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里回荡着沈关山歇斯底里的吼声,祁丹朱后退一步,不再看沈关山那张厚颜无耻的脸,背过身去。
她走到牢房里唯一的小窗前,微微仰着头,看着窗外透进的阳光轻眯了一下眼睛。
她声音清冷而缓慢地道:“此恨有三,一恨君主无道,二恨尔等叛徒,三恨含冤亡魂不得安。”
“无道君主要改,乱臣贼子要诛,含冤亡魂该沉冤得雪。”
她蓦然转过身去,目光坚定地看向沈关山,掷地有声道:“我自会拨乱反正,还英雄清白,让忠臣良将青史留名!”
第115章 惊蛰经年事
沈关山怔然看着祁丹朱, 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偏了偏头,嗤笑了一声:“不得安?他们都已经死了二十年了, 早就已经变成了皑皑白骨, 也许连渣都不剩了,还有什么安不安的?”
“小人当道, 英雄长埋, 如此乾坤颠倒,岂能安?”
沈关山哑口无言,拧眉看她。
祁丹朱步步紧逼,“真相未明,含冤莫白, 即使葬身成白骨, 也是永埋深渊,夜夜嘶吼, 等待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沈关山眯了下眼睛, “所以你要一一报复我们。”
“你们那叫罪有应得。”祁丹朱在桌旁坐下,收敛了全身的戾气,微微一笑道:“舅舅, 跟我说说我娘和我爹吧, 再说说你们当年是怎么下定决心害他们至此。”
沈关山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是现在这样默默倒数着沈厚被处斩的时间太过难熬, 他还当真说了起来。
“沈家是沂临县最大的富商,你娘从小就乖巧听话,心地善良,家里的小狗死了,她都能哭上三天, 她跟隔壁太守家的女儿陈望瑶是手帕之交,两人关系最是要好,经常一起给贫苦的老百姓们施粥,被大家偷偷称为仙女。”
沈关山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下,想起往事,神色亦是有些怀念。
“你娘刚及笄,前来求亲的人就快踏破了门槛,可她偏偏早就已经心悦于你父亲,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家里见他们两情相悦,不久就让他们成婚了。”
沈关山神色微微顿了顿,语气微转,“他们成婚不久,你娘就在河边救了一位公子。”
祁丹朱眉心一跳,抬眼看他,“是陛下?”
沈关山轻轻点头,有些叹息地道:“当时我们谁都没料到,自此以后,我们的命运便都改写了。”
他感慨地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陛下当时还是一个家破人亡的落魄少年,奄奄一息,可是他还挣扎着想要活下去,你母亲见他可怜,将他救了回去,你父亲也是个心善之人,给他找了大夫医治,他养好伤之后,便留在了你们家。”
“后来,你父亲跟陛下,还有孟怀古结义为兄弟,世道越来越乱,他们便揭竿而起,你父亲和孟怀古在沂临很有威望,他们振臂一呼,百姓们纷纷加入,集结了三万兵马,后取名为沂临军,那是陛下征战天下的第一支队伍。”
祁丹朱睫毛颤动了一下,如果她父亲知道这三万大军,最后落得一个兔死狗烹的下场,不知可会后悔。
沈关山道:“其实你父亲一直都有平定天下的心愿,他想解救万民于水火,不想有更多的人受苦,孟怀古是他的好兄弟,知他懂他,跟他有相同的志愿,陛下跟他们不同,陛下心中除了百姓之外,还有家仇,前朝昏君害得陛下家破人亡,陛下急着想要复仇,他们便这样开始征战四方。”
沈关山看着祁丹朱,自嘲地笑了一声:“你父亲是胸怀天下的人,我跟他不同,我只想守着自己的锦绣生活,安逸度日,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昏君无道,前朝末年朝廷已无银两可用,昏君便不管百姓死活,派兵抢掠各地富甲一方的商户,沈家也在劫难逃,我爹娘都死了,财产被掳劫一空,我走投无路,只好投靠你父亲,加入了沂临军,做了你父亲的先锋。”
“我本想暂时找个安身之所,没想到沂临军竟然一路势如破竹,逐渐壮大起来,渐渐真的有了能夺得天下之势,我那时才意识到这对我来说也许是一个天赐良机。”
“我开始试图讨好陛下,可陛下那个时候只信任你父亲和孟怀古,有他们在,我始终无法在陛下面前占得一席之地。”
“直到在猛虎关的时候,他们三人终于发生了分歧,我瞅准机会,趁机给陛下献计,终于让陛下开始注意到我,并且逐渐信任我。”
“从那之后,他们三兄弟的分歧越来越大,你父亲和孟怀古事事以百姓利益为先,尽全力保护百姓,陛下却不想浪费时间,只想速战速决,用最快的速度夺得天下,他认为牺牲不可避免,没必要妇人之仁。”
“我看出了他们之间日渐扩大的嫌隙,趁机在陛下身边立足,让陛下知道我心中没有道义,只有忠诚,我始终只站在他这一边,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而且我不会问为什么,那个时候的陛下需要的正是我这样的人。”
祁丹朱声音微凉,“陛下如果跟我父亲生了嫌隙,夺了我父亲的军权即可,是什么让你们决定铲除我父亲和沂临军,非要置他们于死地?”
如果锦帝只是和她父亲离心,不必如此大费周折,让三万沂临军陪葬,锦帝如此做,必然是有个缘由。
沈关山轻轻挑眉,抖了抖袖子,“该从何说起呢……我手下的一个副将,喝醉后强占了一个民女,还不小心杀了那个民女的老爹,你父亲得知此事之后,说我治下不严,当着所有士兵的面将我这个大舅哥打了二十大板,还杀了那个副将。”
“所以你就怀恨在心?”祁丹朱强忍怒气。
“我当时年少气盛,确实心有不服,但我也知道,你父亲不打我就难以立军威,如果官兵们都出去强占民女,那么我军的名声就算彻底毁了,况且,以你父亲那个刚直不阿的性子,他是真的在为民女鸣不平,此事归根结底确实是我疏忽。”
沈关山看向祁丹朱,话锋一转道:“可通过这件事,我却明白过来,只要有你父亲在一天,这军中就还是你父亲说了算,就连陛下也不会为了我跟你父亲作对,我只能任他宰割。”
沈关山笑了一下,“我当然不甘心屈居人下,我早在万贯家财被掳劫一空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过来,万物皆是空,唯有权利才是真的,我想要位居高位,就必须让陛下和你爹、孟怀古之间的关系变得更恶劣才行。”
祁丹朱眼神微微一黯,沉声问:“你做了什么?”
“丹朱,何必如此生气?虽然有我在中间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的确越来越恶劣,但其实就算没有我,他们之间也早晚都会有矛盾激发,你父亲要救苍生,而陛下要的是得天下,他们二人虽然走在同一条路上,但其实一直是两个方向,早晚都要分道扬镳。”
祁丹朱垂眸道:“娘告诉我,父亲曾说过,他在助陛下夺得大业之后,就会带着我娘归隐山林,从此不问世事。”
沈关山说的确实是事实,她父亲当初早已看透这一点,所以早就决定待百姓安稳之后,他就辞官离去,再也不过问朝堂之事。
可惜,锦帝连辞官的机会都没有给他。
“你父亲想离开就离得了吗?”沈关山嗤笑一声:“他仁义!他伟大!他受万民景仰,他在百姓间的呼声早已超过了陛下!人人都当他是救世主,是上天派来拯救他们的英雄,他以为他只是在帮百姓,却不知道这已经犯了陛下的大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祁丹朱眉心蹙紧,胸口因愤怒而微微起伏,“父亲为了百姓揭竿而起的时候,陛下为何不说这是错!天下基本归拢,不再需要他征战天下的时候,这便都成了错!”
沈关山嗤之以鼻,冷声道:“功高盖主不自知才是大错特错,我不过是让一位算命的老先生在陛下面前装模作样地说了几句,暗示你父亲有夺皇位之心,陛下就信以为真,在心里深深种下了怀疑的种子,我们这么轻易的成功,不是因为算命先生骗术高超,也不是因为我处心积虑,而是因为陛下心里早就已经有了这颗怀疑的种子,我不过是让他发现了这颗种子的存在。”
祁丹朱冷道:“百姓当时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你们就已经在想着争权夺势,我父亲当初既要带兵打仗,又要解救百姓,你们却在他背后筹谋着如何算计他。”
沈关山漠然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祁丹朱忍不住觉得荒唐,甚至可笑,“你只是利用术士之言,就让陛下决定铲除我父亲?”
“当然不是,或者应该说当然不止这样。”沈关山掀了掀眼皮,“如果陛下只是因为此事要铲除你父亲,那么只铲除你父亲一个人就够了,无需用三万沂临军的性命给你父亲陪葬。”
“那是为何?”祁丹朱一直都想不通,锦帝为何能在一夕之间决定彻底铲除跟他同生共死多年的三万沂临军。
“因为发生了一件事,陛下知道这件事如果被你父亲和沂临军知道,他们一定不会继续帮他,甚至很有可能会反叛,所以陛下决定先下手为强。”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祁丹朱拧眉问。
沈关山眸光暗沉,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军困在猛虎关的时候,陛下曾收到一封密函,密函上说敌军偷袭沂临县,将沂临军的家人们都抓了起来,敌军威胁,让沂临军立即缴械投降,否则便杀了他们的家人。”
祁丹朱讶然看着沈关山,渐渐睁大了眼睛,她从不知道这里面还有这样一件事。
沈关山继续不紧不慢道:“当时,如果闯过猛虎关,我方就能连夺三座城池,还可以一鼓作气直逼京城,是必须夺得的一道关卡,如果一旦放弃猛虎关,转而回沂临县救人,那么再想夺下猛虎关就难上加难,几乎不可能,陛下知道,如果你父亲知道此事,必定会毫不犹豫地带着沂临军回去救人,所以……”
沈关山轻轻耸了一下肩膀,看着祁丹朱道:“陛下在纠结一番之后的选择可想而知,据我所知,后来敌军气急败坏之下,将沂临军的家人们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
祁丹朱心下一凉,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关山,她咬紧牙关看着沈关山那张风清云淡的脸,不能理解他怎么能如此淡漠地面对同乡的死亡。
她喉咙轻轻滚动,忍无可忍道:“你别忘了,你也是沂临县的人。”
“那又怎么样?我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我能做什么?”沈关山神色不以为然,甚至是理智气壮,“我难道要将此事捅出去,让你父亲和沂临军彻底跟陛下撕破脸么?胜利就在眼前,名利荣华唾手可得,陛下不允许这个时候前功尽弃,我也不会放弃即将到手的功名和利禄。”
祁丹朱眼中滚过泪光,“陛下将这封信藏了下来,没有将此事告诉我父亲,也没有让所有沂临军知道,他若无其事地让他们继续为他不顾性命的打仗!”
“可是他怕了,越接近京城他越怕,他怕沂临军得知真相之后的反应,他怕沂临军会反叛!更怕我父亲会倒戈相向!”
“他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辈子!沂临军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迫切地等待着,等待胜利后可以回家跟家人团聚,可是他们不知道,家乡已经没有亲人在等待他们了。”
祁丹朱红着眼眶,声音沉冷,“陛下靠三万沂临军起兵的,可临近京城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将近十五万的兵马,这三万沂临军是精锐之兵,可对他来说却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他无法再信任沂临军,开始畏惧沂临军的强大,沂临军是我父亲的亲兵,以我父亲马首是瞻,与其留下后患,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们全部彻底铲除,对吗?”
沈关山闭了闭眼睛,沉声开口道:“战争四起的时候,大家心里只想赢,目标及其统一,可越接近京城,越接近皇位,陛下需要思考的事情就多了起来,例如功高盖主的上将军该如何安置,例如该如何将此事瞒下来,每一件、每一桩事,最好的解决办法都是在进京之前彻底解决他们。”
“此事如果传扬出去,陛下名声就彻底毁了,征战的时候,陛下需要的是威名,可为君的时候,陛下需要的是仁名,沂临军是最初跟他揭竿起义的队伍,如果让人知道他弃沂临军的家人于不顾,他便再无仁义之名可言,你父亲本就在民间声望极高,如果此事传扬出去,百姓们更会追随你父亲,而会忘了陛下这位君主,所以……与其留下你父亲和可能有反叛之心的沂临军,不如在他们得知真相之前,让他们彻底消失的干干净净,从此以后陛下就可以高枕无忧,再无后患。”
祁丹朱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一样,窒闷得说不出话来,她仿佛看到一颗颗腐烂的人心正在变黑,那股气味令她作呕。
她沉默许久,才深吸了一口气,嘶声问道:“你们是怎么做的?”
“我军入京前夕,敌军拼死一搏,竟拼出了一番血性,比之前都要勇猛,我们只能暂避锋芒,兵分两路,择路而逃,这对陛下来说,简直是铲除你父亲和沂临军的天赐良机。”
祁丹朱抬眸看沈关山,眼底弥漫着浓重的血色,她以前虽然大致知道父亲被害的过程,更多的却只是她母亲和秦叔的猜测,如今她却是第一次清晰地听着这段过往。
她仿佛眼睁睁看着英雄们是怎么成了深渊里的白骨,冷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当时我们兵分两路,我跟在陛下身边,吴赤东跟在你父亲身边,你父亲负责护送太子,吴赤东其实早就已经是陛下的人,我们里应外合做了一场戏。”
沈关山回忆起往事,语气异常的平静,神色没有丝毫愧疚。
“吴赤东趁着你父亲不注意,偷偷将尚在襁褓之中的太子偷走,然后引诱你父亲去救,我们早就已经在崖边布好了阵,只等你父亲落网,你父亲明知道那是一个陷阱,可为了救太子还是去了。”
祁丹朱双目赤红,咬牙看着他,忍无可忍地厉声道:“你们对外宣称吴赤东偷听到我父亲要带着沂临军反叛,所以去跟陛下告状,陛下得知后,念及兄弟情深,命令你前去规劝,可我父亲死不悔改,还要杀你和吴赤东灭口,两方发生争执,你们才不得不反击……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些事!你们从一开始就是设局想将我父亲置之死地!想趁这个机会把沂临军剿杀干净,你们设了圈套,让我父亲往里跳!你们用太子做饵,利用我父亲的忠君爱国之心,活活将他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