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澜娇自是早就认出了薛辞年,可她没有站出来相认。
眼下听到姬珧提起“兄长”二字,她才泪眼婆娑地看过去,紧紧抿着唇,将满腹的委屈和难过都吞咽下去,不曾张口,害怕一张口眼泪就会决堤。
薛辞年终是叹了一口气,他行到薛澜娇身前,转身对着姬珧,双手拎着衣袍跪地,道:“还望殿下饶过妹妹一命,我与妹妹今后会离开这里,我保证她再也不会出现在公主面前。”
薛澜娇手掌拄着地板,看不清神情,姬珧倒是面不改色地看着二人:“本宫又没说要赶你走,也没说要问她的罪。”
她弯身要把薛辞年扶起来,刚碰到他手臂,便看到眼前闪过一道银芒,从薛辞年身后忽然冲出一个人,将薛辞年撞开,手中拿着短剑刺过来,是那舞姬其中的一个!她动作若水蛇一般,快如闪电,姬珧躲避不及,忽见眼前覆上一层暗影,然后是剑身没入□□的声音。
“殿下!”
“姬珧!”
“主子!”
惊叫声连连,有人飞身上前将那舞姬踹飞出去,一下撞到柱子上,吐出一口鲜血,姬珧却有些发愣,她感觉身子暖了暖,那人把着她肩膀,被刺中的时候身子向前一扑,轻轻地闷哼一声,然后便一直维持着那个动作。
姬珧摸了摸他后背,手上摸到一股黏腻的温热,虞弄舟趴在她耳畔,小声问她:“没事吧?”
并非他要小声,而是意识逐渐涣散的时候,只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终于支撑不住,他身子一晃,向旁边倒下,长安赶紧冲上前来接住他,虞弄舟嘴角滴血如注,不是鲜红的颜色,而是有些暗沉的黑色,玉无阶走过去,把着他手腕,抬头道:“有毒。”
变故发生太快,每个人都来不及反应,虞弄舟忽然性命垂危,还是发生在秦徵涣的府上,方才的刺客还能说是他防守不严密,可是眼下这人就是他带来的舞姬,再想开脱就很难,他沉着脸,赶紧让人把虞弄舟抬到房里,又让人去找大夫,姬珧目光沉敛,将他拦下:“不用。”
有玉无阶在这里,顶十个大夫,单看她想不想救。
可是姬珧却有些愣怔,直到虞弄舟被抬走,人都从水心榭中退出来,隔着一道屏风,玉无阶为虞弄舟看背后的剑伤,裴冽一把拽着她手臂,将她拉到角落里,出声问她:“是你安排的?”
姬珧看了看自己手心的血,仍未回过神来。
裴冽又问一遍:“是你安排的?”
“不是,”姬珧愣神片刻,开口道,“那个舞姬不是。”
第69章 那吻便正好落在她微颤的眼……
两场刺杀毁了秦徵涣精心准备的晚宴。
落针无声的内室之中, 秦世半跪下身,面对头顶阴晴不定的人,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 只是低垂着头, 小心翼翼道:“王爷……下人来报,说在东苑北边的竹林里, 发现了鹰卫,虽然没有受伤, 但都昏迷不醒……”
秦徵涣听完之后, 闭眼伸手蹭了蹭额头, 仰头长叹一声, 然后便靠着椅背不说话了,燥郁之色溢于言表。秦世不知道自己主子在苦恼什么, 但是鹰卫连连失职确实难辞其咎,他给自己暗暗鼓气,硬着头皮道:“这次宴席上发生的变故实在蹊跷, 王爷最好还是好好探查一番,先不要急着处置鹰卫。”
秦徵涣忽然闷笑一声, 将秦世的话打断。
“是蹊跷, 说不定……就是她贼喊捉贼。”
秦世一怔, 茫然地抬头看他, 秦徵涣直起身, 指尖揉着眼角, 似是自言自语:“她提醒过我, 说要给我一场惊吓,我原本还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最开始那群刺客,行动迅捷手段干净, 看着像是针对小公主,其实是针对驸马。”
“驸马?”
“对,”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握着把剪刀将烛芯剪掉,忽明忽暗的灯火将他的脸庞照得晦暗不明,“虞弄舟才受过军杖,本该是最好下手的时候,但看他应对刺客时展现的身手,恐怕不在金宁卫之下,她应该也没想杀死他,更多的是试探。可是后面那个舞姬就显得有些突兀了,她没必要用自己的安危试探别人。”
将剪刀放下,秦徵涣自顾自道:“她不会做这么傻的事。”
秦世一声不吭,沉眉思索他的话。
秦徵涣显然还在还原那场变故。
“如果说那些死士才是她的手笔,突然发难的舞姬明显是个意外……”秦徵涣转过身,目光深沉,幽幽睇着他,“小公主才来王府几日,一直都住在东苑,不可能接触到那几个舞姬,所以最终问题还是出在我身上。”
说到这里,秦徵涣烦躁地坐回椅子上,想起姬珧那副疑心疑鬼的样儿,将桌子腿踹得一歪,骂道:“好不容易才哄好小祖宗,又他妈往我身上甩锅!”
他说江则燮疑心太重城府极深,不是联合的好盟友,姬珧又何尝不是这样?
只是相比较起来,站在朝廷这边更名正言顺,而姬珧与江则燮之间的较量,他更看好姬珧而已。
这不代表姬珧就会全然相信他,对他一点都没有戒心。
“那个舞姬呢?”
秦徵涣忽然扭头问秦世,秦世一激灵,说道:“让金宁卫带走了,还有薛姑娘一起。”
秦徵涣摆摆手:“我不想管什么薛姑娘李姑娘了,那个舞姬到底是谁的人,我必须得问出来!”他说罢起身,匆匆向外走去。
东苑青禾居,下人提着忙乱的脚步,琉璃灯罩下人影交错,一盆盆染着暗红色的血水被端出去,接着另一个人忙不迭端着干净的清水入内,周而复始,神态忙碌。
偏殿未点灯,角落里光亮不及,外面昏黄的灯火投在二人脸上,落下一道道暗影,平添几分幽静诡谲。
裴冽看着微微发怔的姬珧,见她盯着手心快要凝固的血,一把抓住她手腕,撩起衣角为她擦拭:“脏,别看了!”
姬珧任他握着手,闻言抬头,流光溢彩的眼眸此刻都归于沉寂,像是只留了三分心神在这。
“裴冽,你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冽沉默不言,安静地将她的手心擦干净,等到确保没有一丝痕迹之后,才掀起眼帘看她,也不管自己纯白的衣摆留下的一道道手印,眼中满是审视和追问。
“也许是为了获取你的信任,也或许只是一念之间,”他将她的手指曲拢,包在手心里,语气微微上扬,“怎么,心软了,还是心疼了?”
姬珧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抬眸看他,眼中多了几分冷意:“你看我有功夫去想这个?”
说完,她转过身背对他,托着自己手腕,脑中又回想起虞弄舟为她挡剑时的情景,就那一瞬间,她能感觉到手持短剑的舞姬是没有留情的,她就是想要她死。
裴冽在后面轻笑:“我就是确认一下,你是不是对他还余情未了,毕竟当初是你力排众议聘他为驸马,我还真无法想象你对他冷漠绝情的模样。”
姬珧回身,听他语气充满讥诮,心底更加烦躁:“人总有那么一两次会看走眼。”
裴冽看了她半晌,忽而抱臂一笑,靠着身后的黄花梨书格,将头偏向旁边的轩窗,嘀咕一声:“眼睛是不怎么好使。”
姬珧似乎没听清,正要让他再说一遍,门边闪过一道身影,她收了声,看见玉无阶正掀起珠帘走进来。裴冽听脚步便知是他,仍然看着窗外夜色,对他没有半分好脸色。
“怎么样?”
姬珧先开口问的,倒是听不出什么担忧,只是神色凝重,对这个结果好像颇为在意。
玉无阶尚且来不及收拾自己的形容,他身前都是血迹,手上也有,人刚进来,便将血腥味一并带了过来。
“背上的剑伤并不致命,只是毒很棘手。”他走到一旁的置衣架边,将自己的外袍脱下,随手蹭了两下,把手上的血迹擦去,搭在上面,姬珧的目光始终黏在他身上,等他做完这一系列事,才开口:“然后呢?”
玉无阶转过头看着她:“有件事你一定想不到。”
“什么?”
玉无阶顿了一下,一脸正色道:“短剑上的毒也是出自月柔族,那个舞姬应该不是中原人。”
“你说什么?”
玉无阶的话让裴冽也收回视线,扭头看向他,眸中掠过一丝惊异,他放下手,同姬珧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就在这时,半开的轩窗外面忽然传进来一道声音。
“月柔族可能正在中原渗透势力,也许不止涉江王府。”
外面有个人影虚靠在轩窗旁边,双手抱剑,青衫挺括。
姬珧听见声音,走过去将窗子打开,探出头看着那人:“你在这里做什么?”
宣承弈眼睫微湿,沾染了许多夜露,应该在这站了有一会儿了,姬珧先前让他跟金宁卫去审那个舞姬,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回来,还在外面偷听。
“那个舞姬死了,她早就吞过毒。”宣承弈瞥了一眼里面,又不动声色地看向姬珧,沉声道。
姬珧看他外衫都没套,一身单薄,皱了皱眉道:“你先进来。”
宣承弈以为她会追问舞姬的事,结果是让他先进去,他神色微怔,而后向前一步,一手按着窗台,脚尖一点,轻松翻了进来,正落在姬珧身侧,姬珧本意是让他走门,谁知道他会直接翻窗户,正愣怔时,裴冽冷道:“你说那个舞姬早就吞毒了,金宁卫应该什么都没问出来,你是怎么知道她是月柔族人的?”
裴冽声音强硬,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对宣承弈的敌意全都浮于表面。
宣承弈站稳身形,同他对视,不甘示弱道:“玉先生说了,毒是出自月柔族。”
“那也不能证明她也是月柔族人。”
“难道裴将军有更好的推测吗?”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谁都没有退步。
姬珧看了看他们二人,最后干脆不管了,走到玉无阶身边,低声问他:“小师叔,驸马现在……”
“我已经为他解完毒了,只是能不能挺过去还要看他自己。”
他说完,话锋忽然一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或者也看你。”
那二人不再争执,齐齐转头看向姬珧,似乎都在等她下决定。
姬珧微微垂眸,慢条斯理地从手袖中拿出一个玉瓶,递到玉无阶跟前:“我原以为自己知道他的目的和野心,现在却有些打怵了,养蛊是比较危险,但要是轻易就让他这么死了,我也心有不甘。”
玉无阶接过玉瓶,淡淡点头:“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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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珧没去看虞弄舟,裴冽和玉无阶离开之后,她坐在床边发怔,眉头始终都为舒展。
宣承弈在她身侧立着,良久良久之后,忽然神色不耐地重重叹息一声,蹲在她身前,抬头看着她:“他为你挡剑,你心疼了?”
姬珧被他打断思绪,神色微顿,脸上尽是茫然,片刻之后她才低笑一声,用手挡着唇,哭笑不得:“怎么你也这么问?”
她放下手,满脸疑惑:“本宫看起来这么良善?”
宣承弈抿唇不语,他垂眸沉思须臾,抓起她的手握在手心里,似乎想要给她聚拢一点暖。
姬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没见过他这么自然地同她亲昵过。
似乎是在骗他之后。
发现这点不同,她心里有些发痒。
宣承弈垂着头问:“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姬珧一顿。
好多人都这么问过她,但是宣承弈的语气中明显多了几分遗憾和憎恨,可他跟虞弄舟应当无冤无仇,甚至宣家还曾经是虞弄舟的走狗,他不该这么激动才对。
姬珧收起视线,迎上他目光,伸手抚了抚他的脸:“我刚给小师叔的那瓶东西,可以让人双目失明——”
她还没说完,宣承弈的手骤然一颤,眸光微变,姬珧发现他的异样,握紧他手指:“怎么了?”
她以为他蛊毒发作,身子又不舒服了,谁知宣承弈忽然起身,弯腰倾下,温热的呼吸扑散在脸上,她下意识闭眼。
那吻便正好落在她微颤的眼睛上,含着十足的珍视。
第70章 他不行。
宣承弈的唇柔软温热, 将碰未碰,喷薄而出的气息撩动着睫毛,忽闪忽闪地不敢睁开, 姬珧感觉自己心头像是有无数只小虫攀爬, 抓挠着人难受。
她忽然伸出手,攥紧他胸前的衣服, 摇摇欲坠的心才好像有了着落。
“今日,我与他说了一些话, 他应当知道我可能查出他的身世来了, ”姬珧垂着眼眸, 维持着那个姿势, 低浅的气音一个字一个字吐出,像在耳边叙话, “所以那舞姬刺杀我的时候,他才会挡在我身前,最大的可能就是重获我对他的信任。”
宣承弈退开些许, 凝着她的面容。
姬珧微哂,冷笑一声:“他可真够狠的, 要是我不救他, 说不定他已经死了。”
宣承弈却道:“还有长安。”
姬珧沉了沉脸, 半晌之后, 才点头道:“是, 还有长安。”
长安正在屏风外满面急色地走来走去, 玉无阶去而复返, 回来后一头扎进床边为虞弄舟再次解毒,已经很久都没动静了。
他不敢出声打扰。
长安其实并不能完全相信玉无阶,可他不懂医术, 外面请来的大夫又未必会有玉无阶医术高明,虞弄舟背后的毒性烈,不是一般医者能应付得了的,他只能暂且把主子的性命交到公主的手上。
他又悔又恨,恨不能躺在床上的人是他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隐隐约约能听到鸡鸣声,他守了一夜,玉无阶才从里面出来。
长安满眼血丝,直愣愣地冲过去,抓住玉无阶的袖子:“玉先生,主子……驸马他怎么样?”
玉无阶脸上也有疲色,垂头看了一眼手,不动声色地将袖子抽出来,道:“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但短剑上淬的毒量重性烈,我也没有把握全都驱逐干净,先看他能不能听过这三日,如能醒来,性命就算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