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丹朱知道她是替自己高兴,便没有阻止,一直默默听着,最后还是习绿实在被她吵得耳朵疼,忍不住开口道:“青枚,殿下到时候喝药了,小厨房的药差不多快煮好了,你去端来。”
青枚连声应下,蹦蹦跳跳地走了出去,离开的时候,祁丹朱还能听到她轻快地脚步声。
祁丹朱无奈地笑了笑,随手拿起旁边的书册翻看了两页。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香炉里传出丝丝缕缕的青烟。
习绿拿着香箸往香炉里添置香料,轻声道:“陛下处置丞相大人的事,殿下怎么看?”
祁丹朱目光停留在书册上,讥讽地扯了下嘴角,声音淡漠道:“终归不会是为了我。”
习绿轻轻皱眉,眼中疑惑不解,“奴婢有些想不通,陛下为何要在这时候突然训斥魏相?”
祁丹朱放下手里的书,认真思考了片刻,分析道:“魏相前段时间因为破获沂临县的粮食案大出风头,最近在民间的声望颇高,大家都说他明察秋毫,是为民请愿的青天大老爷,有他在,再不愁无人替百姓做主。”
习绿依旧疑惑,“朝中有为民请命的好官,陛下难道不该开心吗?”
“有好官当然开心,但有民声超过皇帝的好官就不开心了。”祁丹朱乌黑的眸子看着屋外的瓷砖红瓦,慢悠悠道:“魏相若是青天,陛下这个被吴赤东等人诓骗的天子又成了什么?”
习绿露出恍然大悟之色,魏相虽然是近期才替沂临县查明了真相,但粮草被烧的事其实早就发生了,在此之前,锦帝作为皇帝却对此一无所知,相较之下,锦帝这位被瞒天过海的皇帝就显得有些无能了。
祁丹朱眸色微凉,不咸不淡道:“想在咱们陛下手底下做好官,需得明白,再大永远不能大过天去。”
习绿想通其中关窍,拧眉道:“如今想来,魏相在朝廷中为官多年,应早知陛下的心性,他这些年来一直谨小慎微,从不结党营私,在朝廷中与其说是权倾朝野的丞相,不如说是这次如果不是魏沁雪当众承诺会查明此事,他恐怕不会插手这桩案子。”
祁丹朱微微垂眸,鸦青色的长睫倾覆下来,声音莫测道:“他若有心,自然会查,他若无心,案子送上门也不会查。”
习绿想了想,继续问出自己的疑问:“殿下,您说陛下为何会让孟九思做右翼将军啊?”
祁丹朱抬手按了按眉心,“沂临县案看似只是一桩粮草案,却说明了许多背后隐藏的问题,边关粮草被烧,如此大事吴赤东竟然都能瞒天过海,让陛下对此一无所知,可见陛下对边关的掌控力已经不足,山高皇帝远,陛下应该已经察觉到边关的情况隐隐超出了他的掌控,有失控的趋势,军权对君王来说异常敏感,陛下不可能不警惕,当然要采取行动。”
“那为何偏偏选中了孟九思?”
“吴赤东能够瞒天过海,绝对不是他一个人可以做到的,极有可能其他人也牵连其中,官官相护,所以陛下需要一位跟其他将领没有牵扯的新人坐上这个位置,将军权逐渐收拢,掌握到自己手中,换句话说,陛下只是需要一个坐在右翼将军位置上的傀儡,至于为什么是孟九思……”
祁丹朱轻轻挑眉道:“孟九思是一位文弱书生,即使坐上右翼将军的位置也无法服众,他唯一能依靠的就是陛下,所以极容易掌握,可是沈关山想让自己的儿子做右翼将军,他态度强硬,几乎是势在必得,陛下如果随便挑选一个人做右翼将军,沈关山的人必定不服,很有可能会闹事,只有孟怀古的儿子坐上这个位置,他们才不敢闹,与其说是陛下挑选了孟九思,不如说陛下是逼迫孟怀古出来抗衡沈关山,孟怀古本是文臣,如今孟九思为了武将,文武两边都脱不了干系。”
祁丹朱顿了顿道:“之前朝堂上,文有魏闵德,武有沈关山,如今陛下逼迫孟怀古出山,在文武两边各横插一杠,形成三足鼎立之势,稳固朝堂。”
习绿忍不住错愕,半晌感叹了一句,“陛下机关算尽,朝堂上风云变幻,转瞬局面就大有不同。”
祁丹朱说了这么久,似乎有些累了,清澈的眸子一动不动地低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有长睫偶尔动一下。
习绿添置完熏香,抬头见她苍白着一张小脸,盖着白色的绒毯窝在美人榻上,一副蔫蔫的模样,似是又有些昏昏欲睡。
习绿忍不住道:“殿下,您身上的红疹差不多都好了,要不你出去逛一逛?算起来您也好些日子没有看到君公子了。”
她总觉得祁丹朱最近在屋里呆久了,整个人都有些无精打采的,想让祁丹朱出去溜达一下,说不定人也能快活轻松一些。
“是十七天没有看到先生了。”祁丹朱说起君行之,眼底终于浮现了些许笑意,“明日一早我们便出宫。”
习绿愣了一下,这些天祁丹朱从未提过君行之,她还以为祁丹朱早就将君行之忘到脑后了,没想到祁丹朱竟然记得这样清楚。
她微微蹙眉,欲言又止地看着祁丹朱,见祁丹朱眉眼弯弯的模样,终究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翌日清晨,祁丹朱精神奕奕地爬起来,梳洗过后坐到镜前,拿出胭脂盒,在脸上薄薄地抹了些胭脂,将病容遮住,拿了对碧玉耳环戴到白嫩的耳朵上。
青枚伫立在她身后,一边给她戴发钗,一边感叹道:“还好那些红疹没有在殿下身上留下印迹,殿下的肌肤嫩白无暇,若留下印迹就可惜了。”
祁丹朱的肌肤又嫩又滑,如白瓷一般,幸好现在已经恢复如初,否则白玉有瑕,就令人遗憾了。
祁丹朱在唇上细细地涂上嫣红的口脂,抿了抿唇问:“可还能看出病容?”
青枚端详了两眼,笑道:“殿下天生丽质,身子已经大好,涂上胭脂之后,更是艳若桃李,丝毫看不出病了这么多日。”
祁丹朱无奈,“你这张嘴,我就算找朵野花插在头顶,你也能给我夸上天去。”
青枚笑了笑道:“奴婢说得都是实话。”
祁丹朱笑了笑,抬手扶了下掠云鬓,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见看不出病容,才稍稍放心。
她带着人往宫外走,一路上看到路过的宫女们都忙忙碌碌,一副匆忙的模样,她忍不住问习绿,“最近宫中有什么事吗?”
现在既不是节日,宫里也没有什么喜庆事,祁潭湘和沈厚虽然定下了婚约,但良辰吉日选在了夏初,那个时候宫中才会开始准备他们婚礼的事,应该不会这么早就开始准备。
习绿低头回答道:“殿下,听说最近塞外使臣来访,陛下下令要热情招待他们,所以宫人们才如此忙碌。”
祁丹朱点了点头,以前也经常有使臣到访,她对此见怪不怪,了解之后就再未多问。
她从长廊中走过,裙摆轻扬,倩影娇美。
不远处一名男子双手抱胸站在墙边,看着她挑了挑眉问:“那就是九公主?”
他眉毛漆黑,头上束着草辫,草辫并拢在脑后,下颌蓄着胡须,一身藩邦打扮,眼睛如深林中觅食的苍鹰,深邃幽暗,耳朵上戴着鱼骨耳饰,与红砖碧瓦的皇宫格格不入。
他身侧的人看了祁丹朱一眼,恭敬回道:“乌亥里王子,那位女子正是九公主,听说她前几天一直在宫里养病,今日应当是好了。”
乌亥里眯了眯眼睛,脑海里浮现起刚刚匆匆而过的那张明艳卓绝的脸,若有所思地勾了勾唇。
塞外女子豪爽奔放,中原女子温柔似水,可刚才那位九公主,他虽然只匆匆看了一眼,却也能看出她既有塞外女子的张扬豪爽,也有中原女子的眉目温柔,盈盈动人。
“祁丹朱……”他低声呢喃着祁丹朱的名字,轻轻摸了摸下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
祁丹朱脸上扬着明媚的笑容,大步走进太傅府,一路走路带风,丝毫不见病容。
她看着太傅府里熟悉的景致,一扫连日来的病郁之气,心情大好。
杂草很好看嘛!虫鸣声也很好听嘛!别致!优雅!很不错!
太傅府的一景一物都变得极其顺眼,她路过竹林的时候忍不住深呼吸了两下,走过破败的石桥,来到正厅。
姜仁扈坐在门前的席居上品茗,一边喝茶一边研究面前的棋局,雅韵十足。
他看到祁丹朱走过来,哼笑了一声:“臭丫头,你一连消失这么多天,连个消息都没有,知不知道行之有多担心你?”
祁丹朱甜笑着坐到他对面,随手拿了颗棋子在指间把玩,“难道只有先生担心我,师公就不担心我吗?”
姜仁扈没好气地抬手拍了一下她的头顶,口是心非道:“我才不担心你这个没良心的臭丫头。”
祁丹朱莞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手里的棋子,故作深沉道:“丹朱亲人无几,亲缘淡薄,本以为有了先生和师公后,在这世上终于多了两位可以牵挂的人,没想到只是丹朱自作多情,师公根本就不惦念丹朱,丹朱好生伤心。”
她低垂着眉眼,轻轻叹了一口气,看起来伤心又难过。
姜仁扈愣了愣,神色慌张起来,“臭丫头,老夫不是那个意思,老夫就是随口一说……”
祁丹朱拍了拍手站起来,语气依旧伤心地道:“既然师公不惦记我,那丹朱便走了。”
姜仁扈慌张站起来,“诶……不是……”
祁丹朱翘着唇角,佯装离开的架势道:“今日是三月二十八,故太子生辰,皇后娘娘亲手做了观音饼分发给各宫,为故太子祈福,我得了两个,本来想分您一个,您既然如此嫌弃我,那便算了。”
陈皇后虽然不喜欢她,但这种分发到各宫的东西,也不会刻意缺了她的那份。
姜仁扈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皇后娘娘亲手做的观音饼,可遇而不可求,老夫想尝尝。”
祁丹朱勾唇,做势继续往前走。
姜仁扈连忙拦住她,满脸笑容道:“丹朱,那个……额……”
老头子脸皮薄,踌躇半天都不知如何开口。
祁丹朱笑了笑,双手抱胸看着他,故作不知问:“师公何事?”
“咳……”姜仁扈面露窘迫,忍不住睨了她一眼,“赶紧拿来!”
祁丹朱扬眉,拿出观音饼轻轻晃了晃,“有何好处?”
姜仁扈眼睛跟着观音饼转,“你想要何好处?”
祁丹朱想了想道:“我自拜师以来,还从未跟师公一道出去喝过茶,不如哪天,师祖便陪我出去喝茶如何?”
姜仁扈目光紧紧盯着观音饼,舍不得离开,胡乱点头答应下来。
祁丹朱莞尔,眼中闪过促狭笑意,还是不肯将观音饼给他,问:“师公这些日子可曾惦记过我?”
“惦记!”姜仁扈没好气道:“我早去问过柳太医你的身体状况了。”
祁丹朱终于满意了,将观音饼递给他,蹦蹦跳跳地走远。
姜仁扈无奈笑了笑,低头闻了闻手里香喷喷的观音饼,却舍不得吃,一直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看。
他看了许久,才坐回棋盘前,低头看到棋局却是一愣,眼中闪过诧异。
刚才他研究了许久都不曾解开的棋局,祁丹朱刚才随手放下一子,竟然就这样迎刃而解了。
……
屋内阳光正好,君行之低头看着面前的史书,手指翻过书页,忽觉眼前一黑,一双柔软的小手盖在了他的眼睛上。
他微微一愣,坐着没动。
祁丹朱声音调皮又轻快地响起,“先生猜猜我是谁?”
微风吹过,窗外的树叶簌簌作响,清浅的花香飘了进来,萦绕在君行之的鼻间。
君行之淡淡道:“世上只有一人会唤我为先生。”
祁丹朱反应过来,懊恼地吐了下舌,也不在意,继续捂着君行之的眼睛,刻意压低声音问:“是谁呀?”
她喜欢听君行之唤她的名字。
君行之沉默片刻,轻声低喃:“丹朱……”
祁丹朱娇笑一声,松开了手。
君行之张开眼睛,祁丹朱站在明媚阳光下,看着他盈盈而笑,五官柔美秀丽,笑起来的时候桃花眸莹润动人。
君行之乌眸闪烁了两下,低头继续看书。
祁丹朱一愣,微微蹙眉,“科举已经结束了,先生为何还如此用心读书?”
君行之手指翻动书页,“我读书不只是为了科举。”
他的声音跟往常不一样,平平淡淡,甚至有些冷淡。
祁丹朱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弯唇坐到他对面,手托腮看着他,嘴角挂着甜甜地笑,“先生生气了?”
君行之垂着眸子,抿了下唇,“没有。”
祁丹朱笑了笑,自顾自道:“先生若不是生气,便是挂念我,所以恼我了。”
君行之看书的动作微微一凝。
“先生若是生气……”祁丹朱眼睛转了转,含笑将手伸到他面前,“就打我手板!”
君行之微怔,看着眼下白嫩的手心,眸子闪动了一下。
他眉宇间的冰雪融化,抬头看向祁丹朱,无奈露出浅笑。
祁丹朱见他笑了立即收回手,将手心藏进袖子里,笑盈盈道:“先生笑了便好。”
君行之挑眉,瞥着她藏进袖子里的手道:“不是说让我打你手心么,怎么将手收回去了?”
祁丹朱蛮不讲理地娇嗔道:“先生才不舍得打我呢。”
君行之故意道:“谁说我舍不得?你再将手伸一会儿,说不定我就打了。”
祁丹朱弯唇,“先生才不会呢。”
君行之放下书,眉目不自觉流露出些许宠溺,低声解释道:“我未怪你,只是发现……你若不出宫,我便连进宫看望你的资格都没有罢了。”
一道宫墙就能将他们阻隔在两边,他在宫墙外,她在宫墙内,他进不去,她如果不出来,他想见她一面便难于登天。
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们的距离是那样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