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承弈犹似镇定自若的模样,脸上看不清什么情绪,除了呼吸有些紊乱。
他看着她,喉结上下翻滚,声音微沉着说道:“我是想说……月柔族这么肆无忌惮,连江东都有他们的人,你……还放心云城吗?”
顿了一顿,他将脑中的余热赶走,又道:“让他回漠南。”
话音刚落,姬珧眸光忽地一冷。
她放下手,向后退了一步,嘴角的笑意慢慢抹去,变成冰冷的直线,陡然变化的气息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骤降,宣承弈莫名心中一凛。
漠南是整个大禹的屏障,黄沙戈壁,荒岭草原,没有阻隔的南境让外侮侵袭更加容易,保住漠南是重中之重,所以裴家地位才会那么坚不可摧。
姬珧把裴冽从云城召到江东,本就是兵行险招,孤注一掷,她在赌,赌月柔族近来不会跟大禹重开战火。
舞姬的出现的确让姬珧多了几分忧心。
那是在她相信宣承弈的前提上。
姬珧让裴冽回去,并非百分百相信宣承弈的话,只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不敢用云城百姓做赌注,也不敢用整个漠南做赌注。
可是就如裴冽所说,宣承弈的话毫无根据,倘若那个舞姬就是月柔族人,他是怎么知道的,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姬珧通通不清楚。
“你有什么事瞒着本宫?”
她忽然沉声质问。
裴冽的话犹在耳畔,虽然方才说到最后时被她下意识地岔过去了,可不代表她心里就真没有多想。
姬珧这么多疑的人,怎么可能对别人凭白多出不问缘由的信任?她只是心中隐隐有种猜测,那猜测或许很大胆,很骇人听闻,很让人难以置信,但又有可能无比接近真相。
可她又不想那猜测是真的。
姬珧双眼紧紧盯着他,晦暗如渊,仿佛能将人狠狠吸入,宣承弈没有回答,只是迎接着她的目光,不闪躲,也不回应。
沉默半晌,她才张口,面无表情道:“你是本宫的奴隶,身心皆属于本宫,对本宫不该有一丝一毫地保留,永远也不能欺瞒蒙骗我,对吗?”
“你认,还是不认。”
狂风骤然掀起,呼啸着砸在窗柩,似老妪一般发出苟延残喘的声音,天色瞬间暗了下来。
宣承弈站直身子,眸光始终凝在她脸上,紧抿着唇,良久之后,才轻飘飘地答了一声。
“认。”
姬珧眉头一松,声音也放缓许多:“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会知道那个刺杀我的舞姬是月柔族人?”
宣承弈瞬间握紧了腰间的剑柄,顿失血色的指节青白一片。
“你怀疑我。”
他是不在问,只是冷漠地叙述一个事实。
事实是他也知道自己说出那样的话之后必然会招致怀疑。
公主早晚会问他,区别是什么时候问。
他告诉她早派裴冽回漠南,是因为他知道不久之后,月柔族将会在边境挑起战事。
在那个虚无缥缈的梦中,云城的虎狼之师之所以会到的那么晚,全因为裴冽那三年都在守卫大禹的南境。
而用外族来牵制裴氏云翼军的人,正是已经成为皇帝的虞弄舟自己。
这说来多少有些讽刺。
姬珧揽着自己手臂,微眯着眼睇着他:“不是本宫要怀疑你,若你无辜,就给本宫理由。”
宣承弈攥紧手掌,想要将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她,可身体里又有一个声音在叫嚣,告诉他一个字都不能说。
他知道,有些话,一旦说了,所有维持的安逸现状都会被打破。
她不会容忍“他”活着。
就在这时,门“哐”地一声被风吹开,呼啸而过的西风将珠帘吹得泠泠作响,门边放着的那只锦屏歪歪倒下,琉璃尽碎。
姬珧被接二连三的声响搅得头疼,她扭头看了看,很快就有下人进来,将一片狼藉收整好。忽然涌入的狂风打乱了她所有思绪,嗖嗖的冷意浸透全身。
肩上忽地一暖,再抬头时,她便看到宣承弈正在给她披上厚氅,柔软的绒毛偎在脖颈上,痒痒的,很舒服。
她心下一叹,伸手抚了抚领上的绒毛,垂眼看了看脚下,忽然迈动步子,淡淡道:“走吧。”
她说着,没做停留,径直走了出去。宣承弈愣了一愣,他以为公主不会放过那个问题,会一直到逼问他出来为止,可是公主竟然就这样走了。
松一口气,他也快步追了出去。
虞弄舟醒来的时间比预想中的要快。
姬珧到的时候,长安正揪着玉无阶的衣领发疯,声音愤恨地质问他:“不是你做的手脚,不然主子怎么会看不见?信不信我一刀杀了你!”
玉无阶身边并不是没有人,他如今好歹也是玉氏家主,保护他的人明里暗里都有。长安说着时便有人要上前来,被玉无阶抬手制止。
他一脸淡然地看着长安,漫不经心!道:“我早跟你说过了,他余毒未清,醒来也不会恢复如初,因毒性太烈,身体必然遭受损伤,现在看来,这毒只是毁了他双目,两只眼睛换一条命,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长安红着眼睛,手上的力道仍然没有松开半分。
玉无阶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要是不想救他,尽管动手,我敢说,整个大禹没有比我医术更高明的人,我死了,他才是真正的瞎了,再没有人能治好他的眼睛。”
长安一怔,手上忽然一松,同时,身后传来男人虚弱的声音。
“长安,住手。”
虞弄舟靠在枕头上,眼睛轻轻闭着,他面无血色,因为看不见,头微微偏着,似乎在靠听觉分辨当下的境况。
姬珧在门口处站了一会儿,细细端详着他那副模样。
没有愤怒,没有难过,像是一个没有感情带着面具的纸人一样,除了面色惨白,在他脸上看不出任何其他的情绪,姬珧想起自己那时,好像也是这样。
她被灌下毒.药后一觉醒来,整个世界都变作暗无天日的黑色。
但她又不能让他看到她的笑话。
于是她拼尽全力,努力做一个若无其事的瞎子。
有时候她也会觉得,这种不肯低头的自尊和坚持挺愚蠢的,不管她装得如何像,把自己伪造成一个多么铁石心肠的人,在外人看来,输就是输,惨就是慘,他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现实没有任何改变。
她只是在欺骗自己而已。
他现在心中又如何想呢?也在强装镇定吗?姬珧满心的好奇。
肩上忽然落下一层温暖,姬珧偏头,视线落在肩膀的那只手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传出的劲道似乎在小心翼翼地为她带来力量,再向上看,她便看到他那张隐隐担忧的脸。
姬珧心头好像被刺了一下。
她急忙转头抬脚走进去,将宣承弈抛在身后,后面的人掌心一空,手臂僵硬地悬在那里,眼底深处有一丝心疼和失落。
他越发确信自己心中的猜测。
或许就像他所想的那样,脱口而出的十九,变得冷硬的心肠,致盲的毒药,都不是什么巧合,而是于她心底最根深蒂固的记忆。
姬珧走进去,屋里的人便都朝她看过来,除了虞弄舟。
长安已经放开玉无阶,默默地走回到床边,姬珧跟玉无阶对视一眼,便向着虞弄舟走过去,最后在他身旁坐下,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阿舟。”她喊他。
虞弄舟好像知道是她走了过来,听见她唤他,脸上也无惊讶,只是伸出手,在身前摸索着,似是在寻找她的方向。
姬珧覆上他手背:“我在这。”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让虞弄舟的手颤了颤,他终于缓缓睁开眼,可是仍旧什么都看不到,眼前一片黑暗。
“我……还能不能看见?”他哑着嗓音问。
姬珧握住他的手,安抚道:“你放心,有小师叔在,什么毒都能解开,你一定还能再看见的。”
姬珧的眼睛熠熠生辉,涌动着淡淡的水光,唇角似有若无地上扬,半张脸隐在阴影下,握着他的手又紧了紧。
好像在担忧他。
虞弄舟反手握住她的手。
“你让他们都出去,”他声音低沉,气息微弱,弱到让人有些听不清,“我有话跟你说。”
姬珧微怔,静静地看着他,少顷,她冷了声音:“你们都出去。”
二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一双眼睛没有聚焦,另一双眼睛里透着浓浓的深意。
屋里的人都退下了,除了宣承弈。
他站在角落里,平时没有人会注意他,现在一个瞎了眼睛,一个没把心思放在他身上,自然不知道他还在。
虞弄舟紧了紧手心,面色无常,张口却是一句让人震惊不已的话。
“汾阳总兵,是淮南王的人,他想反你。”
第73章 张舟啊张舟
姬珧的手僵了那么一下, 唇尾的笑意渐渐凝固,化为一道凛冽的锋刃。
“你在说什么呢?”她声音还算温和,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却笑意全无。
虞弄舟闭了闭眼, 将她的手往怀里扯了扯, 紧紧拽着,手心慢慢浸出一层湿汗, 他似乎有些不安,隐隐皱紧的眉头不见松展, 犹豫了半晌之后, 才沉沉叹出一口气。
他轻声细语, 却有不容置疑的笃定:“珧珧,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的身世了。”
在那一瞬,姬珧眸光豁然震颤。
窗外又开始呼啸狂风, 呜呜的风声像是悲戚的哭嚎,如同铁锤似得一下一下撞击在心上。立在阴影中的宣承弈满面震惊,他情不自禁地向前踏了一步, 脚步声被狂躁不止的大风掩盖,而屋中却好像只剩下床边两人的对峙。
姬珧抽了抽手, 没有挣脱开, 她认真打量着他, 想要看透那张古井不波的面容下到底包藏着怎样的祸心, 可是却怎么也捉摸不透。
他不该这么轻易就跟她暴露身份。
为了掩饰那个秘密, 他不惜将自己伪装成与他性情南辕北辙的样子那么多年, 目的尚未达成之前, 他应该一直蛰伏下去。
他不是很能忍吗?
姬珧睨着他,声音没有起伏:“你的身世,什么身世?”
虞弄舟的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着, 眼帘半垂,半晌之后,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虚弱无力道:“你让我去繁州,我去了,你让我对付江则燮,我也对付了,你收走万州叛军的兵力,我给你,你做的这一切,不就是害怕我背叛你,想要试探我的忠心吗?我全都照做,为什么你还是不肯信我。”
姬珧笑意越来越冷:“你究竟在说什么?”
虞弄舟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悲愤和痛苦:“你知道我是张家人了,对吗?”
姬珧倏地挣开他的手,从床上起身,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眼如炬,将黑漆漆的视角照亮,可虞弄舟眼底却一片死寂,像是幽不见底的深渊一样。
她从前便是如此,而如今风水轮流转。
姬珧抚着自己的手背,一下一下,好像在把上面的热意嫌恶地抹去,她实在也厌透了这样跟他虚以委蛇,既然都说开了,她也不想再继续演什么伉俪情深。
“你今日倒是坦诚了,”姬珧拂去手背上最后一丝属于他的气息,声音像冷水中浸过的刀刃,凛凛生光,“在本宫面前伪装了九年,情长意浓不过是一场场精心的算计,连初遇都是你为我设计好的,为了获取本宫的信任,你付出了多少心血,忍受了多少委屈,怎么,现在就受不了了?终于不继续装了?可本宫还没玩够呢。”
虞弄舟睁开空洞的双眸,眼帘轻抬,凭着听觉找到她的位置,他压了压嗓音,干涩发紧的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几个音节:“我当初的确是骗了你。”
姬珧冷笑一声。
虞弄舟的手放在被子上,手指渐渐抓紧了袖口。
“我承认,一开始我目的不纯,”他抬头,明明眼中空无一物,却好像将她映在双眸之中,满眼都是她的影子,他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我以为你父皇是因为迁怒于我父亲,才会把张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赶尽杀绝,我以为奉承伯府的谋逆之罪只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张家人都是含冤而死。”
“这些,都是江则燮告诉你的?”姬珧问。
虞弄舟面色微沉,点了点头:“我被他骗了。”
姬珧忽然轻嗤一声,“万州赈灾,你私自招兵,背着我招贤纳士,汾阳巡阅使刘振奇恐怕早就拜到你门下,你身边除了长安,还藏着许多高手,时时刻刻警惕着我对你出手,前一步如何设计,后一步路怎么走,你通通都算计好了,现在告诉我,你只是被他骗了?”
她甩了下长袖,眼底凉薄无情:“若是现在瞎了眼睛站在这的不是你,恐怕你也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虞弄舟面色微变,似是听出姬珧话中的冰冷,不掺杂一丝往日温情,让他心中隐隐害怕,他掀开被子要下床,脚却踩在乘足边缘,踏了一空,身子向前扑倒,姬珧正要闪躲时,忽觉腰上一紧,有人勾着她腰肢偏着身子转了半圈,另一只手牢牢拽着她手腕,将她带离那处。
虞弄舟摔倒在地上,正好匍匐在两人脚边。
“谁在这?”他头发散乱,听到了声音,急忙抬头四顾,却什么都看不见,一向沉着冰冷的脸此时竟然多了几分慌乱,狼狈不堪。
宣承弈扶着姬珧的手,看都没看虞弄舟,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姬珧,同她四目相接。
姬珧从惊骇中回过神来,看到宣承弈,脸上浮现一抹诧异:“你怎么没走?”
方才她让人全部退下,她以为宣承弈也跟着别人一起出去了。
宣承弈放下她腰上的手,近乎逼迫的视线死死凝在她脸上,虞弄舟突然投诚是所有人没想到的,他震惊的同时最害怕的就是姬珧会因为那人的虚伪假意而动摇,他看了一眼踉跄着起身的男人,反手握住她手腕,转身便带着她离开。
姬珧被拉地一趔趄,右脚踩到了裙摆上,害怕自己摔倒,下意识伸手用力往回拽了一下他。
宣承弈还以为是她不想走,剑眉耸立,脸上闪过一丝怒火,他回身,狠狠瞪了她一眼,姬珧正错愕的时候,他忽然弯身,一手抱住她的腿,将她整个人扛了起来!
姬珧只觉头重脚轻,一阵天旋地转,反应过来的时候便看到紫檀木制地板在一格一格地远去,她惊呼一声,伸手捶打他的后背,凌乱的金钗步摇铃铃作响,她在那一瞬间顿时失去了所有端庄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