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一看宣蘅居然这么趾高气昂,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连儿子也被牵着鼻子走,艴然不悦,冷哼一声:“不就是公主身边的一个端水的丫鬟吗,怎么能配得上我的远儿?也不知远儿是怎么了,死活不同意退亲。”
旁边的丫鬟想要上来安抚,可听着那话,怎么都觉得不对味,便只当做没听见,耳观鼻鼻观心地看着地面,沉默不言。
宣蘅在书房留了一会儿,全程是公事公办的语气,云逍远想叙旧也插不上话,要离开时,他终于逮着机会,说要出门相送,宣蘅想着有些话是要说清楚,便点了点头。
走在街上,云逍远已经换了件常服,不远不近地走在旁边,犹豫不决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这段时间过得好吗?”
宣蘅心底里还是很敬爱这个云家温柔的大哥哥,没将周氏那里受到的气发在他身上,只是笑着点点头:“殿下待我很好,云大哥不必担心。”
云逍远松了口气:“你又叫我‘云大哥’了?刚才在书房里,你一口一个‘云大人’,把我叫得心里犯怵,还想着是不是我母亲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你生气了。”
猜得倒是没错。
宣蘅腹诽一句。
她停下脚步,扭头看着云逍远,脸上是得体的笑容,掌握着两人之间的分寸:“伯母大概是误会了什么,以为我来府上是求云家不要退亲的,跟我说要延迟婚期——”
“延迟婚期?”云逍远睁大了眼睛,“母亲真这么说的?”
宣蘅被打断,瞠目看着他,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遂点了点头。
云逍远急忙道:“七妹妹,那绝不是我的意思……算了,这件事你不用管,我回去会跟母亲说明的,背弃诺言的事,云家绝不会做的,你放心。”
宣蘅挡住他的手,温和笑笑:“云大哥,你误会了,我实话实说,不是跟你诉诸委屈的,伯母和你们云家这样做也是在情理之中,前面就是公主府了,云大哥留步吧,告辞。”
云逍远一看她这么果断,先是愣了一下,赶紧追上去。
“七妹妹,你等一等。”
宣蘅停下,回头看他。
明明还是那张脸,也没什么大的改变,笑眼弯似月牙儿,透露着几分讨人的喜气。
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她变了。
云逍远笑了笑:“七妹妹,你跟半年前不一样了,看来公主的确待你很好。”
宣蘅刚要回答,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叫喊,她回头一看,见两人骑马过来,一个是云淡风轻的青玉先生,卖了他们一个眼色,就调转马头离开了,另一个则是跳下马,像宣蘅走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佟沅牵着马走过来,先是抬眼看了看云逍远,又不动声色地挪开,将目光放到宣蘅脸上。
宣蘅看到佟沅也有些惊讶:“这么快就从积室山回来了?”
佟沅“恩”了一声,道:“青玉先生着急,我们就快马加鞭,比预定时间快了两日。”
云逍远看二人如此熟络地交谈,微微皱了皱眉,此时佟沅也像才刚看到云逍远一样,问道:“这位是……”
宣蘅不想为佟沅引见,云逍远却是自己行了一礼,说道:“在下是监察院御史云逍远——”
“也是蘅儿未来的夫君。”
宣蘅本以为他是正常介绍自己的身份,没想到后面又加了一句话。
佟沅一顿,下意识看了看宣蘅,神情微微错愕,错愕中又带了一分怅然若失。
宣蘅赶紧回身,对云逍远道:“云大哥,你回去吧,我也要回殿下那里复命了。”
“好。”云逍远这次未做纠缠,温柔地应了一声,随后对佟沅抱了抱拳:“还请阁下多照顾照顾蘅儿,多谢。”
说完,便转身走了。
宣蘅诧异地看着云逍远的背影,总觉得今日的他,看起来有那么一点……不那么稳重。
回过头来,她对佟沅道:“咱们也走吧。”
佟沅慢了半拍,猛然回过神来,“哦”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牵着马跟她一起入府。
凌云轩,玉无阶已经跟姬珧相对而坐。
“我已给山长看了火器,山长说这东西咱们未必造不出来,只是……”
姬珧接着道:“没有设计图纸,制造工艺也不精密,如要造出来,得去烈火罗国取经了。”
玉无阶刚顿了一下,便被她截过话头,听她把话说完,他闷声笑了笑,点头道:“正是。”
“我把神兵图放到山长那里了,佟沅打算把这边的弓.弩制造收一收尾,就去积室山上学习。”
姬珧道:“放在山长那里我放心,让佟沅去吧,他是块材料。”
“对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
“山长让我提醒你,月柔东撤是下下策,他们选了最不该选的一条路,或许咱们可以改变一下原本的对边策略。”
第103章 我气得从来都不是这个。……
手肘支撑在小案上, 镂空金缕香球散着丝丝紫烟,幽香落在鼻尖上,舒缓着心里的急躁和暴戾, 姬珧半阖着眼向后靠了靠, 久久没有说话。
玉无阶也不知那话她听没听进去,却也没有打扰她片刻小憩, 屋里寂静无声,只有低浅的呼吸声, 安静让时间的流逝都变得缓慢。
他静静地看着她, 唇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因害怕被发现而有些克制。
姬珧忽地睁开眼。
“啪嗒”一声, 东西落地。
玉无阶弯身去找东西,将小案翻起来, 又去够地上的手把件,姬珧看他手忙脚乱的动作,微微挑了挑眉:“山长说的我也考虑了, 只是这件事万不能是我们先提起,频频滋扰边境的是他们月柔人, 面临强国蚕食和种族灭亡威胁的也是他们。”
她摩挲着食指指腹, 眸光渐渐变得幽深:“漠南的百姓对月柔的仇恨还深入骨髓, 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事, 况且就我从鹫翎那里得知的情况, 月柔如今也是公主掌政, 真要推三郎上位, 也不会一帆风顺。”
玉无阶够到了掉落的手把件,重新坐回去,心不在焉地应和一声, 又皱着眉头,做沉思状。
姬珧瞥他一眼:“你听我说什么了吗?”
玉无阶整理长袖,将微散的衣襟理得端庄,收了一贯的懒散姿态,认真地看着她:“你再说一遍。”
姬珧拳头又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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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察院实行秘密纠察制度,会对朝中大臣每隔一段时间就进行核查验审,只是近些年来监察院内里腐朽,以权谋私,勾结大臣,早已名不副实。
姬珧去北境之前特地跟盛佑林说过这件事,肃清超纲,第一个被她拿来查办的就是监察院本身,这半年来监察院里里外外翻了一新,许多都是身怀抱负,还未被官场荼毒的年轻人。
云逍远也算被提拔的青年才俊之中的一员。
宣蘅回来后直接去跟姬珧复命。
“云大人说,最近邢廉内院有动静,他的一房小妾和爱子在不久前以回家省亲的理由出京了,除此之外还以各种理由送走了一些亲信。或许是已经察觉到最近京中的风声,准备跑路了。”
宣蘅紧着眉说道,说完之后迟疑一下,紧接着问:“殿下,咱们是不是先将武恩侯府控制住?”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有人求见,很快,小十八就风风火火地走进来,脸上难得露出几分凝重,他进来后抱拳跪地,说道:“殿下,就在刚刚,武恩侯府外面有五辆马车先后往出城的方向而去,每辆马车上的人都捂得严实,看不出是谁。”
宣蘅眨了眨眼,原来殿下已经派人时刻监视着武恩侯府了。
姬珧问道:“派人追了吗?”
“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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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中很快开始戒严,城中巡逻的士兵都比平时多了将近一倍,夜幕悄然降临,暗中窥探的人都知道这必将会是一个不眠之夜。
前段时间公主大力铲除依附武恩侯的党羽,邢家却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还全力配合三司审查,都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而现在一看,明显是武恩侯府毫无反抗之力。
可这样一个连姬珧都轻易撼动不了的势力,在对抗之中认打认罚,显然不合常理。
却原来是打算来一招金蝉脱壳,彻底脱离了朝廷的掌控。
子时一刻,姬珧率禁卫军围困了整个武恩侯府,府中下人俱在,主人却不知所踪。
丑时未到,派去追踪马车的金宁卫也有消息传来,说五辆马车出城之后分别向不同的方向离开,金宁卫不得已分成五队分别去追踪。
晚风微凉,姬珧坐在廊上美人靠旁,整列有素的禁卫军正在排查武恩侯府,战战兢兢的下人们被排成一列跪在地上。
姬珧看着下面的人,脑中忽然闪过了几个画面,她眯了眯眼,兀自笑笑:“我怎么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
旁边的宣承弈闻声一震,身子缓缓板直了,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姬珧回眸,眼睛亮了亮,侵染月华的瞳眸中藏着几许清冷,却又覆上了多彩的颜色,“你知道本宫当时为什么要把你带回去吗?”
宣承弈见她旧事重提,思绪也跟着回到丝雨微凉的那天,脑中映出她一袭红衣摇曳窈窕的模样,总感觉好像过去了很远很远。
“为什么?”他出声一问。
姬珧托着下巴,看向廊下来来回回的禁卫军。
“本宫听出了你的声音。”
宣承弈攥紧了手。
“虽然只有短短几句话,但不知怎么,就记住了。”姬珧百无聊赖地说着,眼中流淌着不知名的情绪。
宣承弈按着腰间的剑,坐到姬珧对面,视线向下瞥,沉默片晌,才问:“只是因为这个?”
姬珧一怔,逐渐收回视线,莞尔一笑:“平心而论,真当本宫见到你那刻,心中的惊艳是不少的。我幻想过无数次你的样子,但在脑海里只是一团漆黑,就像一团模糊的影子。影子虽无面,却是与人形影不离的存在,那种感觉很奇怪,靠得那么近也还是一团虚无,既心安又惶恐。我在临死之前仔细地算了一笔账,发现自己其实从未拥有过什么,而你姑且算是,我想鲜少想要自己得到的一件东西。”
宣承弈缓缓开口:“除此之外,你就没什么想要的吗?”
姬珧神色一惊,“我还以为你会生气。”
“生什么气?”
“气我把你说成一个想要得到的东西。”
宣承弈竟然笑了一下,而后移开视线摇了摇头:“我气的从来都不是这个。”
姬珧听他那淡漠自嘲的语气,心里无由来地紧了一下,一阵风拂过,宣承弈看了看天,然后抬手为她戴上披风上的兜帽,又理了理耳边的碎发。
“殿下。”
“嗯?”姬珧抬眸看向他,鹿儿眼清澈透亮。
“你有什么真正想要做的事吗?不拘泥于皇族的身份,不局限于家国大义,只为你自己想做的。”
姬珧脑中一空,耳边好像忽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很久很久以前,父皇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
她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对任何感情的反馈都很迟钝,明知道身边的人都对她很好,但她永远只能看到母后的那点不好,固执地把所有牵绊全都斩断,拒绝所有人的善意和关注。
父皇问她时,她幼稚地说,不想再当一个公主。
现在想想,何其可笑。
姬珧回过神来,慢慢坚定了目光,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为何要抛弃了这身份,本宫就是大禹的永昭长公主,长公主要这世间海晏河清,享天下太平,亦属我愿。”
她星眸璀璨,一瞬间,好像天地都黯然失色,宣承弈手攥在兜帽两侧,就那样看了她很久很久。
宣承弈垂下眼,将手放开。
“我知道,不是所有人在你眼里都是可有可无的,”他的发被凉风吹得偏向一边,拂在脸上,瞧着有几分孤寂萧索,“十二走了,原来你是会真的伤心的。”
姬珧不知他缘何突然提起十二,喉咙忽然哽了一下。
“所以,假如我如你所愿,离开了,你也会为我伤心吗?”
他忽然俯下身,温热的气息倏地靠近,他抬起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侧脸,像是捧着稀世珍宝一般:“我在你心里,不止是一个奴仆,对吗?”
他轻声问着,犹如耳边呓语,眼底的期冀似乎在乞求着她说出他想要听到的答案。
“殿下!”
廊下忽然传来声音。
姬珧一惊,回头看着下面,容玥低垂着头,眉头紧紧皱着,心向上提起。
好像打扰了殿下……
“怎么了?”姬珧问。
容玥轻出一口气:“找到一条暗道,暗道中有最近出入的痕迹。”
姬珧闻声站起身,惊喜道:“顺着暗道去查,邢廉多半是从这里跑的。”
“是!”
容玥领命离开,姬珧回头看着宣承弈,眼中流露出几分势在必得的欣喜:“邢廉那样谨慎自私的人,逃走之前才不会大动干戈惊动监察院,不管是之前秘密遣送妻妾亲信还是五辆马车离京,都是障眼法,他要走,必定选择最隐秘,最万无一失的方法。”
宣承弈看了看容玥离开的方向:“现在再去追,还追得上吗?”
姬珧笑笑,没有回答,起身回公主府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金宁卫就传来消息,说邢廉落网了。
本来有一些大臣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邢廉人面兽心,早朝上准备发难姬珧,谁知道姬珧一下甩出许多邢廉通敌叛国白字黑字的证据,不管是真的不明真相之人还是浑水摸鱼的人,脸被打肿了,也就闭嘴了。
姬珧早朝之后去了监察院,领着姬恕一起。
姬珧握着姬恕的手,站在监察院的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