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承弈忽然握住她的手,姬珧动作一顿。
他眼帘轻抬,眸中似乎恢复一些清明。
只是仍旧气喘吁吁的。
“我比他好。”
“谁?”
宣承弈却不说了,两眼一闭,身子向一侧歪去,姬珧赶紧揽住他的头,像是抱住一个滚烫的火炉。
“说啊,”姬珧快要被他气坏了,“你比谁好?”
可惜宣承弈已经不省人事,不会回答她了,姬珧抱着他,也没看到背后门外一闪而逝的身影。
第二日一早,宣承弈睁开沉重的眼皮,发觉眼眶酸涩,全身绵软无力,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手掌一摸,这才发觉自己是躺在地上,抬头一看,他发现他已经不在营帐里,周围的布置都有些陌生。
“醒了?”
忽然一道声音在他耳廓劈开,宣承弈急忙回头,就看到案几旁正襟危坐的姬珧,正端着茶杯往嘴里送。
宣承弈试着发出声音,发觉嗓子干哑,还有一丝灼痛感。
姬珧放下茶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你不会告诉本宫,你忘了昨日发生了什么吧?”
宣承弈一顿,眼中闪过一抹疑惑。
“发生了……什么?”他哑着嗓子问道。
姬珧眼睛向下一睇,压着唇角情不自禁就要上扬的笑意,刻意将脸一凝。
“自己做过了什么好事,自己不记得了吗?”
第66章 人傻被人骗。
室内一下陷入安静之中, 诡异的氛围让宣承弈指尖发麻,后背陡然生出一股冷汗,感觉到有嗖嗖的凉风从后面灌进来, 他忽地垂头, 这才发现自己衣衫凌乱,腰封随意散落在一旁, 连里衣的带子都松松垮垮地垂在腿上,胸前一片坦然。
姬珧扶着案几站起身, 光洁的脚丫踩在狐狨地毯上, 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最后停在他身前, 弯倾着身子,将手指搁在他扑通乱跳的心口上, 唇边的笑意冷得人发慌。
“还以为你多清高呢,始终守着身子,不愿意伺候本宫。可你记得你昨晚是怎么做的吗?”
她轻轻滑动指尖, 从胸口一直向上,落到他喉结时, 他忽然吞咽一口, 将头高高抬起, 犹如待宰的羔羊。
宣承弈始终看着她, 眼中仍有化解不开的犹豫, 将信将疑道:“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你现在问我?”
姬珧冷笑一声, 最妩媚的眼波此刻却如最锋利的刀,她指尖划到他唇边,顺势捧起他侧脸, 掌心用了几分力气,眉间染上怒火:“要是不想负责,直说就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欺瞒谁呢!”
她指尖一抖,宣承弈眼中闪过一丝痛色,立刻将她手抓住了,欲言又止地张开口,却有没说出话,但脸色显然已有九分相信。
姬珧一挥长袖,转过身去,留一个背影给他:“算是本宫看透了你,到头来,你跟他们也没什么不同。”
宣承弈见她决绝,眸中已见慌乱,却在听到“他们”二字时眉眼一立,顿时起身,手掌抓住她小臂:“他们是谁?还有谁这么对你了?”
姬珧眉头微蹙。
怎么净拣着这种话听了?
她说了那么多,他就听着这两个字?
姬珧只是顺嘴秃噜两句,哪想到那么多,“他们”是谁,鬼知道他们是谁。
但宣承弈好像不愿意这么放过她,他能很快接受自己病后乱性,却不能接受姬珧口中的“他们”,他拉着姬珧转过来,苍白的脸上隐隐约约能看到怒色,漆黑的眼眸逼视着她,让人无处可逃。
姬珧本想到此为止,见着他这副神色又来兴致了,她迎上他目光,把自己伪装成最委屈那个。
“你莫要顾左右而言他,”她冷声冷气地跟他说话,最会骗人的招子映出几分水色来,“我只问你认还是不认?”
宣承弈手指一松,微微张开唇。
他好像有很多难言之隐,消失的怒火也瞬间转变成无处安放的顾虑,相比较让他认下这桩事,他更怕的是她不认。
他本想好好守护她一辈子来着,后来贪得无厌又想奢求更多。
求却没有得。
公主只是将他当做一个玩意,感兴趣了把玩两下,没意思了就弃若敝屣。
他好像能对薛辞年的卑微感同身受了,他们于她身旁,终究躲不开“价值”二字,他身上没什么她可以倚仗、也放不开手的,她确实没理由为了他,挡住那么多人的示好。
说她冷漠也好,绝情也罢,这世上大多数男子不也如此吗?
宣承弈口中发涩,像含着苦胆,他甚至没法怪她,更多的是恼恨自己为何不能让她全身心的爱上。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世间弥足珍贵的感情,纯洁无瑕的爱恋,只捧于一人的真心,公主也曾经有过的。
上辈子或许是个梦吧,这辈子什么都不一样了。
“认。”他忽道,一个字如千金重,却又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地说了出来。
姬珧一愣,宣承弈已经走近一步,将她拉到怀里,环着她腰身,掌心覆在她脑后,轻柔地顺着她头发,像是安抚一只受伤的小猫。
本是要逗逗他,结果他好像认真了。
姬珧眨了眨眼睛,听他在头顶叹了口气,似乎有几分无奈。
“我认,”他重复一遍,好像自嘲似的停顿一下,温热的脸颊抵在她头顶,“对不起……”
姬珧的心好像被人挠了一下,她听着他心跳声,小声问了一句:“对不起什么?”
宣承弈满身的热意包裹着她,声音却比平常都更温柔,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对不起,因为我真的不记得了……”
默了片刻,又问:“疼吗?”
姬珧难得觉得脸烧的慌,她想说不疼,睡得倒是很香,可是马上又觉得就这样让他误会似乎也挺好。
她原本就是想这样啊,张牙舞爪始终不肯屈服的小兽终于跟她服帖了,说不定今后都不再纠结守身如玉的事,这对姬珧来讲实属不容易。
她已经纵容他任性多久了?
她没必要做个光明伟正的正人君子吧。
姬珧的心情有些异样,她反手抱住他,在感受这个拥抱,窝在他怀里说:“疼。”
是挺疼的,说她上辈子。
宣承弈紧了紧手,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姬珧有些想笑,因为这种事翻来覆去道歉的人大抵就他一个,其实他有些地方让姬珧觉得很温暖,人都有控制不住情绪,或发狂或激动的时候,但宣承弈总会压制住一切尽量做到不伤害她。
如果有他觉得过分的地方,他会马上表达歉意。
而姬珧的歉意基本上都是冰冷的。
像那天在公主府的清池里,她轻轻对那人说了一声“对不起”,是因为知道小师叔抱着一颗真心,而她不过是暂时需要他而已。
她或许是在春心萌动的时候对他动过心,但那份感情很快就被疏离和躲避消磨了,即便当时她在他怀里,彼此感受最纯粹的热切,做着这世上最亲密的事,但她不喜欢他了,她能毫不犹地承认这件事。
想必玉无阶自己心里也清楚。
姬珧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坏透了,她摸着宣承弈后背凸起的肩胛骨,将脸贴了贴他胸膛,闭着眼睛叹了一声:“本宫谅你是大病初愈,昨夜的事就不怪罪你了。”
她毫无芥蒂地说着瞎话,头顶“恩”了一声,更多的是顺从,或者说只是宠着她,随她说。
姬珧又道:“为什么大半夜地闯进王府,你昨天没回答我。”
两人彼此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宣承弈眸中闪烁,他没办法说因为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刀光血影,尸肉横飞,皇宫之中变成一片血海,他从来没有杀过那么多人,磅礴大雨都冲刷不掉血迹。
他们都杀红了眼,疯狂的厮杀只为挽回什么,但他们什么都挽回不了。
老天在悲鸣,整个金宁都在哭泣。
宣承弈把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他宁愿这一辈子都活在卑微的阴影里,哪怕永远也得不到她的正视,也不愿意再感受一次失去她的痛楚。
“做了一个不好的梦,”他声音嘶哑,艰难地吐出一个个音节,“梦见你死了。”
“害怕了?”姬珧想起他昨天确实说过类似的话,抬起头,看着他的下巴,好像有青色的胡茬。
“恩,怕了,”宣承弈顿了顿,又添了一句,“还有,不想裴冽单独跟你在一起——”
姬珧刚想问为什么,门外忽然有人敲门,“笃笃笃”三声过后,裴冽的声音正好从外面传来。
“起了吗?”
姬珧想松开怀抱,推了推宣承弈的身子,却没推动。
宣承弈仍旧抱着她,好像没听到外面的声音。
“你做什么?”姬珧狐疑,“先放开我。”
门外又传来几声敲门声,这次比较重,外面的人似乎有些焦急:“醒了吗?”
“不说话?”
“不说话我进去了!”
话音刚落,门就被人从外面撞开,几乎是同时,宣承弈松开双手,姬珧正从他怀抱里退出来。
裴冽冲进房里,最先看到的是一个男子的背影。
脸上的焦急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微微愣怔的神情。
姬珧从宣承弈身边走出来,看着裴冽:“我能有什么事,小十八还在房顶呢。”
动手系着衣带的宣承弈动作一僵,仿佛瞬间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不自然。
裴冽看了宣承弈一眼,若无其事道:“看你那么久没出声,怕你遭遇不测。”
他神色坦荡,却似乎意有所指,宣承弈整理好衣裳后转过身,对他稍欠了欠身子,抱拳道:“昨夜多有得罪。”
裴冽笑笑:“是我差点伤了你,见谅。”
姬珧感觉到两边都散发出凛冽的寒气,仿佛雷霆万钧之前的宁静,她赶紧清了清嗓音,问裴冽:“你来有什么事?”
裴冽看了看宣承弈,又看了看她:“不跟秦徵涣解释一下昨夜发生的事吗?”
姬珧疑惑地看了一眼他,径直出去,到了前庭之后才知道裴冽为什么这么说。
王府里的护卫整齐划一的跪了一地,秦徵涣头顶乌云笼罩,脸色也阴沉地可怕,最前面跪着的侍卫长面色铁青,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
姬珧清楚是怎么回事,笑着走过去:“王爷大清早的,这是在做什么?”
秦徵涣听见后头传来声音,扭头一看,便见姬珧行过拱门,款款走来,身后跟着两人。
一个人他知道,是云城少帅裴冽。
另一个人他也见过,只是,昨天好像并没出现在王府。
秦徵涣眯了眯眼睛,很快就弄清了昨夜的刺客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对走近的姬珧道:“最近王府守卫不严,我正在提点他们。”
姬珧点点头:“是该提点。”
秦徵涣噎了一口,愤而扭头,对着地上跪着的护卫大喝一声:“都听到了吗?连殿下都知道你们这帮饭桶有多无能了,要是王府再有一只苍蝇飞进来,你们就提头来见!”
姬珧听闻,眼中闪过一抹促狭,她忽然抬头,看着秦徵涣道:“昨日有事耽搁,王爷还未好好宴请本宫一次,本宫离开之前,还想跟王爷畅饮一番呢!”
秦徵涣一怔,随即扬眉一笑:“确有准备,正好,还有个惊喜要送给殿下。”
“惊喜?”姬珧愕然,却并未深问,只是神秘笑了笑,“我倒是想给王爷准备一场惊吓。”
第67章 趁乱!
涉江王府为长公主摆宴, 驸马身位公主的夫君,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三日之后,马车从城外悠悠驶进泊州, 最后在涉江王府门前的石狮子旁停下, 长安扶着人出来,由王府下人引到东苑。
门口有金宁卫把守, 开门后,长安要随虞弄舟进去, 被十二用刀拦下, 长安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的刀刃, 最锋利的一面正对着自己, 他抬头冷道:“我得照顾驸马。”
十二不动,只笑了笑:“殿下有事找驸马, 什么事你都跟着?”
十二意有所指,长安涨红了脸,结结实实噎了一口, 随即看了看前面的虞弄舟。后者正拥着身上的狐裘,转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虚弱道:“你就在外面守着吧。”
说完, 转身去了里面。
涉江王给姬珧安排的是东苑最大的青禾居, 一进门是正厅, 寝居在后面, 青丝幔帐半遮半掩, 光影缭乱, 进来后刚一入眼的是青山飞鸟图下安放的沉香雕莲花贵妃榻,榻上放着一盘胜负已分的棋盘,两边垂着金漆镂空香球, 紫烟袅袅娜娜,人心一下变得沉寂。
姬珧就喜欢这样幽暗又闲适的地方,虞弄舟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公主府。
屋里烧着地龙,温度也渐渐上升了,虞弄舟身子回暖,便将身上的狐裘脱下,抬脚往里走去。
里面传来淡淡的说话声,他脚步微顿。
“找着那个嬷嬷了吗?魏长骆说她是容州人士,祖籍在容州卓阳县,既然是从宫里出去的,家底应该很殷实,不至于这么不好找。”
姬珧用杯盖划着蒸腾的热气,脸上的神情被氤氲白雾遮挡得有些模糊了,她低首轻轻吹了吹,头顶上的珠花发出叮铃铃的响声。
容玥跪在地上复命:“容州卓阳县发生过一次水患,有过大规模迁徙的经历,要找出这个人,只在卓阳县找恐怕不够,要在整个容州乃至江东都寻找一遍。”
姬珧搁下茶杯:“那就去做。”
容玥肩膀一颤,似乎感受到公主的不耐烦,将头压得更低了,急忙出声应下:“属下一定尽快找到先皇后身边服侍过的崔嬷嬷!”
八扇连屏后面突然发出一声轻响,容玥飞快扭头:“谁在那边!”
那边寂静无声,半晌之后,迈出一只白靴,虞弄舟从连屏之后走出来,手里拎着狐裘,身形微微佝偻,脸上还有久病未愈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