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无阶却没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语气认真道:“眼下局势一片复杂,的确不是安逸的时候,若你此时有孕,只会给人可乘之机,然后……你做事也会瞻前顾后。”
姬珧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语气不顺道:“你说的,我还不知道吗?”
玉无阶见她真的生气了,长长叹了口气:“我不是在提醒你。”
他起身,走到姬珧身后,想伸手抚抚她的发,隐在袖笼中的手却忍住了,他看着她,放缓了语调,轻道:“世间万事都有最优的选择,但你尽可以做你自己,想怎样就怎样,有我在,不会出事。”
姬珧转身,抬头看着他:“我想怎样就怎样?”
“嗯。”
“那你给我出去。”
玉无阶先是一愣,眼中罕见地闪过一抹错愕,随即放声一笑,他从袖口中掏出一个小玉瓶,放到桌上,又叹了一口气,在她的逼仄视线下走了出去。
姬珧难得露出烦躁的表情,她看着桌上的小玉瓶,揉着太阳穴坐过去,想起玉无阶刚说的话,越想越烦。
“来人!”
门外有落地声,很快就有人进来。
小十八喜气洋洋地,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殿下何事?”
“宣承弈呢?”
“好像去找佟小公子了。”
“谁让他去的!”
突如其来的叱咄吓得小十八打了个颤,他眨眨眼睛,立时收起笑容:“属下……也不知啊……”
殿下为何突然发怒?
小十八、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瞥着姬珧。
自从给宣承弈喂了一生蛊之后,姬珧已经没让人对他严加看管了,反正只要得不到解药,他就是个死,姬珧也不怕他逃走。
但是平日里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的人,近来竟然见不到影子,姬珧有些不快。
“他最近都去哪了?”
小十八挠了挠头:“没去哪,好像除了殿下身边,就是去找佟小公子,交流一些兵器铸造一类的事。”
姬珧抬头:“他还懂这些?”
“这……属下就不知道了。”
姬珧看他一问三不知,也不指望,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回寝居小憩一会儿,却没想到一睡便昏昏沉沉睡到傍晚,再睁眼的时候,窗外已经灰蒙蒙的,高大的身影靠在床边,那人还是熟悉的姿势,怀里抱着宝贝剑疙瘩,头抵着窗壁,也昏昏欲睡。
听见声音,他忽然惊醒。
姬珧起身,将衣服向上拢了拢,刚要说话,宣承弈忽然蹲下身来,眉头浅浅皱着,似乎欲言又止。
“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情?”
姬珧黛眉一扬,心中的不悦变作了好奇。
“什么事?”
“十八说,回京时我们要途径玥州,到玥州时,我想离开半日。”
玥州是近海的城镇,姬珧绕道玥州是有其他事情要办,却不知道宣承弈突然说要离开半日是想做什么。
姬珧神色不变:“给我个理由。”
宣承弈半垂着眼,薄唇微微开阖,犹豫半晌,最终道:“暂时,不能告诉你。”
姬珧面色一沉,漆黑的眼珠闪过一丝厉色:“本宫说过,最讨厌别人有事欺瞒于我。”
“我不会做伤害你的事。”宣承弈打断她的话,口气很着急,却又十分坚定。
他越是如此姬珧就越是好奇,但她知道那不是猜忌,也没有多少担心,沉寂片刻,她摆摆手,没有再继续问。
第二日裴冽先带大军离开,姬珧等到靳州派兵过来接管汝阳之后才开拨。
到玥州那日,宣承弈果真离开了半日,姬珧答应他了,也没让金宁卫跟着,宣承弈回来之后跟佟沅走得更近了,整日黏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还一副神秘莫测的模样。
连宣蘅都甚是奇怪。
“你跟佟沅私下里亲近一些,可知你三哥最近为什么跟佟沅交好?”回京路上,二人坐在一顶马车里,姬珧握着书卷,视线却放在马车窗外。
宣蘅撅起唇,摇了摇头:“不知,奴婢特地为殿下问了佟公子,但他也支支吾吾的,不告诉我。”
姬珧不禁一笑:“真是奇了,总觉这两个人在密谋什么。”
“奴婢也是这么觉得的!”宣蘅重重点了下头,越发把自己放在姬珧这边了,好像她们两个人才是同一战线一样。
姬珧收回视线,看到宣蘅手中的书信,也将思绪拉回来,偏头睇了一眼,问:“繁州那边怎么样了?”
宣蘅低着头,将桌案上各方的来信和奏疏抄本整理好,手上动作没停,一边说道:“涉江王殿下将手中的箭矢铸造图纸都卖了出去,一共得了黄金三千二百两,江家是有钱的。”
姬珧笑了笑:“当然有钱了,这些年在上原没少搜刮民脂民膏,治下官员都穷得不行,钱财都上缴了。”
宣蘅点了点头:“涉江王先是卖了一些成品,在两军交战时故意装作不敌,让他们尝到了甜头,江蓁这才答应买下所有图纸。”
姬珧翻过一页,轻轻嗯了一声,过了半晌,又道:“传信过去,既然钱已经拿到手了,让大军不必再收力,直取上原,尽量速战速决吧。”
宣蘅忙执笔蘸墨,在纸上写下密令,写完之后放到竹筒里,封上火漆,敲了敲车壁,将密令给了金宁卫。
回过头来,才发现姬珧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由吓得一怔:“殿下……”
姬珧放下书卷,往后靠了靠:“这些时日,你在本宫身边做得不错,之前擅闯城门之罪就一笔勾销了,到了京城,本宫准你回宣家。”
宣蘅听到“擅闯城门”四个字时,面色一变,还以为殿下要旧事重提,结果殿下没有揪着此事不放,反而说让她回家,宣蘅松了一口气。
只是,本该是高兴的事情,可她竟然怎么也笑不出来,心里的失落也逐渐放大。
姬珧看她犹疑不决的神色,问道:“怎么,你不想回家?”
宣蘅下意识摇了摇头。
“本宫给你自由了,你不开心吗?”
宣蘅急欲张口,话到嘴边了,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顿了顿,她问道:“殿下会放了宣家人吗?”
姬珧理所当然道:“无辜的人,可以看在你和你哥哥的面子上,暂且饶过他们性命,至于你父亲宣重,他本就渎职在先,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所以就算你回了宣家,宣家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煊赫了。”
宣蘅后来听三哥说了宣家所犯之事,对姬珧早已没有了芥蒂,听她这么说,虽然对父亲隐隐担心,可内心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
她沉默地看着案牍,像是在做什么重大决定,姬珧静静等着她,过了片刻,宣蘅忽然抬头,郑重严肃地看着姬珧,认真道:“殿下,奴婢不想回去,奴婢想跟在殿下身边。”
姬珧有些意外,但又在意料之中,她问:“跟在本宫身边为奴为婢,怎么好过回去做你的宣家千金小姐?”
宣蘅摇了摇头,苦于不会表达,面色有些焦急,她说:“殿下说放我自由,我却不知为什么,觉得跟在殿下身边更自由。”
姬珧怔了怔,似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收回视线,将桌案上的书卷拿起,看了一会儿,才道:“本宫这里也不是最自由的。”
宣蘅满眼企盼地望着她:“殿下可不可以留下我……”
“你愿意跟在本宫身边,那便跟着吧,将来有一天别后悔就是。”姬珧漫不经心道。
宣蘅面上狂喜,若不是在马车里,就要叩头谢恩了,她开心地大声道:“谢过殿下!”
姬珧“嗯”了一声,唇角却漫不经意地勾起。
这次回京除了日常修整,在各处驿站都没有多做停留,过了数日,距离金宁城已经不远。
姬珧这次出京,在外面飘荡了小半年,距离金宁越近春意越盎然,料峭寒风已经消逝,春风拂面,柔和温暖。
到了竹安县,姬珧命大军在野地修整,过了夜再前行。
十八在篝火前烤着羊腿,吃得油光满面:“这一路上风平浪静,都让我有些不适应了,咱们什么时候这么顺利过——哎呀!十二哥,你打我干什么?”
十二把小十八头顶的玉冠打得一歪,见他质问自己,扬手作势还要打,十八赶紧缩了缩。
“行了,别闹了,”容玥出声打断,虽是制止的话,却也没太过苛责,“路上最忌讳说这种话,小十八仔细着点。”
十二长腿一跨,坐到他旁边,嘀嘀咕咕道:“顺利还不好,你难道想这一路上都打打杀杀啊?”
小十八小声嘟囔:“我就是随口一说嘛……”
十二吃完了手中的羊腿,把十八拿着的羊腿也抢过来,边吃边道:“你要是皮痒了,我可以跟殿下申请,把你丢到暗厂里回炉重造,岂不是更刺激。”
十八呛他一句:“你积点口德吧!”
小七不参与骂架,却是点了点头,从繁州过来的独眼龙和刀疤哥小九小十也笑,容玥摇了摇头,看到囊中的水没了,去帐篷里拿新的水囊。
十二吃完,拍了拍十八的肩膀:“我去看看薛小娘子,前半夜你和七哥守着殿下,机灵点,别打瞌睡。”
十八哀嚎一声:“啊,又让我和七哥守前半夜,简直是惨无人道。”
十二又把他的玉冠打正了。
小七听着林中的风声,不知为何,总觉得有点不安,将篝火灭掉之后,他嘱咐小十八道:“仔细点。”
他向来惜字如金,小十八不指望他多说什么的,只是想到今晚可能又要听壁角,就想原地切腹。
不然,净身了做个太监也好。
外面灯灭了,帐篷里的灯还点着。
姬珧靠在浴桶边昏昏欲睡,下巴已经浮到了水面上,宣承弈在屏风另一面等了一会,不见有声响,皱了皱眉,他转身走进去,一眼就看到姬珧闭着眼睛往下滑。
他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想要笑,手指蹭了蹭鼻尖,他慢步走过去,在浴桶边蹲下,氤氲的灯光在帐顶浮动,两人之间的距离渐渐拉近,宣承弈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缓缓伸手,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轻轻碰了碰。
她闭着眼睛时很安静,像是小猫一样,全身都软软的。
但更多时候又很锋利,如刀如剑,杀人不见血,冷冽无情。
都是她,又都不像她。
他一出神,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眼角,姬珧忽然睁开眼睛,有些惊恐地抱住身子,水珠飞溅,她的脸在慌乱中不复平时的冷静。
像是做了一场噩梦般,她睁开眼睛都没回过神来。
宣承弈赶紧握住她手臂:“怎么了,是我。”
姬珧脸上都是水,眼睛微微发红,她看着宣承弈,看了良久,才慢慢平复了神色,吐出一口气。
“做噩梦了?”
姬珧点了点头,伸手在眉心处揉了揉。
“在,浴桶里?”
声音有几分揶揄。
姬珧抬眸,撩起水掬到他脸上,义正辞严:“我们姬氏的人做梦就是在浴桶里。”
宣承弈一愣,随后缓缓笑了出来,他这样一笑,看得姬珧面色稍顿,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脸上。
他长得那么干净,却经常皱着眉头,苦大仇深的一张脸。
笑起来就全不一样了,脸上还有浅浅的酒窝,眉眼也弯起来,像冰川融化后流于山涧的潺潺溪流,冰冷而又柔软。
宣承弈蹭了蹭她下巴上的水珠,起身去置衣架上拿衣服,姬珧的视线便始终黏在他身上,静谧的烛火温馨美好。
忽然,烛火一震,外面传来一声巨响。
“砰!”
宣承弈瞬间警觉,拿起衣服回身披到姬珧身上,长剑出鞘。
姬珧紧着衣领,从浴桶中走出来,腰间长带系上,又将披风罩在身上,宣承弈将灯吹灭。
风声鹤唳,丛林野兽长啸。
不消片刻,那响声再次传来。
这次能很清楚地听到人痛苦的哀嚎。
第97章 记得呢,怡春楼,晚袖姑娘……
山林中, 风声萧肃。
那声炸裂的巨响太过清脆, 就似在耳边发出一样,却又在顷刻之间归于沉寂。
低浅沉重的呼吸声隐匿在巨响中, 像是虚无缥缈的幻听, 然后耳边便是金宁卫厘清状况的嘈杂声, 伴随着愈演愈烈的心跳。
不及深思, 第三声巨响发出,姬珧听到一阵短促而迅疾的破风声, 紧接着, 营帐上破开了一个口子, 有什么东西飞速越过, 在后面留下了一道同样的裂口。
宣承弈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将姬珧往怀中一拽,来不及反应时, 她倏地撞进他炙热的胸膛,但谁都没时间处理这相对暧昧的触碰, 营帐后面那个裂口上燃起了火光, 火光还在一点点扩大, 焦糊味迅速蔓延, 同样迅速的还有弥漫的黑烟。
她被坚实的手臂护住腰身, 身上骤然一暖, 宣承弈已将自己的外裳裹在她身上, 然后护着她闪到了帐外。
跟预想中的场景不太一样, 姬珧以为自己会看到一番混乱缠斗的场面, 实际上周围除了握着刀剑蓄势待发的金宁卫, 看不到任何一个敌人。
姬珧被紧紧箍在怀里,一双秋瞳在寒光陆离的黑夜里染上几分危险致命的颜色, 她越过宣承弈的肩膀, 目光凝视着寂寞无声的四周,每一处风吹草动都像拨动琴弦的手在空气中荡漾涟漪。
她还没见过这么安静又激烈的刺杀,敌人掩藏在暗处,没有任何征兆地发动袭击,背后的那个大帐已经在火光中消失了,第四声响声还没有传来,而每个人都因为这声不知道会不会再次乍现的巨响绷紧神经。
“什么东西?”她终于开口说话,打破了这份让人恼火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