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冽听到这忽然笑了,他随意找了个位子坐下,向后一靠,拿着玉盘中青葡萄抛着玩:“你是晾了他,可也没见的对公主多恭敬吧?”
秦徵涣微微挑了挑眉,本想无视这人,可他一出声,他就想起这人在城外叫阵时骂他好多声“王八”,云城少帅鼎鼎大名,远在江东的他也多有耳闻,没想到此人不仅战功赫赫,嘴皮子也不软。
而且他说得也确有其事,秦徵涣一开始确实没把小公主放在心上。
终究是压下胸中堵着的那口气,秦徵涣将身子稍作前倾,拱手作礼:“从前多有得罪的地方,还请殿下恕罪。”
姬珧笑意不变,声音柔和:“世人如何看待我,我都知道,不差涉江王一个,我要的也不过就是一句王爷的准话。”
她抬头看过去,眼波流转,却有一股慑人的魄力:“从前什么都没说清楚的时候,本宫谅你是不知者无畏,不往心里去,今后要是再发生此类事情,本宫可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秦徵涣微顿,沉思片刻,忽然道:“之前战火没有燃到江东,大禹局势不明,我不敢站队,不是因为良鸟择木而栖,而是想要江东晚一点踏进泥潭而已,如今殿下用事实告诉我,乱世之局,无人可独善其身,我自然也要认清自己的身份。”
这就是表忠心了,秦徵涣平时随油嘴滑舌,可涉及江东利益时,却是认真严谨的。
姬珧不语,旁边的裴冽倒是颇有兴趣地向前倾身,搭在腿上的脚放下去,问道:“涉江王一日都没想过自立为王,反了大禹吗?”
大禹的摄政公主就坐在这,他倒是敢直接这么问。
秦徵涣没有在意他的僭越,眉锋之下的双眸露出些许不屑之色:“本王对那个位子实在没什么兴趣,裴将军要是有这个心思,可以珠玉在前,先替本王试一试。”
裴冽一顿,随即将青葡萄往空中一抛,挥手握住,满不在乎道:“裴氏有天命在身,世代守护边境,世代守护大禹,唯姬姓皇族为主,如有反心,必遭反噬,不得好死。”
动作一停,他回过头来,看了看座上面色喜怒不定的姬珧,半扬着下巴:“你看看她掌政都掌成什么样了,这位子真不是人坐的,谁坐谁倒霉。”
秦徵涣跟裴冽不对盘,这句话倒是很赞同。
姬珧沉着脸,面容沉郁如冰,看向裴冽的眼神毫无波澜,心中却微有起伏。
她以为自己醒来之后谁的话都不会信,可照日月的忠心说起来就像镜花水月,美则美矣,一触碰却是一场空,谁也不知道哪一刻这忠心就变了,变成尖锐的利剑转头刺向自己人。
人总不会被敌人背叛,人只会被最信赖最亲近的人背叛。
但是裴冽语气轻巧地说出那几句话时,就好像有一种魔力,让人无意识地就想要选择相信。
有些人有些话的分量,一说出口便知道有多重。
“本宫不怀疑王爷的忠心,或者说,本宫不怀疑你天性逍遥,不爱拘束于那一权一势,”姬珧收回视线,看向秦徵涣,“但你总要拿出点诚意来看看,江东这时候,可不是保全自身就能一直安稳无虞的。”
裴冽也道:“江东的消息马上就会传到繁州那边,繁州若是败了,江则燮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
秦徵涣不置可否,寂静片刻,点头说:“我知道,所以我才没想过要站在他那边,江则燮这个人疑心重,他来江东拉拢我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公主的驸马来了而已,若是驸马没来过,江东就是他下一个目标。”
姬珧听到这,笑着点了点头:“驸马这步棋走得还是挺好的。”
二人听不出她话音中是讽刺更多还是赞赏更多,姬珧也不做解释,看着秦徵涣道:“有件事,还需要你那边配合一下。”
秦徵涣微怔,而后如梦初醒一般:“你是想做戏吧。”
“本宫南北夹击,这次泊州攻守战,双方各有损伤,这就暂且不论。但涉江王未做抵抗,才两天就投降于本宫,江东守备军之中定有许多心有不服之人,加上你对本宫毕恭毕敬,在他们眼底更似摇尾乞怜,这时候有几个守将不服气,愤而出走,不是很正常吗?”
秦徵涣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沉思半晌,才抬头道:“那就需要挑选几个信得过的心腹了。”
姬珧想起佑安门那边的金宁卫传来的消息,笑道:“本宫看那个徐都尉就挺合适。”
秦徵涣点头:“那就他了!”
被指定的徐正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秦徵涣在这边替他一槌定音,已经将他“卖”了。
——
正事说完,姬珧从正厅出来,回了王府为她准备的客舍,裴冽眉头轻皱,跟在她身后半步远的位置,到了住处之后,他后脚踏进房门,反手将门一关,看着前面的背影道:“你打算在泊州停留多久?”
姬珧转身,没有迟疑,回道:“三五天。”
裴冽又问:“然后回繁州吗?”
姬珧先是点了点头,又摇头:“我回繁州,你回金宁。”
裴冽一怔,眉头皱得更深了:“为什么?”
姬珧垂下眼帘,眸中似有浪潮翻涌,她沉默片刻,才幽幽说道:“之前秦徵涣提到过,有个地方其实我一直不能放心,我要是虞弄舟,繁州战况已经无力掌控,他接下来就会把大禹搅和得更乱,趁我不在金宁,这时起兵直接攻打都城更好!”
裴冽眉锋一蹙,忽而踏前一步,质问道:“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姬珧抬头,撞进裴冽那双清亮透彻的眼中,好像有恨意涌动,又似有无尽的难言之隐。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
裴冽指尖一疼,他才发觉自己无意中被身上的铁甲末端划破了手指。
姬珧闭了闭眼:“我有金宁卫,他也有暗卫,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我不会轻易动手,不过……”
第65章 自己做的好事。
霞光温柔洒下, 在红墙青瓦之上渡了一层金黄,晚秋的尾巴携走最后一丝热意。
室内却是黑白交错,光打在窗楞上留下一道道暗纹, 将人面搅和得模糊不清, 那声尾音之后,余下绵长的静默, 裴冽看着她低垂的眉眼,感觉像是有什么攥着自己的脖颈, 看不清也猜不透, 又怕她露出他最不想看到的神情。
裴冽向前一步, 沾了血的手指刚要抬起, 姬珧忽然仰起头,笑容烂漫:“不过, 杀死他之前,我总要让他付出点代价。”
姬珧越过他肩膀,眼角眉梢的笑意渐渐变得冰寒入骨, 语气也冷酷无情:“我一开始也觉得直接杀了他比较好,但有些记忆是很难消磨的, 他要是就这么容易死了, 我每每想起他做的那些事, 都会恨到发疯发狂, 可是那时候他已经死了, 我那些怨气要怎么排解……”
裴冽跟着她转过身, 投射在门窗上的光将她周身镶了一道金边, 更映出她通身的黑暗,就像不能见底的深渊一般。她肩膀好像在颤抖,单薄消瘦的身姿却显示出一种孤独的强大, 她身体犹如暗藏了一只猛兽,猛兽被压抑在囚笼中太久了,正伺机窥探,等待挣脱的那一刻。
裴冽忽然摁住她肩膀。
“姬珧!”
姬珧一怔,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看到裴冽皱着眉站在她身前,眼中有担忧和困惑,还有一丝无法辨别的情绪,是后悔?
姬珧看不透,也不在乎,她挡开裴冽的手,才现在自己脸颊滚烫,全身翻涌着热意,像是有血液冲上头顶。
她方才有些太激动了,激动到差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也或许是闲谈之中让她又回想起那段黑暗的日子,她身体里每个细胞都叫嚣着报复和偿还,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失控过了。
姬珧撑着额头,将身子背过去:“我有些累,你下去吧……”
她向内室走去,刚踏出一步,手腕便被温热的掌心攥住,那人带着力道将她向后一拽,迫使她正对自己,语气中多了一丝急切:“他到底怎么你了?”
裴冽扬起她手腕,目光热切而直接。
姬珧被拽得向前一趔趄,额头差点撞到他胸前的铠甲上,眼前一黑,抬头便看到他逼仄的视线,被禁锢得彻底,好像无处可逃。
“如果他只是背叛你,你不会这样,”裴冽一字一顿,笃定地说着,然后又问一句,“他到底怎么你了?”
姬珧被他掐得手腕有些疼,然而比那处更疼的是身上的某个地方,她不是害怕回忆,只是噩梦之中每次一回到望玉台,她就会想起那个可怜到遭人唾弃,又卑微又懦弱的自己,就像是深沟里的虫子,苟延残喘地活着,她想起那些,便会控制不住地厌烦恶心自己。
她在谁面前都没低下过头颅,可谁都知道有些强硬不过是在掩饰自己微不足道的自尊而已。
那是自欺欺人。
尤其在这人面前,姬珧发现自己所有隐藏的阴暗都将变得无所遁形。
姬珧挣着手腕:“放开!”
裴冽不动,于是姬珧挣扎得更猛烈。
终究是害怕伤了她,裴冽手心一松,姬珧捧着手腕向后退了数步,才抬头看过来,双眸中露出几丝凶狠。
裴冽蜷了蜷手指,将手放下,他看了她半晌,才轻轻开口:“是不是我当初,不应该离开积室山?”
姬珧微怔,而后眉头皱得更紧:“与你有什么关系。”
裴冽垂眸闷笑一声,摇了摇头:“就当没关系吧。”
再掀起眼帘,又恢复一贯的张扬恣意:“你不告诉我到底都发生了什么,我便不问。裴氏一生的价值都在战场上,你想平定天下澄清御宇,尽可以把我当做手中利剑,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姬珧将手放下,隔着一段距离望着他,屋中没有点灯,他的神情越发模糊,只是仍能看到那双干净澄澈的双眼,在她眼中一览无余。
“要是我有一天被困在皇宫里出不去,你会怎么办?”
她忽然问。
裴冽一笑:“谁敢做这种事?陛下吗?”
姬珧道:“若就是他呢?”
裴冽顿了顿,神情有些错愕,沉思半晌之后才道:“你要想自由,我就救你。”
话音刚落,他忽然变色,伸手一甩,“咻”地一声,黑影飞射而出,穿透门窗,钉在外面的石柱上。
“什么人!”
姬珧没来得及深想他那句话,便听到外面传来喧哗声,好像是王府中的人,喊着“有刺客”,裴冽动作很快,他疾步走到门边,将门一推,凭空落下一道剑光,身子一偏,躲过剑锋之后抬腿便是一脚,刚要飞踢到那人门面,姬珧忽然大喊一声。
“住手!”
裴冽堪堪停下,门口的人也有空隙躲过腿风,向后撤下一步。
姬珧走过去,扒着门看着那个气喘吁吁的人,面露惊疑:“你怎么来了!”
裴冽眼睛向后一瞄:“咱们的人?”
追喊刺客的人越来越近,门口执剑的人用手背蹭了蹭模糊双眼的汗水,胸口起起伏伏,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姬珧推开裴冽,走过去拽住那人手臂,往屋里带,那人显然没有猜到她会这么做,神情一愣,任由她拽着跨过门槛,脚步有些僵硬。
刚把人推到屋里,院中火光已至,王府之内的侍卫举着火把走到门前,迟疑一下,才道:“打扰公主殿下休息,刚才王府里混进来一名刺客,卑职正在追捕,殿下可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
里面没有点灯,也不知人有没有安寝。
等了片刻,没有人回应,刚要硬着头皮再问一遍,里面传来一女子的声音。
“没有看到,你去别的地方找吧。”
侍卫长看了一眼旁边的下属,眼中有怀疑,他明明看到刺客往这边走了。之前他们把金宁卫“放”进来,事后没少被他家王爷念叨,现在又来一个不速之客,还抓不到,铁定又要被王爷数落。
能数落大半年。
可是这里公主的住处,他们又不好直接闯,只好悻悻地摸摸后脑勺,告罪之后就离开了。
屋里,姬珧看着面色苍白的宣承弈。
“不是让你在我的营帐里好好休养吗?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裴冽抱臂站在倚靠在门边,目露疑惑地看着二人。
宣承弈才刚擦过的额头又渗出来许多汗水,能从城外军帐一路潜入到这里还没被人抓到实属不易,何况他现在身子正是虚弱的时候。
想起那天裴冽说过的话,姬珧想了想,还是转身看向他:“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先下去吧。”
裴冽睇着她的脸,忽而一笑,手掌已经贴到门上:“这就是那个宣公子吧?”
姬珧挑了挑眉。
裴冽将门打开:“你那是什么表情?以为我真会不顾你命令动手杀了他?”
姬珧不回答,他已经踏出门槛,双手放在门边上,在门闭合之前轻笑道:“我就在隔壁,有事喊我名字。”
说完,最后一丝缝隙消失,月光被挡在外面。
姬珧轻叹一声,回身走到宣承弈身前,他体力不支,半跪在地,手上的剑柄抵在地板上,支撑着身子大半的重量,残喘尚存,就是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意识。
姬珧微倾了身子,明眸靠近,细细端详着他:“既然这么勉强,非要闯王府做什么,你以为自己是金宁卫吗?”
宣承弈忽然抓住她的袖子,手指攥得发白。
“看不到……”
他低低说着什么,姬珧听不太清楚,只好屈下身,靠得更近一些,将耳朵贴到他唇边。
姬珧眼睛忽地睁大。
她听他说:“看不到你,害怕……”
他似乎发着高烧,一路疾驰已经神志不清了,口齿不清地反复嘀咕这两句话,拽着她袖子的手也不放开。
姬珧忍不住笑出声,将他的手拽下来,放到他膝头上,抬头看着他:“你怕什么,我身边放着谁,都比你在我这更安全吧?”
她伸手,替他将头发整了整,又用袖子擦了擦他前额的汗,喃喃道:“你是故意在我面前扮可怜,好叫我心软,不再苛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