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珧知道他说的“那件事”,就是她把宣家人全部抓进天牢里的事,宣家大势已成定局,从前交好的世家门阀也都纷纷疏远,起码在这期间,没有一个人原意为了当年的情意来跟姬珧求情。
“既然没有退亲,也许他们不在意这个。”
宣承弈瞥了她一眼,显然不同意她的说法,姬珧看过去,张口问:“怎么了?”
“我曾经找过云家人,想要把蘅儿托付给他们,但是他们拒绝了。”
姬珧被他盯得有些心虚,面上却不动声色:“然后呢?”
宣承弈长长出了一口气,似是在忍耐什么,良久后才道:“我和蘅儿的父母长辈全都在牢里关着,就算他们想退亲也找不到人。”
姬珧眉心微跳,忽然沉默不语了,过了半晌,她召金宁卫进来,吩咐他去大牢里把宣家人放了。
姬珧如约放了宣家无辜的一百多口人,可宣重渎职在先,包庇亲人在后,理应受牢狱之苦,新任大理寺卿赵青云判了流放,丝毫没有因为宣承弈和公主如今的关系而有任何轻判。
宣重的流放之地是西南的来州,来州虽然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条件却非常艰苦,漫天黄土,飞沙走石,再往南是天险裂谷,没有人迹,因为是军事重镇,每年加固城墙的任务都非常艰巨,需要许多徭役,流放之人自然也要做这种苦役。
一般被判了这种流刑的人,很少有机会再回京城了。
姬珧在宣重启程上路之前,特意命人将他从大牢中带到公主府。
宣重一身囚服,身陷囹圄半年之久,一直在暗无天日的大狱,让他的面色白得吓人,人也消瘦得就剩皮包骨,眼窝深陷脊背佝偻,像是苍老了十几岁。
姬珧命人将他脖子上的枷锁打开,没了束缚,宣重缓缓放下手臂,放在大腿上,却是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屋中昏暗,只有一盏灯幽幽亮着,姬珧斜靠在软塌上,搁下手中朱笔,推开小案。
“怎么不说话?上次本宫去暗牢中见你时,你可是戴着脚镣手铐也要对本宫大呼小叫呢。”
宣重身形一顿,微微前倾的脊背有些僵硬,姬珧淡淡笑着,声音并不逼仄,甚至还带了几分话家常般的慵懒随意。
她向前探了探身子:“蘅儿初来我身边时,像个初生的小羊羔似的,什么都怕,也不敢看我,是我将她丢给了金宁卫,给她驯服帖了。”
宣重猛然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着姬珧,眼中涌现出深深的怒火,却又有些敢怒不敢言。
姬珧继续道:“但她其实很聪慧,如要认真教她,许多事能一点就通,且为人单纯通透,那些能困住人一辈子的情结牵绊,她自己都能将自己说服了,这是许多人求也求不来的能力。”
宣重听她后面说的话,狰狞的面孔渐渐缓和下来,眼中透露出几分不解。
姬珧却突然冷了声音:“宣重,你知道担心你的女儿,却不知那些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吗?若是有一日她们遭受的苦难也一并报复到你女儿头上,你受得了吗?”
她的声音没有很高,只是字字珠玑,句句戳心,宣重如遭雷劈一般怔忪了神情,定定地看着前面,良久之后,他忽然瘫下身子,嘶哑的哭声从喉咙中释放出来。
他或许是悔恨,或许是庆幸,姬珧眼中却没有半分怜悯,她偏了偏身子,打断他的哭声:“宣蘅此后跟在我身边,她若忠心,我不会亏待了她,你上路之前尽可放心。”
宣重不知道这算不算公主殿下对他的承诺,如今驸马生死不知,朝廷虽然千疮百孔,政权却还是握在长公主手里,他一走,宣家大势已去,再也没有人能庇护宣家人,若宣蘅能依托公主,对他来说也能暂且放下心来了。
所有都已尘埃落定,宣重不会再有任何改判的侥幸,他也拉不下那个脸再去苦苦哀求。
姬珧看他生无可恋的模样,从软塌上走下来,行到宣重身前,居高临下道:“今日把你带过来,其实是有件事要问你,你只管实话实说,如有任何隐瞒,在京的宣家人都没有活路,可清楚了?”
宣重一凛,忙道:“殿下要问什么?”
“三郎的母亲到底是什么人?”
宣重惊恐地抬头看向姬珧,又飞快地移开视线,就在他要开口回话的时候,姬珧提醒道:“三郎是何身份,你也不用隐瞒了,月柔的来恩玛是为月上神子,为历代传承国师之位的人,而三郎就是来恩玛。”
“这……”宣重没想到宣承弈的身份都已曝光,竟然还能安然无恙地跟在姬珧身边,也不知道公主现在对宣承弈到底是何态度,说话时仍有些迟疑。
姬珧凌厉的视线落到他身上:“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宣重犹豫一瞬,终归还是和盘托出:“罪臣当时外放到云城,做了几年云城太守,那会儿两国时常有争端,月柔频频滋扰我国边境,应圣上旨意,为了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两军在上阳坡打了一战,那一战大获全胜,俘虏了很多月柔士兵。结果,在清点战俘时,突然上报于我,多了一个女人。”
“因为女子消瘦,又套着铁甲,将士们竟然没发现那是个有孕的妇人,等到下属押着人带到太守府的时候,妇人铁甲下已经都是血水,快要临盆了,且疼得说不出话来,眼看就要一尸两命,我与裴将军思前想后,没有弄清状况的情况下,也不能眼睁睁地就看着妇人难产而死,便去找了稳婆,为那个妇人接生。”
“虽然失了许多血,孩子却也安全生下来了,只是妇人身体有些虚弱,生下孩子之后就昏迷了,我们等那妇人身体恢复之后才去问她实情,她一开始躲躲闪闪不肯说,我与裴将军以孩子性命作要挟,她才哭哭啼啼地说出真相。”
说到这,宣重叹息着摇摇头:“当时我和裴将军猜到她身份或许不简单,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是月柔国的王后。”
“王后?”姬珧皱了皱眉。
“是,她是月柔王后,出生就是月柔族的神女,是钦定的未来的王后,谁知她在入宫之前与国师私定了终身,被族人知道,防止她逃跑为家族招来大祸,就把一种极阴的蛊毒种到她体内,解药只有月柔族的王上有。本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谁知道后来……”
姬珧急问:“后来怎么了?”
宣重似是有些难以启齿,想好措辞之后才道:“后来,国师不肯死心,趁一次国宴之后,王上昏醉不醒,强要了王后的身子,此事虽然隐瞒了下来,可没多久,她便发现自己有孕,王上很高兴,以为是自己的孩子,可她却知道不是,而且国师之子生下来就会有狼纹,到时候孩子一出生,这件事一定会曝光,不管是她还是孩子都活不了。”
姬珧不知何时已经坐了回去,她摸着红木扶手上的龙头,眸光幽暗,轻道:“所以她就逃出了皇宫,假扮成将士的样子,却不想碰到了真正的大战,就被你俘虏到了?”
宣重俯下身:“罪臣包庇敌国之子,万死难辞,只是,三郎这个孩子性情纯良,还请殿下饶了他一命!”
姬珧轻笑一声:“本宫说了要杀他吗?”
宣重话音微顿,复又抬头疑惑地看着姬珧,姬珧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世,为何还要留他性命,裴洵也同意了?”
宣重向下看了看,脸上似乎有些不忍:“当时罪臣与裴将军本想将这件事上报朝廷,由先皇裁决,只是那妇人苦苦哀求,也许是看穿了我们的想法,她竟然撞柱自尽了,临死之前只是求我们说,她死了,没人知道那孩子的身世,不会给任何人造成威胁,让我们留孩子一命。”
“看着床头哭闹的孩子,我跟裴将军也心软了,商议之下,我们决定瞒下这孩子的身世,把他当做宣家骨肉,并且永远要保守秘密,如有一天,他有任何对大禹不利之举,再亲手了结了他。”
姬珧听到此,冷笑一声:“对大禹不利的,最后好像是你吧?”
宣重知道公主还记得他曾为虞弄舟做事,说到这里,却是迟疑一下,思虑过后,吞吐道:“罪臣不是为自己的罪责辩驳,只是当初选择驸马,也有无奈之举,有一件事,不知殿下是否知道。”
“什么事?”
“就是……陛下——”
姬珧忽然重重拍了下小案,将他的后话全部堵在口中,没有说出来,宣重被突如其来的响声震得一激灵,感觉到公主陡然升起的怒火,忽然噤声了。
“三郎的身世本宫已知道了,你自去上路吧,把他的秘密烂到肚子里,把所有的秘密都烂到肚子里,你还有一百多口亲人在京城,记住了吗?”
这话里便是透露着深深的威胁,宣重不敢怠慢,知道那件事不可说,忙跪伏行礼:“罪臣谨记!”
“来人,把他带下去吧。”
宣重退下后,姬珧仰靠在软塌上,心中思量着宣承弈的身世,但凡沾了点皇家的关系,往往都是一样的腌臜不堪。
窗外,月华摇摇,笔直挺拔的身影隐在暗处,他转过身,抬头看了看穹空,淡漠的眸子被黑夜染上几许看不透的幽深,好像一夕之间褪去了所有年少轻狂的模样。
后面忽然落下一道身影,对他道:“你决定了吗?”
宣承弈没看来人,只是望着头顶明月,半晌之后缓缓张口:“我身上有她种下的蛊毒,没有解药,我走不了。”
鹫翎沉吟片刻,抬头道:“我有办法,不妨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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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珧铁了心要办邢廉,回京之后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这件事上,三司查办最终也只停留在邢廉手中的那些棋子上。
他为人谨慎,官场上虽结交甚广却两袖清风,为官清正廉洁,唯一的污点也就他那个不学无术的儿子,儿子死之后更没有什么能辖制他了。
姬珧不是不能查出蛛丝马迹来,只是那些无关痛痒的东西就算加起来也没法将他一棍子打死,到时打草惊蛇了,更是得不偿失。
下了朝之后,姬珧回府路上吩咐宣蘅:“你去监察院走一趟,问问那件事他们查得怎么样了。”
宣蘅刚要上马车,闻言将脚收了回去,她还没出府办过什么事,有些紧张,姬珧从腰上拿出一个玉牌递给她:“如有人拦住你,便亮出这个玉牌,别人看到,不会对你无礼的。”
宣蘅有些受宠若惊,双手接住那枚冷玉,手心传来丝丝凉凉的感觉,她心头却有些暖,又觉得十分沉重,恐怕自己担不得这样的信任。
但姬珧却很放心地放下了帘子,让马车继续向前。
宣蘅目送姬珧的马车离开,紧紧攥着手心的玉牌,然后转身,长长出了一口气,再踏出去的步子,就多了几分坚定和从容。
姬珧回了凌云轩后就听说鹫翎求见,想了想,便让人放了他进来。
鹫翎在公主府上将养几日,身子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脸色也比之前红润不少,姬珧跪坐在案几旁,下人在一边煮着茶,咕噜噜的水汽将屋里的气温也带得升高些。
姬珧没抬头,视线指向对面:“坐。”
鹫翎行了月柔的礼节,然后坐到对面,姬珧舀了一碗茶给他,笑道:“说吧,什么事?”
鹫翎见识过姬珧的厉害,却不知她今日为何看起来心情这么好,他虽然已近古稀之年,有时候却看不透一个双十年华的小姑娘,不由有种挫败感。
“听闻殿下最近想要惩办贵国的武恩侯?”
姬珧端起茶杯的手一顿,笑了笑,她轻啜一口,将茶杯放下去,又拿着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才道:“有什么条件?”
鹫翎一怔。
这……好像跳了许多对话,直接跳到最后了。
姬珧看出他的怔忪,浅笑道:“一直跟邢廉勾连的,就是月柔的玉镜公主,邢廉这边做得再干净,你们月柔一定抓着他的把柄,本宫等了几天,就在等你亲自来说,说吧,你有什么条件,只要证据能摁死了他是通敌叛国,本宫一定答应你。”
鹫翎看了看案面,而后抬头,开门见山道:“殿下知道,我现在唯一在意的就是来恩玛,目的也是将他带走,他现在不过是殿下身边的一个奴仆,对殿下没什么作用,还请殿下解了他身上的蛊毒,然后放了他。”
姬珧调着茶,边舀水边道:“你想用几张纸跟本宫换一个人?”
“对公主殿下来说,是一个奴仆重要,还是扳倒一个为祸朝廷的权臣重要,似乎不是一个需要反复思考的问题。”
姬珧的手顿了顿,抬眸看向他,眼中流露出玩味之色:“可是他身上中的毒是‘一生蛊’。”
“什么?”
鹫翎变了脸色,双手按住案几,姬珧瞥了一眼他枯槁的手,挪开视线淡淡道:“不过,也不用担心,我虽然不会给他解药,但是手里倒是有延缓蛊毒发作的药。”
她从袖中拿出一个玉瓶,推给鹫翎:“这里的药量,够他用两年,但是两年后……”
鹫翎看着面前的玉瓶,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想不到姬珧会这么诡诈,一生蛊只有一种解法,那种解法她绝不会选择,用这种延缓毒性的方式,则是一辈子把宣承弈拴住了,即便他离开大禹回到月柔,性命也永远攥在姬珧的手里。
何其阴毒的算计,却又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鹫翎顺不下心中那股气,看着姬珧,冷笑着道:“殿下不知‘一生蛊’为我族制出来的蛊毒?到时候真被我们研究出解药破解了,殿下这一番心思不就白费了吗?”
姬珧眼波流转,好笑地看着他,说出的话有几分漫不经心:“那我也不过是,损失了一个奴仆。”
鹫翎微怔,再说不出话。
次间里,窗敞开着,柳絮缓缓飘进房中,落在屏风后那道人影的玉冠上。
锦帘被攥出了褶皱。
第101章 怒。
“殿下, 还添茶吗?”
人走了有一会儿了,姬珧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支着下巴, 姿势有几分随意, 手指在青瓷杯的边缘上一下一下地磨,不知在想着什么, 一旁的婢女见煎茶的器皿都要见底了,才小声询问。
姬珧吓了一跳, 恍若从梦中惊醒, 抬头看向婢女, 发觉她不是自己以为的人, 顿时又有些意兴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