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芙薇病容娇弱,跟祁丹朱相似的桃花眸温柔地低垂着,看起来极为惹人怜爱。
他的目光不自觉定了定,在祁芙薇的面上多停留了片刻。
祁丹朱在座位上坐定之后,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茶,略略抬眸,看向草场上的众人。
草场上的人比刚才多了一些,大家三三两两坐在一起,看起来一片和乐。
她的目光在众人的面上掠过,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不确定这些人里有哪些人知道了和亲的事,他们看起来一切如常,让人分辨不清他们是否提前知道了消息。
祁丹朱只觉得这样平和喜乐的场面显得十分诡异,仿佛风雨前的宁静,待看到君行之端坐在桌前,身姿如松,清雅出尘,她才稍觉安心,那些纷乱的思绪和躁动的心都平静了下来。
乌亥里的目光总是若有似无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唇畔带着肆意的笑容,仿佛在看自投罗网的猎物一样。
祁丹朱注意到他的神色,却未再看他一眼,尽量忽视他的目光,只是不动声色地垂着眸子,飞快地思索着对策。
她绝不能离开盛京,远嫁塞外。
她还有她要做的事没有完成,至少在这之前,她绝不能离开。
她抿了抿唇,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长公主,让习绿附耳过来,低声交代了几句。
习绿听完吩咐之后,连忙隐没在人群中朝长公主走了过去,转达祁丹朱的话。
祁丹朱看着长公主的方向,她心中尚无对策,只是长公主向来机敏,她先告诉长公主一声,长公主等会也许能从旁帮忙一二。
长公主听到习绿的话后,果然面色大变,她不自觉朝祁丹朱看了过来,遥遥与祁丹朱对视一眼。
她思索片刻,对祁丹朱点了点头,转头对习绿说了几句话,然后悄无声息地快步离去。
习绿回到祁丹朱身边,回禀道:“殿下,长公主说她回京取样东西回来,也许能让陛下改变主意,她让您尽量将和亲的事拖延到明日,等她回来。”
祁丹朱微微点头,虽然不知道长公主回去取什么东西,但是心中稍安。
她心中期盼,希望塞外使臣们今日不要提起和亲的事,最好能等到公主回来。
君行之抬头,目光落在祁丹朱的身上,神色露出些微的疑惑,他看着祁丹朱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姜仁扈忍不住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没好气道:“眼睛都直了。”
君行之微微凝眉,担心道:“丹朱好像不太对劲。”
姜仁扈抬头看了看祁丹朱,不以为意道:“哪里不对劲了?这不挺好的么?”
君行之抿紧唇角,神色依旧担忧,旁人也许看不出来,他却一眼就能看出来,祁丹朱正在紧张,或者应该说是警惕和惧怕。
她在警惕什么?又在惧怕什么?
君行之心中疑惑,抬头看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乌亥里的身上。
他记得这个人就是昨天盯着祁丹朱看的那个男人,当时这个男人的目光并不友善,甚至有些逾矩。
乌亥里对上他的目光,挑衅地扬了扬眉,肆无忌惮地笑了一下。
君行之神色沉了沉,眸中闪过一丝冷光。
锦帝跟陈皇后正巧在门口碰上,对视一眼,陈皇后冷淡地躬身行了一礼,两人一起走了进来。
大家不由有些惊讶,帝后难得一同出席,陈皇后更是许久没有露面,她以前从不会参加这样的宴习,姜仁扈看到她也惊讶地坐直了身体。
使臣们则觉得倍感荣幸,无不笑容满面,格外高兴。
锦帝今日心情不错,先是对使臣们表达了欢迎,然后向使臣们介绍了春猎的乐趣,大臣们纷纷附和,妃嫔们娇语不断,一片和乐融融。
大家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后,乌亥里看着祁丹朱嘴角一勾,款步出列。
祁丹朱一直暗中留意着他的动作,见他走出来,手中端着的酒盏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她眸色动了动,垂下纤长的睫毛,轻轻将酒盏放下。
她知道,要来了。
果然,乌亥里上前一步,说着一口熟练的汉话道:“陛下,我的父王那西汗王很喜欢大祁的文化风俗,由衷欣赏您统治下的王朝,他愿增进了两国的友谊,求娶一位公主回去做夫人。”
君行之心口猛地一跳,转瞬间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众臣大惊,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讨论起来,大祁自建立以来还从未有过和亲之事,这是头一桩。
锦帝在一片哗然当中,神色尚算淡定,沉吟问道:“那西汗王想要哪位公主前去和亲?”
大祁还未出嫁的三位公主现在都坐在这里,大家不由同时看了过去。
祁潭湘和祁芙薇纷纷变了面色,谁也不想嫁给那西汗王,那西汗王不但身处塞外,与京城相距甚远,而且塞外环境艰辛,与大祁生活风俗大有不同,最重要的是那西汗王年过古稀,性格暴虐,对周围的人动辄打骂,手段极其残忍,大家心里都清楚,嫁过去的公主不过是九死一生罢了。
祁潭湘连忙看了沈厚一眼,语气慌乱又惊惧地道:“我已订婚,马上就要出嫁了,不能和亲。”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已经不自觉颤抖起来,丽妃从容地拍了拍她的手,递给她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示意她不要怕。
大家不自觉将目光移到了祁芙薇身上,祁芙薇面色苍白地咳嗽了几声,一副几近要咳出血的模样,虚弱无力,她这副身子嫁去塞外看起来也活不久。
众人将视线落到唯一剩下的祁丹朱身上,只看了一眼就飞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祁丹朱是锦帝最疼爱的女儿,锦帝怎么可能舍得她远嫁和亲?别开玩笑了。
祁丹朱神色冰冷,近乎淡漠地坐在那里,不动如风地看着他们,看起来一切如常,君行之却看得出她身体紧绷着,不是平时放松的模样,他不由眉头紧皱,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乌亥里看了祁丹朱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幅画像,朗声道:“我父王求娶的大祁公主,正是画像上这位公主。”
众人抬眼看去,他在众人的瞩目下将画轴慢慢展开,大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眼中闪过浓烈的惊色。
画像上的女子穿着一身红衣纱裙,肌肤柔嫩如白瓷,眉目精致,艳丽卓绝,眉间描着红艳艳地花钿,正是祁丹朱。
祁明长面色猛沉,直接破口大骂,“那西汗王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娶我阿姊?”
一石激起千层浪,草场上顿时炸开了锅,他的话让众人从震惊中惊醒过来,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祁潭湘和祁芙薇松了一口气,祁潭湘幸灾乐祸地靠回椅背上,翘起了唇角,祁芙薇则担忧地看着祁丹朱,依旧苍白着一张小脸,不时低声咳嗽,还是如往常一般不引人注目。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祁丹朱那张无波无澜的娇颜上,她一直没有任何反应,即使春风拂面,好像也无法在她那张脸上掀起波澜。
锦帝跟祁丹朱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他高高在上地坐在龙椅上,面色莫测,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有祁明长气红了脸,看向乌亥里的目光阴沉无比,恨不能将乌亥里的头砍下来。
乌亥里刚才虽然喝了很多酒,双颊酡红,说起话来却依旧有条不紊。
他拿着祁丹朱的画像,继续放出诱饵,“陛下,我父王诚意十足,您若是愿意将公主嫁给他,自此以后,塞外愿年年上供,与大祁永结友好。”
朝臣们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有人在看好戏,有人在想要促成和亲之事,也有人眼里闪着算计的光。
祁丹朱无暇关注他们怀着什么心思,她的目光只落在那幅画上,轻轻眯了下眼睛。
这幅画中的女子是她无疑,她记得自己的确穿过这身衣裳,问题是那西汗王远在塞外,他是从何处得到这幅画像的?
第65章 只嫁给英雄
众人议论纷纷, 锦帝一直没有开口,他高高在上地坐在那里,让人莫不清他的态度。
隔了一会儿, 终于有一位朝臣按耐不住急切的心情, 出列拱手道:“陛下,那西汗王诚意十足, 若能缔结友好, 是两国百姓之福,请陛下答应那西汗王的请求!”
随着他的带头作用,后面的大臣也依次出列,意见各异。
“陛下,请您三思, 公主身子娇弱, 经不起折腾,和亲之事还请慎重。”
“你此言差矣, 陛下与公主虽然父女情深, 但在国家江山面前,请陛下以百姓的安稳为重。”
“臣等相信,以那西汗王的诚意, 公主就算嫁去塞外, 也能继续过养尊处优的生活,那西汗王定然会疼爱公主, 不会让公主受委屈。”
……
朝臣们渐渐争执起来,有的想讨好锦帝,所以一直拒绝和亲,有的觉得和亲的事可行,想要促成和亲。
祁明长面色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他怒拍桌子,厉声呵斥,“你们那么想和亲,不如就将你们的女儿送去和亲好了!”
群臣立即安静下来,大家沉默片刻,一名大臣忍指着那幅画,反驳道:“四殿下,那西汗王指定要娶的人是画中人,不是臣等的女儿!若那西汗王要娶的是臣等的女儿,臣等一定义不容辞,宁愿让女儿远嫁,也要换百姓安稳!”
“站着说话不腰疼!”祁明长对此嗤之以鼻,阴狠地看着他们道:“一个个说得冠冕堂皇,我看是针扎不到肉,你们不知道疼!”
那臣子依旧不服,理直气壮道:“臣等是为了大祁!”
祁明长阴沉着一张脸,冷冷地看着场内所有支持和亲的人,厉声道:“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为了大祁吗?好!如果我阿姊被你们送去和亲,那我便要你们所有人的女儿陪嫁!”
祁明长声音掷地有声,他明明坐在轮椅上,连站都无法站立,众人却被他身上气势所慑,讷讷张了张嘴,谁也不敢说话,祁明长看起来就像真的会这样做一样。
大家不由心有戚戚,从来都是九公主骄纵跋扈,他们还从来不知道,这位一直被九公主护在身后的四皇子竟然有如此狠戾的一面。
他们自然不想让自家女儿被派去陪嫁,一时间都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祁明长戾气十足地嗤笑了一声,阴狠狠道:“我想了想,不该让你们的女儿替你们受过,她们何辜?我看该让你们亲自去送亲,送亲之后,你们就留在塞外照顾公主,为大祁效忠,永远不用回来了!”
大臣们声音滞住。刚才还耀武扬威地几个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吓得额头冒汗,膝盖酸软,谁也不敢再开口。
整个草场都安静了下来,沉默之中,锦帝摩挲了一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缓缓开口道:“明长,不得无礼。”
他声音低沉厚重,终于在乌亥里提出和亲之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这句话不但没有让大家按捺下和亲的心,反而像给大臣们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样,正式为这场闹剧拉开了序幕。
他虽然未表明态度,但是也没有反对!
众臣又有了勇气,挺直腰板,再次理直气壮起来。
祁明长忍不住怒吼了一声:“父皇!”
锦帝抬了抬手,对他的怒火视而不见。
祁明毓将一切看在眼里,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脸上同样乌云密布,但不动声色地没有开口。
君行之目光一直紧紧地落在祁丹朱的身上,祁丹朱从听到和亲的事之后就不曾动过,她沉默得仿佛事不关己一样,只在锦帝开口的时候,讥讽地扯了下嘴角,冰冷而漠然。
她像一个冷眼旁观的过路人,不喜不怒地看着众人唾沫横飞,如看一出人生百态的闹剧。
有了锦帝的推波助澜,众人再次争吵了起来,支持和亲的和不支持和亲的分成了两派,互不相让。
姜仁扈也站起来反对,气得面红耳赤,吵得声嘶力竭。
他虽然整天叫祁丹朱臭丫头,但心里早就不自觉关爱起祁丹朱,他可舍不得让祁丹朱去和亲,更何况这样率性可爱的臭丫头也是百年难得一见,可不能让那西汗王那个老混蛋给毁了。
他说到最后嗓子都快哑了,可是依旧寡不敌众,其他人有一箩筐的话反驳他,大臣们大多数都是看锦帝面色行事,锦帝刚刚短短一句话就扭转了局面,支持和亲的人越来越多。
魏丞相听了一会儿,站起来加入了辩论当中,沉声反对和亲的事,他说话不偏不倚,有理有据,有一部分人听了进去,但大多数人还是不能被轻易说服,和亲之事对他们没有损失,还能为大祁换了好处,他们自然乐意。
在这些大臣的争辩当中,妃嫔们穿插其中的煽风点火,已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祁丹朱坐在椅子上冷眼旁观,静静地听着他们说的一字一句,只觉无比可笑。
他们妄图用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让她戴上圣女的桂冠,将她高高举起,送上献祭台上任人宰割,然后他们会无视她悲惨的一生,在史书上为她写下一抹不痛不痒的功绩。
她看着众人,不得不感叹一句人性的复杂,就像在今天之前,谁也料不到,平时最喜欢折磨她的陈皇后和芳寿嬷嬷会帮她一样。
也像乌亥里手里的那幅画,谁也猜不到,它究竟是如何出现在那西汗王面前。
祁丹朱轻笑了一下,换了一个姿势,手托着腮,无聊地打了一个哈欠。
她只是简简单单地动了一下,刚才那群说得面红耳赤的大臣们便惊得噤了声,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他们心里都暗暗惧怕祁丹朱,祁丹朱向来无法无天,一气之下砍了他们都有可能。
锦帝捏了捏眉心,一副纠结至深的模样,终于痛声开口道:“朕知道大家说的都有道理,只是丹朱是朕的掌上明珠,朕确实不舍丹朱远嫁……可那西汗王盛意拳拳,和亲有助于百姓安稳,亦让人难以拒绝……”
锦帝声音无比沉重,仿佛每个字都重如千斤,像一位纠结痛苦的普通父亲一样。
但他不曾拒绝。
他只是在诉说他的不舍。
像献祭之前,大祭司总要吟唱一番一样,好像这样,被献祭的人就可以无怨无恨,而献祭之人就可以心安理得。
祁丹朱眼神冰冷地微笑,静静地欣赏着他的表演。
陈皇后坐在锦帝身侧,轻轻闭了闭眼睛,她已经知道了锦帝作为帝王的选择,有了她想要的答案。
帝王之心,坚硬无比,无论是发妻的儿子,还是挚爱之人的女儿,在冰冷的王位面前,都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掉。
她没有丝毫感觉到庆幸,也没有觉得快意,只觉得胸口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