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着案几起身,姬珧摆了摆手, 让她将火熄了就退下,人走到门口又将她叫住。
“等等。”
婢女回身,听凭吩咐。
姬珧似是想起了什么, 对她道:“你去传话给容玥,让她选个金宁卫跟在宣蘅身边, 保证她的安全, 别让人欺负了去。”
“是。”婢女屈身应下, 退出房屋后关上门。
姬珧觉得脖子发酸, 腿也有些坐麻了, 便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里间走, 拖着曳地的长裙, 脚底忽然虚浮地踉跄一下,身子刚向前一倾,手臂倏然被人攥住了。
炽热的温度隔着单薄的外裳碾过肌肤, 像是被啃咬过一番似的,细细麻麻的酥感遍布全身,姬珧心里一惊,抬头望过去,正撞上那人的眼眸。
姬珧扶住他手臂稳住身形,视线微微上移,看到他头发上落了几簇柳絮,眼神闪了闪:“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窗子是打开的,怪不得姬珧闻见了清幽的花香。
看这样子,人已经站在这有一会儿了,次间的位置距离外面并不远,只要不是刻意压低的声音,都能听到。
他必是已经听到了她方才说的话。
屋子里静悄悄的,两人的呼吸声彼此纠缠,宣承弈却只是看着她,没有张口说话。
姬珧不想落入这样的境地中,微微用力挣了挣手,却发现他忽然加重了力道,微微收紧的手指掺杂着些许意味不明的情绪。
她垂下头,想将手臂从他手中挣脱出来,他却更加肆无忌惮地靠近,英挺高大的身躯笼罩过来,逼得她后退,最后退无可退,脊背抵上冰冷的琉璃屏风。
“你放开!”姬珧心跳得快,倒不是害怕,只是如跌云端一般七上八下,内里发虚,她始终没看他的脸,色厉内荏地呵斥了一声,额头却挨到了他的肩膀。
宣承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飞快地落到她耳边,带着几分浓重的缱绻。
“你说我,不过是个奴仆?”
姬珧心底一沉,料定他是听到了。
“实话实说而已,你连真话都听不得吗?”姬珧声音闷闷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能感觉到他的失望和委屈,却不想说谎骗他。
虽然她明明知道说什么话会让他开心。
正是因为他有一颗能让她看清楚的真心,真心应该换来真心,而不是被谎言用来辜负。
让他知道自己的内心真正想的是什么,比欺骗要来的更为尊重。
宣承弈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唇角勾勒出的弧度有些自嘲,姬珧心里不落忍,将将要抬头看他,他却忽然抬起她的手,禁锢在屏风两侧,身子也压下来。
气息散落在皎白的脖颈上,姬珧下意识闭上眼,感觉他坚硬的牙齿在她侧颈上留下了两排牙印,不疼,却麻到心尖上。
他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她:“姬珧,是不是除了虞弄舟,这辈子你眼中再看不见别人了?”
姬珧听到那个名字,所有情绪尽数褪去,眼底染上一层冰霜,声音也带了几分薄怒:“跟他有什么关系!”
“是我对你不够好吗?”
她忽然瞠目,怔怔地看着他,几乎是瞬间,他眼角眉梢都流露出悲伤,眼底是红的,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和委屈。
姬珧那点微不足道的怒火便这样消散了,低声反驳了他:“不是……”
“不是,”宣承弈重复地念了一遍,“你不是忘不了他,你也不是看不见我的好,是你把我带到你身边的,可你心里从来没有放过我。”
他忽然哽了一下,从未觉得自己这样无力过,就算他装得再若无其事,装得再不肯低头,他在她面前却好像天然就是卑微的。
为什么?因为他不可控制地先爱上了她吗?
他的手越攥越紧,头再次低了下来,这次没咬她脖颈,只是贴着她耳廓,苦苦哀求道:“你告诉我,究竟怎样……才能让你的心……完全属于我?”
姬珧眉头轻轻皱着,试着挣开他的手,揽住他劲瘦的腰身,安抚地在他背上拍了拍,只是道:“这样还不够吗?”
她给予他最重的信任,给他别人都没有的放任,允许他做最亲密的事,这样还不够吗?
宣承弈亲耳听到了那句话中的讽刺,或许她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他自己在嘲笑自己,哪怕是用了两辈子换来的纠缠,不过是享受鱼水之欢,与她片刻欢愉的关系。
他恰恰是那个最合适的人,却永远不会是唯一的那个。
她利用他得到快乐,仅此而已。
宣承弈几乎快要忘了从前的那个他,或许在两世记忆重合的那一刻,他再也不是骄矜冷冽不肯折腰的宣承弈,他只是望玉台暗无天日的一只影子,影子只配站在她身后,容纳黑暗,侵吞肮脏,包裹她所有无处释放的欲念。
他缩紧臂弯,将她彻彻底底地抱在怀里,身体紧紧贴合,彼此的热度和寒冷都在传递,他吻着她的脖颈,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骗过自己,确实拥有过她。
姬珧仰着头,浅浅的呼吸声当做回应,他至少还是为她妥协了,即便再委屈也没丢下她离去。
宣承弈忽然将她抱起,放到旁边的镜台上,手碰掉了上面放置的妆奁,珠花玉坠散落一地,他不去看,只是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后腰上,狭窄的空间不容施展,姬珧背后只有干净的铜镜,镜中映出了她唇红齿白的样子,还有脸上浮出的绯红。
镜台忽然倒了,姬珧一下靠不到实处,伸手搂住他肩膀。
他似乎觉得这样的距离还不够近,不足以清楚地看见她,不足以让她知道自己的反抗,不足以让她感受到自己浓烈炙热的一腔爱意,便按着她后腰,握住她脚踝,往自己身前一拽。
姬珧呜咽一声,眼底的泪花让视线有些模糊不清。
“你的怨气……怎么那么重?”
她忍不住发了一句牢骚。
宣承弈不回答她,或者说有另一种回答方式,等到姬珧脑袋昏昏沉沉,不辨东西的时候,才听到他那句不轻不重的反问:“我能从你那里得到的,只剩下这个。”
还在生气。
还在阴阳怪气。
姬珧无奈,谁叫她招惹了他。
好在,这也并不能算是折磨。
长街热闹,一路上都是浓厚的烟火气。
宣蘅握着姬珧给的玉牌,来到监察院的衙门门口,她整了整衣领,迈上台阶,看了看门口值守的人,礼貌问道:“可否向里通秉一下,就说是公主府的人。”
那人打量着宣蘅,怎么看都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可是对方能搬出公主府的名头,他又不敢怠慢,遂问她:“不知姑娘找哪位大人?我也好为你通传一下。”
姬珧顿了一下,道:“监察院御史云逍远,云大人在不在?”
那人“啊”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笑笑:“云大人今日不在衙门。”
“那他在哪?”
“云大人今日外出办案,这会儿……”他看了看天,“这会儿大人应该回府了,姑娘明日再来吧。”
宣蘅闻言,匆匆谢过那人,转身便走,她倒是没听他的话改日再来,而是径直去了云府。
以前宣家大势未去时,与云家交往甚多,两府时常走动,也是因此才有了后面那段议亲。
晋阳云家祖上曾是名门贵族,出过一个皇帝,虽然在位时间短暂,且是在乱世自立为王的土政权,怎么说也沾了点高贵的血统。
只不过姬氏统治南禹数百年,人们早已忘了当年的云家,云家自己却还没忘了那些久远的记忆,以前和宣家交好时,宣蘅总是能感觉到云家人的高高在上和目中无人。
思绪一下走得远了,宣蘅再抬头,已经看到了云府前的石狮子。
门房认得她,看到她时脸上还有震惊之色,宣蘅假装没看到,提裙上了台阶,问道:“御史大人可在府上?”
门房一看是宣蘅,眼珠转了转,想也没想就道:“姑娘是来找我们公子的吧,我这就去通秉夫人,姑娘请随我来!”
他没说云逍远在不在府上,风风火火地转身去传话了,宣蘅皱了皱眉,只好跟着进去,府上下人为她引到前厅,丫鬟上了热茶,一切都跟原来一样,好像她只是过来面见长辈似的。
没过多久云家的当家主母周氏就过来了,周氏是云逍远的嫡母,一身富态之相,打扮地颇为奢华豪贵,她笑得慈眉善目,目中却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抬着下巴看人。
“是宣家丫头来了?有好日子没见着你了,近来可好?”
宣蘅起身,对周氏福了福身:“伯母安好,劳伯母记挂,蘅儿一切都好。”
周氏过来,拉着她的手坐下,目露心疼之色:“这段时间委屈你们了,咱们两家的亲事,你不用担心,你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吧?”
第102章 知趣。
宣蘅听了周氏的语气, 瞬间便知道她是误会了。
之前她父亲还是大理寺卿的时候,两府走的近,京中人都知道, 因大理寺主管刑狱, 宣家这几年来树敌不少,宣家一朝失势, 多了是的人等着看他们笑话。
而宣蘅还有这门亲事做靠山,如不想太过落魄, 被人踩在脚底抬不起头来, 现在更应该讨好云家保住两府的姻亲。
任是谁看到宣蘅来到云府, 都会以为她是来讨好周氏这个未来婆婆的。
宣蘅倒是没有尴尬, 只是觉得这也是常理所在,刚要开口否认, 周氏又道:“前日你母亲来过,也是担心我们云家会退亲,在宣家最难的时候, 云家也没有落井下石不是?现在宣家好不容易挺过去了,都是值得高兴的事, 你放心, 这个亲啊, 云家不会退的!”
周氏到底是长辈, 长辈卖了好脸色, 宣蘅自然不能忤逆, 也不能无动于衷没有表示, 便起身谢过周氏,保持礼貌和周到。
只是心中却好奇母亲到底过来跟周氏说了什么,毕竟在她眼里, 以云家捧高踩低的处事风格,必然不会再让她进门了。
可现在周氏竟然对她这么好。
周氏拉着她重新坐下,脸上的笑意忽然消失了,换上满目的愁容,叹息一声,说道:“但是,这亲事虽不能退,可婚期或许要拖一拖……”
宣蘅还想着母亲,听闻周氏的话,面色一怔,抬头看过来,杏眼中露出几分错愕。
周氏自顾自地说着:“远儿前不久才升任御史,朝中事务繁多,虽有父亲兄长帮衬,一时半会儿也分不开手来。虽说古话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你跟远儿自幼相识,他如今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我这个儿子我最懂了,怕是会困于儿女情长误了正事,等他性情定下来了,沉稳两年,再将你娶进门。到时他朝中地位也已稳定,你在内院为他操持,夫妻琴瑟和鸣,这日子才是和美呐!”
宣蘅愣愣地听她说完,缓了好久才渐渐明白她的意思,周氏说话很有一套,先是卖你个面子,告诉你不会退亲,照宣家现在这光景,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她一定也是这么想的,然后在这种时候,再跟你说推迟婚期,也不给具体的时间。
若云家信守承诺也就罢了,要是宣蘅等了很久,最后等到的仍旧是一纸退亲文书呢?
宣蘅顿时有些不耐,她本来到云府也不是说婚事的事儿,也对两府的姻亲不抱很大希望,若周氏堂堂正正的退亲,她或许只当情理之中,并不会有任何怨言,偏偏要以这样的姿态,仿佛是他们施舍的。
而最令她不舒服的,是周氏的口气,好像就算她嫁进来了,也要听从她的安排似的。
宣蘅突然一惊,才发现自己在公主身边待久了,几乎快要忘了女子三从四德出嫁从夫的闺训。
她站起来,对周氏微微欠了欠身:“伯母好意,蘅儿心领了,蘅儿实在不忍耽误云大哥,他如今在外朝正是殚精竭虑的时候,的确不应以婚姻这样的小事误了他的仕途,伯母不如直接退了这门亲,蘅儿知趣,不会纠缠的。”
“呦!怎么这是?”周氏笑了一声,“蘅儿莫不是生气了?是对伯母延迟婚期有所不满?那你也应该直说才是,别说这样的气话,婚姻大事岂是儿戏?”
看她要握住自己的手,宣蘅退后一步,疏离道:“我过来本来没想说婚期的事,伯母是误会了,既然云大哥不在,我便改日再来。”
说完转身要走。
周氏没想到她变脸这么快,且在她印象中,宣蘅一直都是听从父母长辈的话,待人谦逊有礼,甚至有一丝丝怯懦,是很好拿捏的人,眼下却竖着全身的刺,浑身硬得像是一块石头。
“娘!”
正要叫住宣蘅时,外面忽然传来一个喊声。
宣蘅将将要踏出门槛,见到迎面走过来的人,先是一怔,而后舒缓了脸色。
云逍远官袍还没来得及脱,显然刚从府外回来,他手里托着官帽,似乎是跑过来的,胸膛有些许起伏,看到宣蘅时难掩欢喜,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七妹妹,你怎么来了?”
云逍远的惊喜不是假装,后面的周氏脸色却有些难看,她皱了皱眉,眼底闪过一丝不满,早一步走到宣蘅身边,擦了擦他脸上的汗:“不是说最近查案很忙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云逍远看着宣蘅,将周氏的手拿下,先给母亲问好,才道:“我回府取东西。”
宣蘅一见云逍远回来了,自然将刚才的不快都抛之脑后,上前一步,对他行了一礼,正色道:“云大人,我有些事要问你。”
云逍远听到那句生疏的“云大人”,先是一怔,周氏却沉了脸,用了责备的语气对宣蘅道:“远儿还有要事,耽搁不得,有些事你跟我直说就好,别打扰远儿。”
宣蘅一听这熟悉的语气,顿时气笑了,只是维持着体面的教养,对周氏淡淡福了福身:“伯母您误会了,我来云府,正事为公事而来。”
她拿出袖中的玉牌,转身看着面色不解的云逍远,亮出了玉牌的正面:“公主殿下托我来询问云大人监察院这几日的案情进展,可否借一步说话?”
云逍远先是有些疑惑,待看清了玉牌上的字之后,立马也端正了脸色,偏身把宣蘅往书房引。
宣蘅也没扭捏,看也没看周氏,在云逍远的指引下先一步抬脚离开,云逍远也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