有一瞬的错觉,误以为仍旧在梦中。
她本能地有了退缩的念头,只是才有动作,便发觉自己并没有可以后退的余地。
耳边传来千清暗哑的声音。
“乖,小泽鹿,别怕。”
大约是以为她做了噩梦,千清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低声说:“没事了,我在这。”
两人之间几乎再没有距离,肌肤相触碰,他身上温暖的气息萦绕着她。
方才的惊惶被慢慢地平息下来。
她睁着眼,安静地望着某处,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身边的人呼吸渐渐平缓。
她才很轻地开了口,几不可闻,“泽鹿有些累了。”
“那便歇着,剩下的夫君帮你做。”
千清的嗓音还带着困倦的哑。
白泽鹿停顿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剩下的……也只能泽鹿自己来。”
“为何?”
他凝神听着。
半晌之后,他听到怀里的人说,“泽鹿也不知道。”
倦意无声无息地消失,他睁开眼,问:“是什么事?”
这一次,她沉默了更久。
“夫君。”她忽然说,“您有喜欢做的事么?”
“嗯?”
千清垂眸看她,“怎么了?”
“泽鹿小时候很爱抚琴。”
像是在回忆,她声音低了些,“可是母后不喜欢泽鹿抚琴,认为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所以一直不让泽鹿抚琴,宫里也不会放琴,若是谁让泽鹿碰了琴,奴才也会受罚。”
从前半段起,千清便开始皱眉,听到最后,他的语气颇为不爽地说:“什么母后,这么固执。”
一想到自己的小王后,小时候想抚琴这样简单的愿望都满足不了,而那个罪魁祸首还是她的母后。
千清眉头皱得更紧,他想也没想便说,“抚琴怎么没意义了,只要小泽鹿高兴,别说抚琴,把琴扔了砸了,听个响都有意义。再说,和你母后有什么关系,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又影响不到她,管的倒是宽。”
白泽鹿愣怔地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过了会儿,她忽然笑了一下,“夫君说得对。”
但笑容很快便淡了。
“只是泽鹿那时没什么出息,总求母后让泽鹿抚琴,母后一开始并不理会泽鹿的请求,但是后来……母后妥协了。”
中间她停顿了一下,似是省略了什么。
而后,她接着道:“她说只要泽鹿乖,就能抚琴,所以泽鹿便听母后的话,母后让泽鹿做什么,泽鹿便做什么。”
千清眉心拧成一团,唇动了一下,却没开口。
“泽鹿总会如她所愿……总会。”
她慢慢垂下眼睑,声音渐低,“到后来,泽鹿好像就只是为了抚琴而活着。”
“小泽鹿,我不知道你的母后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你得明白,喜欢是喜欢,习惯是习惯,你现在把这两者弄混了,你现在不是为了抚琴而遵循你母后给你设的规矩,你是习惯了把自己放到框架里。”
“很多人很多事,到最后都可能和以前不一样,听过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么,任何喜欢在伴随着压抑的情绪时,刚开始或许还能自我开解,但久了以后,很多人就坚持不了了,因为喜欢被消耗了。”
殿内一片寂静,隐约间能听到夏日虫语。
白泽鹿安静片刻,“泽鹿舍弃不了。”
“那就不舍弃。”
千清伸出手,撩开她额边的碎发。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但泽鹿好像……遇到了另一个想要得到的东西。”
“是什么?”千清问。
白泽鹿没有回答。
“那就去拿。”千清说。
白泽鹿似是想笑。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看见了她眸底一闪而过的晦涩。
但殿内没燃灯,只有隐约的月光。
他再次去辨认时,那双潋滟乌瞳里只剩下平静。
“倘若去拿,泽鹿便再也不能抚琴了。”
她轻声说。
千清没问她为何只能选一个。
他说:“你在犹豫选什么?”
白泽鹿轻轻摇头,“泽鹿舍弃不了琴,本不该奢想别的,只是遵守规矩久了……泽鹿才发觉,泽鹿即便是这样听话,也没有抚过琴……”
“小泽鹿。”千清顿了一下,“你已经被驯化了。”
-
翌日,千清从内室出来,守在外头的云起与其余奴婢一道行礼。
行礼结束后,云起便要进去。
“等等。”
千清看了一眼云起,“让她再睡会儿。”
“是,君上。”
云起又走了回来。
待千清离开了好一会儿后,她才慢慢地反应过来。
再、睡、会、儿。
这都快日上三竿了!
云起痛心地想,昨晚王后又受苦了。
其余奴才也是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秋猎就三日都忍不了吗?
众人目光交接,在沉默中完成了共同谴责陛下这一事件。
半个时辰后,有人过来,身上还穿着官服。
众人纷纷看去。
“李大人。”
奴才们陆陆续续地开口。
李大人摆了下手,额上还有汗,大约是来得急,气还没喘匀便开门见山道,“你们没人养兔子吧?”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有些没明白为何要问这种问题。
但还是都摇了摇头。
“没有。”
“未曾瞧见谁养。”
“你当去问掌管树林那一片的大人。”
闻言,李大人缓了口气,说:“现在宫中有令,任何人不得私自养兔子,长得像的也不行,什么白狐,白犬,都不行,违令的,仗三十。”
众人一片哗然。
李大人咳了一声,下人们才安静少许。
他想了想,补充道:“是陈侍卫来打,你们也别想着偷偷养,现在这个是严查。”
陈侍卫在宫中当差,一向以冷漠无情著称,偶尔有人犯错遇到仗责,若是碰到陈侍卫,那基本一个月都不用下床了。
听到这话,众人又是一阵喧哗。
“好了,你们也别吵,一会儿惊动了主子。”
他这一说,众人想起王后还在休息,便自发地降下了声音。
“李大人,为何宫中会下此令,责罚还如此严重?”
“虽然平日里也没有谁养,但怎会突然下令?”
“是啊,这实在有些反常。”
众人纷纷询问。
李大人挠了下头,也有些不明所以,“其实我也不知道,今天一早便传令下来了,宫内彻查,要处理掉所有兔子,长得像的也得往上报,现在已经处理了一批了。”
“这么快?”
“嗯,以后只会更严。”
“只是长得像兔子的也会处理吗?”
“不知道,现在报上去的,只要是白色的,都处理了。”
就在众人与李大人议论这件事的时候,忽然有人出声:“怎么处理?杀了吗?这也太残忍了。”
方才的议论声莫名安静下来,全都看了过来。
出声的人极为正经道:“如此血腥,不若交给奴婢来做,奴婢不怕,就让奴婢来忍受这种场景吧。”
众人:“……”
云起点头:“是啊,太残忍了,云起来帮忙做红烧……不是,云起来帮忙处理。”
李大人:“……”
于是从这天起,北元王宫内开始禁止一切白色的毛茸茸。
行文是最先得知这个消息的,因为她那里便有一只需要处理掉的兔子,虽然早已死去,但宫内也不允许其存在。
处理完后,有人会例行询问并追溯兔子来源,若是捡到的,便得叙述详细地点,若是买的,经由了那些人的手也会一一查清。
因为这个,行文被耽搁了许久,等回来时,已经是下午。
这个时候,主子们全去猎场了。
行文回了自己的住处。
当初护送殿下来北元联姻,所有展西的侍卫和奴婢都被安排在了同一片,因而不必太担心周遭的耳目。
然而她还是合上了门,确认没人以后,才翻出了一个上了锁的盒子。
打开以后,里面正是先前白泽鹿交给她的那一封信。
本该由她安排送至沈斐越的信。
信已经被拆开过。
纸上只有寥寥一句话。
——上次一别,已有八年,不知那边桃花可开了?
第23章 【修】 微臣有些伤心……
从信上的内容来看,这封信显然不是写给沈斐越的。
但这封信若是由沈斐越来安排,送给那个真正的收信人,意义便不同了。
主子若是写给北元的权贵,是不必交由一个即将回边境的将军的。
但主子给了沈将军,这便意味着这封信是要被带到边境去的。
北元边境相邻展西与南水,南水与两国关系都紧张,行文实在想不到主子会与南水的什么人有交情。
既然不是南水,就只剩下展西。
但展西的消息对于主子来说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
如此大费周章地要送一封信给展西的人,即便主子信上内容只有短短一句,行文也知道,那个人对主子而言,极为重要。
只是,私自与他人联络,是顾丞相不允许发生的事。
行文必须截下这封信,也必须把这件事上报给丞相。
她只是个奴才,没有选择的权利。
行文垂下眼,信纸因为攥得有些用力而起了褶皱。
主子已经听话了太多年。
这么多年来,丞相要主子做的事、太后要主子做的事,甚至是陛下,主子都照单全收,从未违逆。
然而即使如此,这些人也从来没有体谅过主子。
她原以为,顾丞相是不同的,她自小被公子培养,而后送到主子身边,消息交接这些年,顾相要主子做的事渐渐少了,甚至演变成了主子需要顾相的扶持。
正因为这样,她才毫不犹豫将这件事告诉了公子。
顾公子不会伤害主子的。
她一直以来,都极为笃信这一点。
然而事实似乎并不是这样。
从来迁就主子的人,到了最后,只是因为一封信,一句话,便要用最严苛的惩罚来让主子明白,永远不要试探他的底线。
那个要她送到主子面前去的木盒便是最好的证明。
主子从未露出过那样的神情。
主子……
行文闭了闭眼。
片刻后,她低下头,将已经褶皱的信纸放进了信封中。
-
秋猎场。
沈斐越骑着马绕了半个圈,沿着一条小道走了出来。
树林边缘有侍卫守着,每半个时辰会巡逻外围一圈。
但要进来,也并非极难之事。
这么多的侍卫,只要收买一两个,这片秋猎场便有了缺口。
更何况江辞的身份,何须收买,摆出身份压一压,有人便守不住了。
“沈将军。”
侍卫们见到他纷纷低头行礼。
沈斐越身材修长,几乎比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侍卫还要高半个头。
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人时,就带着种莫名的压迫感。
沈斐越没有离开,他们也不敢先行一步。
气氛越发沉下来。
他却像是轻描淡写般地问道:“方才进去的是何人?”
站在跟前的几个侍卫均是一愣。
刚有人进去过?
几个侍卫互相对视了一会儿,才有个领头出来说:“回沈将军,方才未曾有人进去过。”
沈斐越没看他,视线落在几个侍卫里靠后的一个身上。
这视线直白,毫不掩饰。
众人也意识到了不对,不由侧目看去。
是先前调转过来的侍卫,原先好像是……王后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