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生气是没生气,威胁的话却是随口就带出来了,姬珧话音一落才反应过来,索性也不收回,挥挥手让内侍去传话。
金宁卫去套马,姬珧赶紧回府梳洗一番,洗去了风尘仆仆的疲倦,赶紧招来玉无阶和佟沅。
二人很快便到,姬珧将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放到桌上,推到玉无阶跟前:“你带着佟沅回一趟积室山,让山长瞧瞧这东西,昨日三郎跟本宫说,他问过鹫翎,这东西在烈火罗国叫火器,我钻研了一整夜,这玩意确实制作精妙巧夺天工,以我大禹如今的能力,还造不出这等奇物。可是,既然烈火罗能研究出这样的武器,没道理我们不行。”
姬珧回头看了看宣承弈,后者托着一个沉香木盒,见她睇过来,把东西奉上。
姬珧瞥了他一眼,压下嘴角的笑意,然后交到玉无阶手上:“佟沅有能力复制这上面绝大多数神兵利器,我相信在制造与设计上他比你我更优秀,也许连山长也要刮目相看,你且带他去看看,山长应该会收下他。”
玉无阶低头看了看那个木盒子,已经从她那句话中推测出里面装着何物,不动声色地收下,他已是站起身,去抖压出褶皱的绿袍:“你的命令,我不敢不从,可惜从金宁到玉家再到江东,直到回来,你也不让我休息一下。”
姬珧知道自己太麻烦他了。
“佟沅累吗?”姬珧忽然转头看佟沅。
佟沅不知道想着什么,视线落在姬珧后边低垂着头站着的那人身上,冷不丁被叫了名字,“啊”地一声回过神来,赶紧补救地疯狂摇头:“不累!”
姬珧笑着看回去:“到底诗年轻得好,小师叔如若真的疲倦,便——”
“打住,”玉无阶抬了抬手,对姬珧这张嘴无可奈何,他拿着东西,像是要反驳她那句话,将背也给挺直了,“我这就动身。”
姬珧很是满意,她也跟着站起来,替玉无阶理了理外袍上的褶皱,扫了扫他肩膀:“小师叔,路上小心。”
玉无阶怔住,抬眸看她,姬珧已经退了回去,唇角的笑意温和,而他肩膀上好像还留有温热。
宣承弈脸色难看。
玉无阶赶紧回身,匆匆走了出去,佟沅跟在他后面,走到门槛处才后知后觉地跟姬珧告退,然后追了出去。
就看到青玉先生抚着肩膀,有些热泪盈眶的样子。
佟沅挠头:发生了什么事情?
姬珧看着玉无阶走了,才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可真是能支使人。”
他一扭头,便看到宣承弈紧紧盯着大门,凌厉的双峰横亘,怨念和杀气能将门看出个洞来。
姬珧没在意他为何一副关公脸的样子,眼里甚至还多了几分赞赏和欣慰:“我知道你们月柔都在找这个东西,刚让你拿着,你没动半分歹念,做得好。”
宣承弈面色一沉:“你若不信我,可以不经我手。”
姬珧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斜了他一眼:“偏不。”
“宣蘅,走。”她说完转身,唤了宣蘅跟上。
一直站在她身后默不作声的宣蘅应了一声,越过宣承弈的时候抬头看了看他,忍着笑追出去了。
姬珧知道姬恕的性子,没打算让他等太久,当她在宣武殿看到长高一头的姬恕时,空洞的心上好像终于填补了一块,姬恕没了礼数教条,一猛子扎到她怀里,姬珧试着像半年前那样抱起他,竟然有些抱不动了。
她蹲下身,仰头抚摸着姬恕的脸:“皇姐不在,有没有听太傅的话?”
实际上,这半年来姬珧虽不在京城,却对京城发生的所有事都了如指掌,姬恕批阅的奏折也需要拓印下来给她过目,由她亲自裁决。
姬恕的成长,姬珧心里有数。
姬恕抓着姬珧的袖子,轻轻点了点头。
他一副童真相,这么大的孩子最是能迷惑人的时候,睁着一双懵懂黑亮的眼珠,即便什么都不说,你也想将天上的星星摘给他。
再大一点就要有自己的想法了,逆着长辈的想法做事,觉得自己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唯我独尊,猫嫌狗憎的。
姬珧一时间想得有些远,拉着姬恕进了大殿,里间燃着安神香,姬珧往榻上一坐就倦了,她强撑着精神跟姬恕说了几句话,姬恕好像发觉了她脸上的倦怠,拍拍榻上的玉枕:“皇姐歇息歇息吧。”
姬珧望了一眼窗外,快要黑了。
她摇了摇头,对姬恕道:“去传贺朝,我找他有些事要问。”
姬恕顿了一下,转头吩咐魏长骆去招人。
贺朝很快便赶了过来,屈身行礼。
姬珧坐正了身子,让贺朝平身:“……后事交由你去办,毕竟你是金宁十八卫的大统领,别的人也都伤心,但大抵是不想让我看出来,所以都忍着,你找个时间,跟他们聚一聚,别让他们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尤其是小七,他话可太少了。”
姬珧罕见得说了一串很长的话,声音低浅平和,似是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可谁都能听出来她心底的难过。
贺朝领了命令,沉吟片刻,忽然道:“十二弟走了,十八卫里缺了个人,得从暗厂里提上来一个,殿下可要考核?”
绵长的寂静,无人回话。
就在贺朝要抬头的时候,姬珧道:“不用了,本宫身边暂时不缺人,先这样吧。”
她说罢起身,又看了一眼窗外,屋里点了灯,外面已经全黑了,她摸了摸姬恕脑袋,让他好好休息,明日她会随他一起上早朝,姬恕一听,便也没再缠她。
临走时,贺朝看了宣承弈一眼,二人相视,又心照不宣地挪开。
出了宫,姬珧上了马车,没吩咐马夫回公主府。
“去怡春楼。”
姬珧虽盛名在外,却是很少亲身踏足烟花柳巷,何况怡春楼并非京城最大的青楼,寻常时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姬珧戴了帷帽进去,给宣蘅也披了一个,只有宣承弈露出一张脸,别人看了都以为他是带了两个随从来,将他认成了恩客,热情地扑过来,想要拉着他进去。
宣承弈极度厌恶这等地方,不等胭脂水粉们凑过来,便将长剑一拔,横在身前。
姬珧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摇了摇头,宣蘅脸热得很,对姬珧小声道:“三哥他没见过什么世面……”
他这一拔剑,把老鸨和楼里的姑娘吓破了胆,以为是哪个仇家来寻仇了,一个跑了,两个逃了,人传人,怡春楼很快就乱作一团。
都拜宣承弈所赐。
宣蘅觉得有点丢脸,谁知姬珧却道:“本宫就喜欢他这样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三人进去,扔给老鸨一锭金子,才算平息了骚乱,老鸨点头哈腰地将他们引到一个单间里,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没多久,一个身穿藕紫轻纱裙的女子迈着碎步进来,怀中抱着个琵琶,婀娜身段尽显妖娆,这在京城最大的青楼里也是上上姿,不可多得的尤物。
只是,人美是美,却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一脸苦相。
姬珧将帷帽摘下,放到桌上:“你是晚袖?”
晚袖没想到那帷帽下是个女人,且屋中原本的三个人里竟然有两个都是女人,唯一一个男人,还似小厮一样站在旁边,显然不是主子。
她点点头:“奴家花名晚袖。”
姬珧看了看她怀中的琵琶:“你会弹什么曲子?”
晚袖双眸灵动,水润如珠,盈盈望过来,颇带了几分不解:“贵人想听什么,只要奴家会的,都可为贵人弹奏一曲。”
姬珧想了想,道:“《霸王卸甲》可会?”
晚袖一怔,唇角漫起一丝笑意,她没回答,只是将青葱玉指覆在琵琶上一拨,流动的声音便像溪水一般潺潺而来。
本是一首悲壮又绝望的曲子,她弹起来却轻快明亮,姬珧看着她,渐渐出了神,一曲终了时,她才回过神来,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或许就是很难说出口吧,她也不想承担那份失望。
姬珧抬头道:“我可以为你赎身,你愿意走吗?”
晚袖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神情微震,但震惊过后,她只是浅浅笑笑:“奴家可否问一句,贵人为何要替奴家赎身吗?”
“受人所托。”
晚袖脸色一变,手指勾到了弦,弹出了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她直直站起身,脸上的惊喜渐渐扩大。
“是卫公子吗?”
姬珧顿了一下,点点头。
晚袖又狐疑地往她身后望了望,疑惑道:“那他自己怎么不来?”
姬珧手心一紧,视线下意识垂到地面上,短暂的沉默让晚袖从惊喜中回过神来,她定定地看着她,笑容僵在脸上,久而未散。
片晌过后,姬珧重新看向她:“北地战事未休,卫公子已被留在了前线,暂时……不会回来了。”
晚袖的眉头倏地皱紧,表情有一瞬间近乎崩塌,她张了张嘴,慢慢坐回去:“是吗……”
“我为你赎身,你跟我走吧。”姬珧又重复了一遍。
对青楼女子来说,也许一生里侍奉恩客,最大的幸运不过是碰到一个真心人,能将她从泥潭中解救出来,从此不必在这里浮沉。
可她等了良久,最终只等来了晚袖的拒绝。
“奴家谢过贵人的好意……只是我们二人约定过,如有一天他愿意娶我,会亲自带上白银千两,将我赎出去,他不来,必定是不愿了。”
晚袖抱着琵琶,低垂着眼眸,看不太清她脸上的神色,只是能从声音中听出来她心底的失望。
“我就在这里等他。”说罢,她又拨动琵琶弹奏起来,这次仍是《霸王卸甲》,却多了几分幽怨决绝,气势跟方才全然不同。
宣蘅知道她是误会了,想要说什么,被姬珧抬手制止,等到一曲终了,姬珧留下了百两黄金,起身离去了。
人去楼空,晚袖独坐房中,忽然举起琵琶,将之狠狠摔到地上,粉身碎骨。
然后,她趴到地上,抱着琵琶碎片,哽咽痛哭。
姬珧出了怡春楼,宣承弈忍不住叫住她,问道:“卫公子,是谁?”
姬珧顿住,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继续向前走,走了几步,幽幽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
“十二姓卫名离,卫离,这是他原本的名字。”
宣承弈瞳孔微缩,瞧着她淡漠的模样,心尖却有些疼痛。
因为她的隐忍,也因为十二的存在,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
宣蘅问:“我们是不是该告诉她真相?若让她记恨一辈子,十二哥哥岂不是太可怜了?”
姬珧道:“不用。”
不用。
为什么不用?宣蘅不懂。
可当第二日她听到那个消息时,心下终于了然。
怡春楼晚袖姑娘,于房中悬梁,被发现时早已身亡。
不用告诉她,因为,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啊。
这世道上,有太多人,活下去仅仅只是因为一个信念,当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时,所有理智和坚强都会随之崩塌。
她撑不下去了。
无法在没有他的世界里活着。
旁人听闻这件事,大多数都会唏嘘一声,虽然可惜,不过道一声太傻。
太傻,的确傻。
活着比死难,还能呼吸,那得是拥有多大的幸运?
可唯独这种事,外人没资格评判。
姬珧命人殓了晚袖的尸身,同十二的衣冠葬在了一处。
说起这件事时,所有人都表现过不理解,唯有宣承弈觉得似乎理所当然。
姬珧没问他为什么会理解晚袖的做法,回京之后,便开始大力整肃朝堂,姬珧顿时忙得脚不沾地。
江则燮起兵时,朝中便杀了一批江家党羽,原本邢家是首当其冲,可是江家一倒台,邢廉便跳反到江家的对立面,为了摘出自己,甚至不惜亲自把妻子押送到大理寺。
他动作太快,以至于没露出什么把柄。
宣重入狱后,大理寺由赵云清担任主职,此案涉及颇多,涉事人员要经过三司会审,由大理寺主持,刑部尚书和监察院亲自督办。
姬珧决心要将邢廉扳倒,在此案中花费的精力很多,需要跟监察院负责此案的人沟通时,宣蘅竟然亲自请缨。
看宣蘅如此这般自信,姬珧很是欣慰,人走后,她端了一杯热茶:“若她能事事如此,许多事情都能交由她去办了,我也能省点心。”
“不会,”宣承弈打断她,“也就这件事她比较热心。”
姬珧喝着茶,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嘴:“何出此言?”
“负责这件案子的监察院御史,是蘅儿指腹为婚的人。”
他刚说完,姬珧将口中的茶尽数喷了出去。
“你说什么?”姬珧瞠目,有些痛心疾首地模样,“本宫的蘅儿定亲了?”
第100章 她无心。
宣承弈拧眉看过来, 沉默了一会儿,才娴熟地伸手替她擦去流到下巴上的茶水,指腹的温凉将热度融化了, 他蹭得小心又温柔, 却是面不改色地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你的蘅儿?”
姬珧微微向前抻着脖子,享受着他细致入微的体贴和周到, 从前薛辞年在时,这些需要眼色的事都是他做, 也许是做得太自然了, 以至于姬珧常常忽略这样的小事。
但宣承弈是不一样的, 哪怕他举止上挑不出一丝错处, 脸上总要给你表现出几分不情愿来,再就是装作若无其事, 总不让你看到他卑微的一面。
姬珧“嗯”了一声,乖乖地等他擦完,才将茶杯放回去, 向后靠了靠:“在本宫身边的人,都是本宫的, 包括她, 包括你。”
宣承弈在她促狭的目光下很快地眨了眨眼睛, 鼻头一碰瞥向别处, 耳根处染上一层红, 像是春时绽放的海棠花, 纯白花瓣中飞出浅淡的火焰。
窗外刮过一阵风, 清香被吹进了屋子,漫香盈袖。
姬珧低头笑笑,复又扬起脑袋, 清了清嗓子,认真道:“宣蘅原来订过亲,怎么没听你们提起过?”
宣承弈闻言,正了脸色,眼中闪过一抹不虞:“去年订的亲事,后来出了那件事,这门亲事也许就黄了,我们都没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