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冽早已经进来了,只是看姬珧在跟人说话,没有上前,也不知二人说了什么,这丫头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竟然毫无所觉,全如没看到他一样。
门关上后,裴冽才走上前去。
“你跟她说了什么?”
姬珧收回视线,抚着袖口笑了笑:“没怎么,就夸了她两句而已,你知道,有的人就是不禁夸,随便给她一两个甜头,她就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你。”
裴冽眼皮跳了跳,后背发毛。
姬珧瞥他一眼:“你再这样看我试试。”
裴冽扬眉,把如见蛇蝎敬而远之的神色收起来,姬珧已经恢复如常的面容,道:“这丫头心眼太实,其实没什么心计,放在后宫后宅里,恐怕是活不过三天的那种废物,但胜在天性耿直单纯,调.教好了,比一般人更忠心,也让人更安心。”
裴冽哼了一声,姬珧看过来,他眼带嘲讽道:“难道不是因为她兄长的关系?”
姬珧没吱声,沉默半晌,才转身背对他,一边走向软榻一边道:“随你怎么看。”
裴冽面色微沉,看着不是很高兴,他跟着走过去,声音渐冷,半含不悦地提醒道:“宣承弈的身份还是要多加小心,这次他一口就咬定那舞姬是月柔族人,本来就有点蹊跷。”
“就是因为这样,本宫才更相信他。”
“为什么?”裴冽神色一顿。
“别说他天天在金宁卫的监视下不可能有小动作,就算他真跟月柔族勾结,你是他,你会坦白那舞姬的身份吗?”
姬珧说完,裴冽眉头轻皱,心思流转,已经懂了她的意思。
舞姬事前吞毒必死无疑,金宁卫也没能从她口中撬出什么,若无宣承弈提醒,没人会想到月柔族上去,更没人会猜测月柔族人跟别的势力有勾结,开始向中原渗透。
“也许他是想从你这获得更多的信任呢?”
姬珧弯唇一笑:“有这个必要吗?本宫还不够信任他?”
裴冽刚要张口反驳她,她又接着道:“现在他说了,你对他更信任了吗?”
裴冽的话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事实是没有,宣承弈说不出理由的笃定让人更加怀疑他了。
不管如何揣测,他说出舞姬为月柔族人的话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不说就会相安无事,而说了则一定会招致怀疑,怎样选择更好,相信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该怎么办。
“那你知道他说这话的根据吗?”裴冽不甘放过心中疑虑。
姬珧淡淡道:“不知道。”
“你也没问?”
姬珧的眉微不可闻地皱了一皱,不动声色地转移视线,她瞥向一旁的双耳蟠龙瓶,语气平静道:“这两日你便整军准备离开吧,汾阳那边我一直不能放心,刘振奇的父亲曾受过奉诚伯一点小恩惠,虽说不能肯定他就会因此对虞弄舟死心塌地,可也不能掉以轻心。”
裴冽知道她不想揪住宣承弈的话题再跟他说下去,心中虽有不愉,但终究没再坚持,见她提起汾阳的事,也跟着皱紧眉头,沉声道:“汾阳不如江东兵强马壮,头顶又有晋西总兵压着,他想跳起来闹出大动静也不是很容易,一定要我亲自前去吗?”
姬珧抬头看着他:“汾阳若无事,你就直接回云城。”
裴冽一怔。
姬珧揉了揉眉心,似有愁思困扰:“金宁那边我会另作安排,出了这事儿之后,我有些不放心云城了,月柔族看来野心勃勃,既然都已经把人渗透到江东来,要说边境没什么动静我也不会信。别管金宁会如何,云城一定要守住。关起门来怎么打,是咱们自己的事,换了谁做皇帝,百姓还是那些百姓。可若是外族打进来,那就全不一样了。”
裴冽明白她的意思,面色也不禁变得更加暗沉,眼中光泽也趋于寂灭。
北胤和南禹未成楚河汉界之前,中原曾一片混乱,当时南北分别有十几个外族一起入侵,打算分割中原这块大饼,当时百姓已经不能用水深火热来形容。
他们攻打城池,一旦成功便会屠城,烧杀掠抢,杀得片甲不留,再让自己族人迁徙,试图抹杀原本存在的一切,因为手段太过残暴,反倒激起了各个分.裂势力的反抗之心。
后来各州郡全都团结在一起,拧成一股绳,彻底将外族驱赶出去。
大禹把月柔族挡在云城,他们从此未能再踏进一步。暂时的安稳都是裴氏一代代用血肉之躯换来的,并非是一句话那么容易就掠过的事。
而北胤则有些不同,实际上北胤当今的皇族赫连氏就是外族,只不过赫连氏开疆拓土之时并没有那么残暴无情,他们学习中原文字,承袭中原文明,到现在已经看不出他们祖上茹毛饮血野蛮无礼的样子,手段怀柔,温水煮蛙,是最容易让人消磨意志放弃反抗的方法。
裴冽向来以裴氏为重,以云城为重,边城的将士在他心中有不同寻常的意义。当初先帝还在时,月柔族曾有过要和大禹讲和的意愿,特地派出一名公主来禹和亲,同时商量双边事宜,当时因为还未定下各自要求,便没有大张旗鼓昭告天下。
本是来讲和,谁知那公主嚣张跋扈趾高气昂,一副胜者姿态,不仅狮子大开口,要大禹一州两城,还言辞羞辱裴家人,根本没将大禹使臣放在眼里。
有人因为常年战事身心俱疲,渴望边境和谐安稳,所以力求和平,一退再退,已经做到了最卑微的姿态,但事实就是这样,两国交锋,你退他进,得寸进尺,才不会因为你多温和礼貌就对你同等善良。
裴冽更是一丝都不能容忍。
裴家世代抛头颅洒热血,边城将士在大漠戈壁上浴血奋战,不是让人踩着他们身躯给外族卑躬屈膝的,每一滴血都应该换来尊严而不是让步。在月柔公主的数次挑衅之下,裴冽终于忍无可忍,他提着一刀一剑,只身一人闯入公主帐中,将她人头斩下,他那时才十四岁,少年意气势不可挡,踏出那一步就绝不后悔,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谁知竟然真的叫他从月柔族营帐之中杀了出来。
也就是因为这件事,裴冽被家族送到积室山上,虽为放逐,实际上也是避祸,和亲之事并未传开,最后也不了了之,先皇姬砚也没有苛责裴家什么,如果不是因为月柔族异想天开惦记着大禹国土,那次议和说不定真的能谈下来,那时候裴冽要是再杀了月柔公主,他一定难逃死罪。
金宁是大禹的根,云城是百姓的根。
裴冽从出生起就被人在耳边日日夜夜提醒,他的任务是守护云城这块土地。
舞姬的事发生后,他的确也很焦虑。
“我走了,你怎么办?”裴冽眼带急色,脱口问了出来。
一路从云城到达江东,他看到了大禹如今的混乱,边城百姓他惦记,独木难支的姬珧他同样也放心不下。
姬珧倒是没有那么惶恐。
“出来走一遭我才知道可用之人那么少,又要有人留守金宁,又要有可以握在手中指挥的兵马,最关键是这些人要能让人放心。”
裴冽脸上不安愈发明显。
姬珧却道:“不过事实就是如此,摆在任何人面前的都是这样一副残局,别人也未必就比我好太多,你守住云城,我才能安心跟他们玩上一局。”
裴冽面容一怔,随即松开眉头,偏头低沉一笑,声音有些无奈又有些自嘲:“我早知是这样的。”
姬珧怔忪:“什么?”
裴冽抬头,神色已恢复如常:“守住云城是我职责所在,早在五年前我就已经知道了,你放心,一定替你守护好南疆。”
姬珧最满意他这份军人的干练和忠心,莫名就会让人摒弃一切不安和担忧。
正要摆手让他下去,裴冽忽然踏前一步,以极近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姬珧不懂他用意,眼神有些疑惑,凝神抬头看的时候,裴冽忽然将身子一压,凑近些许。
“姬珧。”
“恩?”
裴冽瞳眸清澈,倒映着她有些局促的表情。
“你想过有一天天下安定了,你会去做什么吗?”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语气也是让人不能闪躲的认真,可眼中却有说不清的柔情,姬珧以为自己看错了……
“没想过,”她语气淡淡,“不说能不能活到那一天,真到天下大定的时候,大禹也一定有很多事需要我来做。”
“不是有姬恕吗?”
“他还小——”
“他总有长大的那一天。”
裴冽打断她的话,姬珧忍不住皱了皱眉,不是因为裴冽太逼仄,而是因为她好像真的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么多。
有尘埃落定的那一天,有姬恕长大的那一天……
“我永远是他皇姐,”姬珧坚定,“我还能去哪里?”
“你就没有自己想做的事吗?”裴冽追问,“是你自己想做,而非时局逼你去做的。”
“比如?”
“比如游历天下,比如安稳隐居,再比如,来云城,找我。”
姬珧挑了挑眉:“大漠戈壁,漫天黄沙,找你?”
她语气微哂,裴冽不说话了,可隐隐颤动的眸光像羽毛一样不停地在她心上瘙痒,姬珧终于有些不耐烦了,皱着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冽忽然垂下眼帘,陷入沉默,良久之后,他才抬起头,面色比之前多了几分坚定,也多了几分担忧。
“如果你有一天累了,尽可以来云城找我,如果你有一天不想继续玩了,能接受漠南的黄沙戈壁,也可以过来,或者我灭了月柔族,南漠无人敢犯,若有那一天,我也可以去就你。”
姬珧被他的话说得有几分迟钝,面部些微地僵硬,她缓慢地笑了一下:“为什么一定要跟你在一起——”
裴冽笑容灿烂,眼中满是她的影子。
“我娶你。”他道。
姬珧心头忽地一震,愣了半晌,她立了眼色,从软榻上翻了过去,离开他的气息,站直了身怒眼看他:“你说什么呢?”
裴冽视线始终不离她,看她罕见地露出惊吓和窘迫的神情,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但同时也有一丝失落。
把那份失落掩藏好,他背着手云淡风轻道:“虞弄舟有眼无珠,玉无阶虚伪懦弱,你身边那个宣公子更是谜团重重,依我看,都非良配,不如——”
“你喜欢本宫?”姬珧换了自称,面色诚惶诚恐,又添了一句,“你疯了吧!”
裴冽神情一僵,不怀好意地看过来:“是你瞎了吧?”
姬珧的心突突跳,裴冽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这样的话,当年在积室山上时,他也是跟她作对更多,三天不招惹她就浑身皮痒痒。
现在突然说要娶她,这落差也实在太大。
姬珧稳了稳心神,把震惊之色全都给压下去,对他道:“你这人着实是奇怪,从前哪哪都看本宫不顺眼,今日又说这样的话,本宫会觉得你是别有所图。”
裴冽又忍不住想怼她。
“殿下看微臣图殿下什么?”他也换了自称,好像在赌气。
姬珧看到他那双火热的眼,顿时不想再继续下去,她挥了挥手,看也不看他:“你快退下吧!”
裴冽神情一怔,眼底闪过一抹落寞,他笑着打了个欠身,不再过多纠缠:“那微臣这就退下了。”
姬珧连连摆手。
裴冽转身,临走时忽然又扭头看了她一眼:“但殿下还是可以仔细考虑考虑。”
“快滚!”
门“咣当”一声关上了,姬珧这才回过神来。
是裴冽疯了,还是她疯了?
门刚关上不久,又被人从外面推开,姬珧还没有从震惊中沉寂下来,就看到宣承弈提剑踏进房门。
姬珧赶紧不动声色地坐回到软榻上。
宣承弈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脸上有绯红,又想到刚才裴冽来过,脸色倏地变得很难看。
“有什么事?”
宣承弈表情一言难尽。
“你刚跟裴冽说什么了?”
姬珧难得老脸一红,色厉内荏对他道:“本宫的事还轮不到你过问,有事没事?没事退下!”
宣承弈深深吸了口气,道:“驸马醒来了。”
第72章 他想反你。
虞弄舟醒来了。
姬珧闻声, 眼帘颤了颤,隐隐悦动的眸光似是多了些难以言明的兴奋。
她抬脚欲走,却在越过宣承弈身侧的时候忽然被他握住手臂。
姬珧侧目, 神情疑惑, 看到他微垂着眼,欲言又止, 便问:“怎么了?”
宣承弈慢慢松开手,沉默过后, 抬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出声问道:“什么时候让裴冽走?”
姬珧稍顿, 随即转过身来, 脸上浮现丝缕笑意,眼中的审视却丝毫不加掩饰。
她向前一步。
“我与他多年未见, 怎么也要叙叙旧……加上这两日变故频发,原定的日子便延后了,怎么, 你就这么盼着他走?”她边说着,边向前走, 身上散发的逼人气势如浪潮一般将人包裹, 宣承弈微皱着眉, 一步一步向后退, 直到后腰抵上桌沿, 退无可退, 才无可奈何地一把抓住她胳膊, 制止她继续欺身的动作。
握剑的手总之是比养尊处优的手更有力气,姬珧无法再上前。
她反将手搁在他胸口上:“你不喜欢辞年,不喜欢小师叔, 现在,连裴冽也不喜欢?”
“不是……”
宣承弈胸口微微起伏,全身涌动的燥热不安再怎么掩饰,也在她眼底一览无遗。
姬珧见他如此紧张,噗嗤一声笑出来,眉眼弯若月,另一只手覆上他握在自己小臂上的手,温凉相触,安抚地拍了拍,像是在哄人:“我已经跟他商议好了,两日后他就会带兵离开,这下你可放心了?”
她几乎贴在他身上,软玉香浓,鼻尖萦绕着滚热的气息,在他周身一点点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