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
长安听他说“性命就算保住了”,终于放心地松一口气,却又见他话锋一转,整颗心猛地又提起来。
“只不过什么?”
玉无阶去旁边净了净手,边擦手边道:“只不过,若有余毒不清,恐怕会损伤身体各部分机能,性命虽保住,但要他还如从前一般康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长安踏前一步,厉声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主子会落下暗疾吗?”
玉无阶直起身,对他点头:“不排除这种可能。”
“会是什么暗疾?”
玉无阶推开房门,临走前睨了他一眼,留下一句话便离开了。
“等他醒来你就会知道。”
长安牙关紧咬,看着玉无阶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院子里,一拳打到门壁上,他无法确定他口中所说的暗疾是因为余毒,还是他从中做了什么手脚,满心的无力感充斥着全身,他回身走到床前,看着床上面色惨白的虞弄舟,双手覆在头顶上,缓缓蹲了下去。
“我错了……”
他面容扭曲,懊悔不已,哽咽道:“我不该擅作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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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公主的舞姬死了,秦徵涣气得差点没吐血三升。
金宁卫都没审出有用的东西,换作他府上的鹰卫应该也是那个鸟样,秦徵涣倒是没有嫌弃金宁卫手段不行,只是单纯气恼那个幕后主使。
第二天一早他就来东苑找姬珧。
姬珧还没侍弄好穿着,薛辞年领着秦徵涣进来的时候,宣蘅正在给姬珧绞尽脑汁梳头发。
屋里烧着地龙,入冬的严寒倒是不会冻着里面的人,但秦徵涣一撩开珠帘便见姬珧随意披了件裙袍坐在镜台边,还是堪堪怔了一下,脚步便僵在那处。
得见铜镜里的人正朝自己望过来,秦徵涣眉头微动,收回视线,身子往回转,头却还冲着里面:“微臣再出去等等?”
姬珧睡眼惺忪,慵懒地瞄了他一眼:“就在这说吧。”
秦徵涣本来也不是真心想要出去,闻言又把脚往里迈,坐在镜台旁边的太师椅上,双手杵着膝头,久久未言。
姬珧侧目看着他:“王爷该不会是到本宫这干坐着的吧?”
秦徵涣倒是想,美的人就是什么都不干,往那一坐都赏心悦目,就是干愣愣地看着都是一种享受,但姬珧一开口,他顿时想起自己身上背的那口锅,哪里还有心情观赏什么活色生香。
他清了清嗓子,食指在膝头无意识地点着,问道:“殿下对昨夜之事怎么看?”
姬珧从妆奁里拿出一对红翡东珠耳坠,递给宣蘅,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那些黑衣人是如何闯入水榭的都暂且不提,可舞姬确确实实是出自你的府上。”
秦徵涣不禁抓紧膝头的衣服,手背上青筋狂跳,脸上还维持着一贯的笑意:“舞姬是一直在我府上,但我既然已经说了会站在殿下这边,就绝不会做出阴奉阳违之事,况且,我要是真的想害殿下,也不会傻到用我府上的人,像殿下一样伪装成来历不明的刺客不好吗?万一像这样失手了,我连叫屈的地方都没有。”
宣蘅给她戴好耳坠,姬珧对镜瞧了瞧,漫不经心道:“那你现在干什么呢?”
秦徵涣噎了一口,被这女人的态度弄得一个头两个大,索性不再跟她周旋,直言道:“不是我做的。”
姬珧闻言,抬手一挥,宣蘅住手,将梨花木齿梳子放到桌上,往后退了退。姬珧转过身,正对着秦徵涣,眼带笑意,又有一股慑人的冰冷,她看着他,慢声说:“你再说一遍。”
秦徵涣心里一突,饶是这件事不是他做的,也不免被她的眼神看得背后寒意骤生,盯着她的眼,他一字一顿道:“不是我。”
姬珧没说话,站起身,玫瑰凳向后挪,宣蘅上前为她整理裙袍,将全身都整理妥帖了,她忽然扭头看着宣蘅:“以后这些事都不用你做了。”
宣蘅一惊,以为自己犯了错,姬珧要赶她走,正当惊惶的时候,姬珧又看向薛辞年:“你把你妹妹叫过来,本宫有话跟她说。”
薛辞年一直站在旁边,冷不防朝他说了一句话,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身子稍顿,他躬身应下,转身走了出去。
姬珧理了理长袖,抬眼看着秦徵涣:“你是怎么把薛澜娇留在府上的?”
秦徵涣抬头,眸光多了分隐晦。
姬珧的举动看起来像是要故意支走薛辞年。
秦徵涣没有多想,说道:“当时江则燮要拉拢我,我什么都没提,只是稍微暗示一下,他便让那个女人留下了。”
“她不愿吗?”
“看起来很是委屈,”秦徵涣仔细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但要是说有多不愿,好像也没有。”
姬珧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她在府上这几日,你没有……”
她说到一半不说了,唇角上扬,想要表达的意思不言而喻,秦徵涣赶紧拍着桌子站起来,皱眉道:“我都不知道你跟我要她有什么用,怎么可能动她,更何况,他可是江则燮的女人。”
秦徵涣有点生气,可还是因为姬珧忍下了,将胸口闷的那口气散去,他沉声问她:“本以为这人对你很重要,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姬珧淡淡瞟了他一眼:“她是辞年的妹妹,仅剩的唯一一个亲人,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听说在你府上,我那日就是随口一说而已。”
秦徵涣那火气腾地一下又冒上来,姬珧接着道:“但看你这么上心,我会记下你这份心意的。”
秦徵涣又蔫了。
不一会儿,薛辞年带着薛澜娇进来了,秦徵涣把该说的话都说完,已经先一步离开。
姬珧看着跪在地上紧张不安的人,淡淡道:“把头抬起来。”
薛澜娇身子抖了抖,而后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好像脖子上悬着个刀子要往下砍似的,眼睛也不敢睁开。
昨日姬珧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她。
她与薛辞年一母同胞,眉宇间是有相似的,素淡着一张脸,更能看出五官的精致,算不上倾国倾城的绝色,却也是最易让男人升起保护欲的容貌。
姬珧看了半晌,忽然开口:“你私自逃出军营的事,本宫可以既往不咎,全是看在你哥哥面子上,至于你曾侍奉过豫国公……”
薛澜娇赶紧跪地磕头:“妾身没有侍奉过豫国公!殿下明鉴,妾身只是随伴豫国公左右,为他端茶递水,别的什么都没做过!”
薛澜娇犹如惊弓之鸟,不停地解释着,姬珧看了一眼薛辞年,见他面落不忍,便道:“即便你侍奉过他也没什么,本宫在意的不是这个。”
“你跟在他身边多久了,可知道一些隐秘的事?”姬珧问她。
薛澜娇身子一顿,慢慢抬起头看了看她,然后垂下头,紧紧抿着唇,像是在思索。
等了片刻,她才怯生生地道:“他为人多疑,平时不让别人太靠近他,有什么重要的话,他身边也不会留人。妾身当时在他身边只想要自己活命,更不敢违抗他命令惹他不快,所以……”
姬珧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刚要说话,薛澜娇却像想到了什么,抬头看了过来。
“有一个消息,妾身不知道是不是属实,”她迟疑张口,顿了一下,才道,“私下里有人传,豫国公他……好像不能……人道……”
第71章 我娶你。
薛澜娇的话让姬珧心中一动。
江则燮曾有一子一女, 但是唯一的儿子在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此后他便再未孕育子嗣。也是因为豫国公府一直未请立世子,最开始的时候她的父皇才对他放松警惕, 后来大禹疲态慢慢显现出来, 父皇身体又愈发不好,江则燮的野心便慢慢包藏不住了。
到父皇临终前, 江则燮更是成了大禹的心腹大患。
对名门贵胄来说,绝嗣是大事, 江则燮没有自己的骨肉血脉, 赢得了天下也坐不长稳, 所以姬珧一直以为这是江则燮用来蒙蔽她父皇的手段。
可是, 听闻薛澜娇的话后,姬珧发现前世有些解释不通的地方突然就能说得通了。
当时也是上原先揭反旗, 叛军浩浩荡荡越过涉江南下金宁,因为他们攻下繁州稳定后方,一路上可谓是势如破竹。
可是不等江则燮打到金宁城, 虞弄舟突然反将一军,控制公主府, 先一步占据京师, 把江则燮挡在京城之外。
现在再看, 江则燮之所以没有选择反抗, 一方面有他实力不济的原因, 另一方面, 也许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将来很难有个儿子, 唯一的亲外甥又有称霸天下的野心。二人继续相争下去只会两败俱伤,反倒有可能让别人有了可乘之机,不如退而求其次, 双方握手言和,让江则燮之女成为新帝未来的皇后,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两全其美的选择。
薛澜娇躬着身,双手撑在身前,垂头沉默不语,姬珧又问了几个问题,她都支支吾吾的,能看出确实对江则燮所知甚少,至于江则燮不能人道的传言到底有多少可信度,都是见仁见智的事。
起码姬珧觉得这对她没有什么影响,最多只是平添一个笑料而已。
没有儿子,女儿又烂泥扶不上墙,西边打得再火热,终归也是给他人做嫁衣,姬珧唯一要警惕的就是虞弄舟再次同他联手的可能。
“你起来吧。”
姬珧淡淡说了一句,薛澜娇肩膀震了震,似是受到了惊吓,而后急忙应是,起身后仍低垂着头。
宣蘅也总是这副模样,但她的唯唯诺诺的表现都源自内心深处的胆怯,当初她把她交给容玥,将近半月的调.教已让她磨掉了身上所有棱角,变得百依百顺,主要原因还是她屈服了金宁卫雷霆狠辣的手段。
可是她并没有对薛澜娇怎么样。
一个人始终不敢看你的脸色,大抵上有两个理由,一个是他害怕,另一个,就是他不想让你看到他的神色。
若是看了,恐怕会暴露什么。
姬珧勾唇笑笑,对她道:“今后你就跟蘅儿一样,在本宫近前侍候,既然那些端茶递水的活你都做过,应当不会跟她一样笨手笨脚的。”
宣蘅脸一青。
姬珧看着垂身的薛澜娇,神色一丝也瞧不见,可是摁在裙裾上的双手微微蜷缩的小动作却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薛澜娇俯身磕头,欣喜不已:“多谢殿下恩典!妾身——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侍奉好殿下,只求殿下能脱去奴婢的贱籍,奴婢不想死的时候,还背着军妓的罪名,死不瞑目……”
姬珧笑得良善:“你既然都是本宫的人了,贱籍什么的便可一笔勾销。”
薛辞年微微皱眉,刚想要张口说什么,姬珧已经看了过来,对他笑了笑,跟薛澜娇道:“这都是看在你哥哥的面子上,你是托了他的福,沾了他的光,知道吗?”
“奴婢知道。”薛澜娇跪在地上,态度恳切。
薛辞年静静看了她一眼,终究将话头咽了回去,没再张口。
倒是宣蘅看着地上的薛澜娇,脸色有些不自然。
没过一会儿,外面通传裴将军求见,姬珧让他们先退了下去。
宣蘅正要离开的时候,又听到背后传来公主的声音,满心疑惑着回头,就看姬珧神情沉敛,脸上一分笑意也没了。
“平日里相处,多提防着薛澜娇一点。”姬珧语带提醒,状似随意一句,却让宣蘅愣在当处。
在她眼里,自己三哥远不如薛辞年讨喜,公主平日里对薛辞年说话都客客气气的,对他三哥却是张牙舞爪威逼利诱软硬皆施……她自然觉得不管是爱屋及乌也好还是随性而为也罢,公主都必定更喜欢薛澜娇。
方才有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要在公主面前失宠了呢,薛澜娇来了,公主身边哪里还有她容身之地,何况那句“笨手笨脚”明明白白就是嫌弃她。
姬珧好像看穿了她的神情,兀自莞尔一笑:“本宫不是想让你今后只做个粗使丫头,那些活做不好也没什么,这段时间有了她,估计你能得许多空闲,趁这个机会好好接触一下佟月,看看这个人能力如何,人品怎么样,可不可堪大用。”
“明白本宫的意思了吗?”说到最后,她抬眼看过来,翦水秋瞳中浸藏冷意,让宣蘅心头莫名一凛。
但她这次没有垂头,反而是壮大了胆子,困惑地看着公主。
“殿下……为何相信我……”
其实她想问,殿下为何不相信那个薛澜娇,却相信她。
姬珧看着她,锐利的双眼中迸发出直穿人心的利箭,一句话正撞到她心坎上。
“你不是喜欢你三哥吗?”
宣蘅的脸一下变得惨白,身形有些摇摇欲坠,她仓惶地看着她,眼中有不安也有惶恐。
她知道公主说的“喜欢”绝非是普通的“喜欢”,那一瞬间,她有种被锁定成猎物的感觉,心中最阴私的秘密就这样被人窥视,如威胁,像大手扼住了喉咙,让人难以呼吸。
姬珧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笑意还是温和的,好像没有一点意外。
“你喜欢他,又知道他的命攥在本宫手里,不止如此,你父母亲人能否活命也不过是本宫一句话的事。”
宣蘅犹如被当头浇灌了一盆凉水,冷彻心扉。
姬珧却按住了她的肩膀。
宣蘅抬头。
“你知道反抗本宫的后果,这是本宫控制你的手段,本宫要安生,必然要有震慑别人的方法,威逼也好,利诱也罢,都是为了让你听话而已,但那也仅仅只是让本宫暂且放心你,而不是用你。”
宣蘅一怔,苍白的脸庞似乎恢复了一丝血色,眼中也闪烁着幽幽的光。
姬珧顺手摸了摸她脑袋:“用你,得看你自己的能力,懂吗?”
她重重揉了揉她的头,宣蘅没顾自己被摧残的乱糟糟的发髻,反而觉得身上涌入一股暖流,说不清是为什么。
姬珧已经推了推她肩膀:“好了,你下去吧。”
宣蘅得了令,僵硬转过身,浑浑噩噩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