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你让开。”裴冽沉声开口,是对姬珧说的,不是不给公主面子,实在是他这般好言好语说话,已经是给足了公主面子。
姬珧也不生气,看了他半晌,才不疾不徐道:“你还抓着这事不放呢?小芍早已经凉了。”
裴冽终于将目光移到姬珧脸上,眼中闪过一抹错愕:“凉了?什么意思。”
“死了,”姬珧齿间微凉,眼底透露出淡淡的不屑,“怕是尸首都没存下来。”
裴冽色变:“谁杀的!”
“我。”姬珧只一个字,掷地有声。
裴冽先是一愣,脸上表情几度变幻,视线在她跟玉无阶脸上来回折腾,但他最终还是冷静下来,平静地问了一句:“为什么杀她?”
他跟小芍之间实在是没什么交情,唯一的联系便是她是他故友之妻,眼下问这一句也没有苛责质问的意思,只是求个答案。
姬珧没有隐瞒:“她在我府中下毒,让我中了无忧相。”
说到一半,又咬了咬牙:“说来你可能不信,无忧相这种毒,我已经中过两次,都是拜她所赐,杀了她都难消我心头之恨。”
裴冽一时怔在当处,脑中一团乱麻,被各种信息填满。
“你等会,什么毒?”
“无忧相?”
“还两次?”
无忧相这种毒对女子来说极其阴损,普通人可能对无忧相完全不了解,但在积室山上求学的人都并不陌生,就连没正儿八经上过几次课的裴冽都有所耳闻,因此这神情就更震惊到无以复加了。
裴冽知道姬珧所言非虚,她也没必要编这样的谎话骗他,下毒谋害长公主的罪名就足够治小勺死罪了,何况还是两次!
他接连问了三个问题,不给姬珧反应的时间,就将第四五六个问题一并抛了过来,他按住她双肩,上下打量她:“你怎么样?解毒了吗?怎么解的?”
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自然是已经解毒了,姬珧提及这件事,仍有一肚子撒不开的火气,将裴冽的手隔开,她皱着眉道:“难道还要我详细跟你说说?”
裴冽如何不知道无忧相解毒的方法,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他越想便越觉烦闷,也找不到小勺所为的理由,可不等他问清缘由,后面的玉无阶忽然镇定出声:“她本想给我下毒,阴差阳错之下被珧儿误食,是我替珧儿解毒的。”
裴冽登时愣在那处。
他刚见到玉无阶,满腔怒火都只为了给他朋友玉自期讨个公道,所以挥拳相向,在姬珧的劝阻下,他本来慢慢相信了其中可能有误会。
结果他说,她身上的无忧相是他解开的。
裴冽的拳头又硬了,刚刚那一拳,说什么他也没打错!
玉无阶看着裴冽,眼中的淡然随性都消失不见,他忽然多了几分认真,漆黑的双眸映出一道曼妙婀娜背影,神色更加坚定,他继续道:“当年在积室山上,小芍原本就是想给我下药,那次就是误打误撞被珧儿吃下了,发现时已经晚了。”
姬珧脊背一僵,没想到玉无阶竟然真的开始解释起来,心头又惊又恼,她怒上眉梢,回身看他,玉无阶也没停下,眼睛始终看着裴冽。
裴冽面似寒霜,“然后呢?”
玉无阶道:“然后我为她解毒,只是之后我因心结萌生退意,见到珧儿误将虞弄舟当做了我,又欢喜庆幸的模样,便想顺水推舟,成全他们二人。我本来也没想放过小芍,是阿期求我饶她一命,我才没有动手。”
“后来阿期战死,托付我照顾小芍,玉氏不承认她的身份,她留在玉家难逃一死,而我也恰好有利用她的地方,才将她留在了青玉斋。没想到她死性不改,竟然又一次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阿期的托付可以救她一次,救不了她第二次,所以她死了。”
“现在,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裴冽沉默片刻,忽然抬手紧了紧袖口,姬珧还以为他又要动手,差点没忍住向后一缩,结果他只是将手腕处的革带重新扣上。
微小的变化没有逃过裴冽的眼睛,他笑容玩味地瞥她一眼,将手背上的血满是嫌恶地蹭去,道:“原来你这么怕我?”
姬珧脸上难得闪过一抹羞赧,恼自己没沉住气,面上仍不动声色:“谁知道你又会发什么疯。”
“放心,你在这里,我不发疯。”
姬珧不信他的话,才刚抡椅子挥拳头的人不值得让人信服,谁知裴冽说完,竟真将手边的椅子拉回身后,重新坐下,他交叠着腿,随意靠在椅背上,而后轻抬下巴,对姬珧点了点头:“接着说方才的事吧。”
裴冽神色坦荡,当玉无阶不存在,姬珧有些摸不清裴冽的意思,走到他对面坐下,刚要张口,裴冽把玩着自己手指,声音一沉:“我跟殿下有要事商谈,无关人等就退下吧,挡着光了。”
裴冽语气毫不客气,姬珧才知他的气还没消。
玉无阶微顿,没有转身便走,而是看向姬珧,一脸平静:“这次毒发,宣公子体内的月满弓又被带着发作出来,我用银针暂时帮他压住,但长此以往下去,不知他还能撑几次,你那边,月满弓的解药有眉目了吗?”
裴冽的手指一顿。
姬珧知道玉无阶过来是有话要说,只是没想到是有关宣承弈的,她缩紧眉头,迟疑片刻,才道:“可能还要拖一些时日,下个月蛊毒发作之前拿到解药,可以吗?”
“足够了。”玉无阶不多言,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帘子放下,裴冽将睨向身后的视线收回,眼波中锋芒尽敛,声音带了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宣承弈是谁?月满弓又是怎么回事?”
姬珧将桌子上的盛满热茶的玉杯推过去,随口道:“只是一个贴身侍从罢了,不牢你费心。”
她没有多说的意思,裴冽却没打算轻易放过这个问题,他睇了眼桌上冒着热气的茶水,手指在桌上浅浅磕着:“能得月满弓的人,十有八.九是月柔血脉,你身边放了一个外族人,不怕有朝一日被他反噬吃掉?”
裴冽对有关月柔的一切都充满敌意,他祖上,他兄长,他朋友,死在月柔族人手中的不计其数,那是种生在骨子里的厌恶,这句话多少就有几分质问在里头,比方才姬珧挡在玉无阶身前时语气还重。
“他生在大禹,并不知自己的身世,”姬珧把茶杯端起来,放在嘴边吹了吹,“你要是有什么眉目,也可以帮帮我,查查他到底是什么人。”
裴冽转动着杯子,黑眸深邃,轻声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
“宣承弈……”他忽然抬头,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看向姬珧,“他难道是金宁宣氏的人?”
“是啊,”姬珧点了点头,轻啜一口茶水,将杯子放下,“怎么了?”
裴冽神情稍顿,随即皱紧眉头,他抬眼看了看姬珧,欲言又止,良久之后才道:“我临别前父亲叮嘱我一件事,让我探查一个宣氏的外室子。”
姬珧顿住,紧跟着问:“探查之后呢?”
裴冽语气生冷,没有犹豫:“要我杀了他。”
姬珧道:“有没有问原因?”
裴冽端详着她的脸色,微微摇头,他向后一靠,双手背在脑后,气定神闲地看着她:“父亲只说留他性命会生祸端,让我尽早除去,我没有多问,但是现在一看,他身中月满弓这种蛊毒,很有可能就是月柔族人,而且身份还不低,到了要父亲都忌惮的地步。”
他说到这里,忽然探身向前,眉头一挑,眼神逼仄:“说清楚,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姬珧神色未变,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唇角似有隐约笑意,弯眉睇着他说:“我的人,你猜是什么人?”
裴冽放下手,在桌子下面攥紧指尖,脸上却笑意渐深,连连啧叹:“今日一个玉无阶,又来一个宣承弈,两个你都护着,看来我是动不得了?”
姬珧眉头微挑:“小师叔的事我还真不想管,你那拳头打得确实痛快,若你心中还有气,尽可以拿他去使,但是宣承弈这个人你不能碰,也不止是因为我要护着他。”
裴冽终于拿起茶杯,放在嘴边喝了一口,示意她继续说,姬珧笑意散漫:“我早知他身份不简单,也知道他可能跟月柔族有牵连,但你不觉得这样更有意思吗?月柔皇室中人,成了我姬珧身后的一条猎犬,獠牙对准外面,要是能物尽其用,也不枉我留他一命。”
裴冽听懂她话中的意思,闷笑一声,毫不掩饰自己语气中的嘲讽:“连虞弄舟这样的人都能生出异心,你这么玩,不怕到时候引火烧身?要是他獠牙不对准外面,只对准你呢?”
姬珧勾了勾唇角:“所以我在他身上下了另一种蛊。”
裴冽眸光微动:“什么蛊?”
“一生蛊。”
“艹!”
裴冽惊异之下竟然骂了句脏话,他沉默半晌,终究忍不住咬了咬牙,对姬珧竖起手指:“狠还是你狠。”
第二日泊州城门大开,放姬珧和裴冽大军入内,是秦徵涣亲自相迎的,短短几日,姬珧发觉老秦消瘦不少,刀削斧凿的下颔多了几分凌厉,整个人看着多添了些许阴沉。
裴冽骑着白马,将手中银枪收在腰后,拎紧缰绳,马蹄向上抬了抬。
他笑得皓齿映目,人畜无害:“本帅叫了两日的阵,可算把涉江王给叫出来了,缩在门后不出,本帅还以为你怕了我。”
姬珧偏头看了看裴冽,道:“哪会,王爷心气高着呢,未必把你放在眼里,我寻摸着可能是他耳朵不好使,没听见——”
她扭转回头,笑意盈盈地看着秦徵涣:“王爷,你说是不是?”
第64章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
姬珧跟裴冽在这儿一唱一和, 秦徵涣的脸都快要变成猪肝色,他攥着缰绳,马身不偏不倚横斜在城门之前, 额角的青筋一下一下跳动。
秦世在后面看着, 唯恐自家王爷经不住俩人的冷嘲热讽,将场面弄得更难看, 正纠结该怎么提醒王爷注意场合时,秦徵涣忽然笑了笑。
他调转马头, 面朝城内的方向, 伸手比作“请”的姿势, 神色也已恢复平和, 像是马上要邀请故友去吃酒,随意闲谈道:“殿下上次来去匆匆, 泊州还有许多美景风光尚未领略,这次打算停留多久?臣一定尽地主之谊,让殿下玩得尽兴, 万不敢再怠慢你。”
他着重说了“一定”两个字,言笑晏晏地看着俩人。
姬珧也御马向前, 笑说:“王爷这种口气, 本宫倒有些不敢了。”
她说着不敢, 马蹄子却一点儿也不迟疑, 秦徵涣心里一阵腹诽, 还有什么事是她不敢做的?眼睛一瞄旁边威名赫赫的云城少帅, 他也一脸古怪地清着嗓子, 显然并不相信她的鬼话。
可见这人有多口不对心了。
心里几番嘀咕,却也不敢逞口舌之利再招惹她,只好装作没听见, 尽量让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些。
众人骑马慢慢行过城门,两侧守城卫兵身后挡着看热闹的百姓,有满面好奇的,也有怒目相向的,神情无一相同,人们都压低声音交头接耳,不敢太过直接议论当朝的掌政公主。
原来他们或许还敢非议一二,如今知道公主这说一不二的性子,说打你就打你,丝毫情面不给留,连涉江王都一改高傲的姿态恭敬相待,他们又哪敢再给江东招惹是非。
裴冽这次带来的五万大军并未全都入城,大多还驻扎在城外,谨防秦徵涣使诈,如真有什么变数,城外的人也好迅速接应。
不管秦徵涣有没有这个心,大军在城外总是个震慑,提醒他不要轻举妄动才是目的。
公主车舆一路行进王府,期间一直相安无事。王府后园之中早就备好宴席,美酒佳肴、歌舞戏台应有尽有。
亭台楼阁,丝竹声阵阵,好不惬意。
裴冽是第一次来,路上不禁多看了几眼王府的园林布置。云城是边城,同江东这样繁华富庶的地方比不上,那里多是漫天黄沙大漠戈壁,将士们过着背靠黄土面朝天的生活,去过最宏伟最奢华的建筑就是将军府。但将军府也只是巍峨肃穆,里面可没有这么多享乐的玩意。
姬珧看着府中穿梭的下人,对秦徵涣道:“王爷刚吃了败仗就这样铺张浪费,方才在外面迎接本宫又如此声势浩大,就不怕那些战死的将士们寒心吗?”
她走在最前面,声音只够身旁的人听到,穿过回廊,秦徵涣将人引到正殿,双眸中闪过一抹深意,压低了声音:“这不正是殿下想看到的吗?”
姬珧的步子一顿,扭头瞥了一眼秦徵涣。
秦徵涣也同样看她,眼中有隐隐闪烁的幽光,瞧着深不可测,两人相对无声。
聪明人对话,往往不需要把事情讲得太清楚,稍微暗示一下就能懂。
姬珧忽然抬手,后面刚要踏进门槛的裴冽脚步停住。
姬珧道:“让他们都下去吧。”
后面跟着的大多是公主的亲信,这话不是对王府之人说的。
秦徵涣明白她的意思,让秦世下去准备,将公主的人带到王府的东苑,席上还没开动的美酒珍馐都被撤了下去,舞姬乐师也被遣散了。
只有裴冽没走,姬珧没赶他。
虞弄舟不久之前才被打了四十军棍,现在身子还没好,并未随军入城,宣承弈也在帐中修养,姬珧有日子没叫他伺候了。
其他人又都被秦世带走,安排到东苑,殿中上很快只剩下三人,姬珧径直走到首位前,转身坐下,随意支起下巴,轻道:“今日实在不是什么饮酒作乐的好场合。”
秦徵涣笑了笑:“想必你现在也挺心急的。”
“王爷浪费了本宫那么多时间,本宫心急不是应该吗?”姬珧抬起头,唇角微微上扬,眼底却没笑意。
秦徵涣迎着她的视线端详她半晌,忽然叹了口气,眉头渐渐皱起,认真道:“闹成如今这副模样并非我本意,若我早就有心在你和江则燮之中做个抉择,就不会把他晾在府上那么多日,还隐瞒你已到泊州的行迹,城外这一仗……实属没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