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套下撂着一封信。
她皱了皱眉, 纤长肤白的玉腿从被中伸出,垂在脚踏上, 便觉浑身充斥的淡淡的酸痛感如潮水般袭来,头也跟着疼。
但昨夜零星的回忆还残存在她脑中,闪过的温存画面像是在荒原中再次燎起了星火, 一阵阵火热,一阵阵碰撞, 在最契合的紧密相拥中, 感受他的沉迷, 感受他的恶劣, 感受他最原始的野望和热度。
他从没像昨夜一样放肆过, 她早有预感, 那或许是他的告别, 以一种让她不会忘的方式。
姬珧披上衣裳,将腕套放到一旁,拿起那封信, 拆后细细阅过,便攒成团丢了。
再次拿起腕套,她轻轻抚了抚上面的玉贝,唇尾渐渐勾起。
正当她看出神时,外门发出一声轻响,宣蘅领着侍女匆匆走进来,似要伺候姬珧沐浴更衣。
今日无早朝,时辰还早,姬珧抬起头,看着宣蘅,淡淡道:“你三哥走了。”
宣蘅先是一怔,脸上却没有什么惊讶之色,姬珧见她如此平静,黛眉轻皱:“怎么,你知道?”
宣蘅低了低头:“回殿下,三哥昨日跟奴婢留了话……”
留了话,却没事先知会她。
姬珧心头莫名有些烦躁,生起了无根的火,她坐在那处,单薄的身子覆上一层锦衣,哪里都完完整整的,偏又觉得好像少了一块什么。
她摆摆手,没有再说话。
人是她放走的,姬珧在跟鹫翎谈判时那么云淡风轻,宣承弈究竟是谁啊?不论他是宣家三郎,还是上辈子与她形影不离的十九,还是有着月柔高贵血统的月上神子,不过就是公主府里一个再低微不过的侍从。
她不会因为他的离开而有任何不习惯的。
四月初时,林不语班师回朝,朝廷对北境打了胜仗的无冕之师犒劳嘉奖,高嵩炀则留守上原,残破的城墙和边防都需要重新修建,还有一些江氏残党需要清洗,事务繁多,高嵩炀一个人显然也不能胜任,林不语受了封赏便快马加鞭赶了回去。
只不过这次,秦徵涣倒是跟了过来,也没有要走的打算。
涉江王在金宁没有府邸,姬珧把邢家查封的宅子赠给了他,秦徵涣也不嫌弃这宅子晦气,大方收下,非但不因为得了人好处而觉得不好意思,还厚着脸皮想跟她要个一官半职。
前段时间姬珧肃清朝堂,的确贬了一些人杀了一些人,如今空缺不少,暂且无人来填上,想来想去,秦徵涣对敛财如此得心应手,江东地处北境附近却富得流油,全都是他的功劳,便给了他户部一个缺儿,让他先踩踩京城的官场。
云城来信,裴冽已率领云翼军回到了云城。
月柔突然收兵,退守三百里之外,两国边境暂且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据说月柔突然收兵是因为皇族出现了问题,姬珧算着日子,宣承弈如今也该回到月柔了,说不定月柔皇族之乱正是因他而起。
月柔若想对付那个近年来叱咤风云横行霸道的烈火罗国,内部还一团糟终归不行,姬珧也明里暗里跟鹫翎说过,若要宣承弈回去,另一个势力必须从根本上斩断,如若不能消灭对方,宣承弈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但看鹫翎做的选择,也许他已经做好了为宣承弈披荆斩棘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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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不语回京时也将虞弄舟带了回来,因他身上有伤,一路舟车劳顿几乎去了半条命,前几日才醒来,姬珧一直将他放置在清林苑,还未得空去看他。
今日晌午小睡时,她突然梦魇了,也不知是怎么醒的,刚睁开眼便感觉到自己像是从水中捞出来一般,惊出了全身的冷汗。
果不其然,她又开始做那个梦了。
十九在的那段时间,她身边有他陪着,一睁开眼便能看到他或靠着床壁小憩,或坐在脚踏上抱剑闭目,没由来地叫人安心,已经很久不做那个梦了。
只是今日的梦还有些不同。
她梦见她在望玉台上一跃而下,坠入无底深渊,梦见他伸手与她衣袂擦过,而后抱着她的尸体在冰冷的大雨里哽咽。
那都是她切切实实经历过的,没有什么稀奇。
然而方才,她竟然还梦到了虞弄舟的死。
他死了,穿着素白长袍躺在祭台上,身下是沟壑纵横的壁图,似乎画成了一个狼首,他面色惨白地躺在最中央,而那蜿蜒的沟槽中,是鲜艳的红色,煞气阴重。
全都是血。
血的源头似乎还有什么,可姬珧就这样醒了,脑中像是有无数根线条交织,让她苦不堪言,姬珧扶了扶额头,从榻上坐起身。
这一动作惊动了外间值守的侍女,撩开帘子走了进来。
“殿下可是身子不舒服?”
姬珧摆了摆手,从榻上站起来,待稳了身形,她丢下不明所以的侍女,径直去了清林苑。
自从薛辞年出来之后,清林苑很久没有住人了,一般的男宠被驱到了西边,半年多的时间,清林苑早已荒废,时常不去打理,已经杂草丛生。
姬珧走着偏僻的小路,很快到了关着虞弄舟的门前,守着的人见是公主殿下来了,自然也不会拦着,让开了一条路。
她看了看紧闭的房门,走上台阶,素手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便开了,年久失修的房门发出嘎嘎的声音,里面虽无灰尘,却异常昏暗,没有日光照射,也没有点灯,像是步入了黑漆漆的深洞中。
她走进去,循着视线看去,一眼便看到了跪坐在小案旁边的男人。
男人身形颀长,背影看起来更消瘦了,宽大的长袍包裹着羸弱的身躯,梦中的暴戾与怨恨全都消失不见,仿佛一如她在积室山上与他初见时,满心满眼里存在过的样子。
清冷出尘,淡泊超世。
只是听见那门开的声音,他的背影微微一僵。
姬珧稍作停留,便慢慢走了过去,她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他绷直了身子,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像是一出了声响,梦就会破碎一般。
她在他对面坐下,才发现案面上放的是一盘棋。
白子黑子都装在棋笼里,没有人动,上面甚至还落了灰,这些东西应该原本就在这间屋子里的,他瞎了眼,自然不能下棋,所以棋盘上空无一物。
姬珧拿了一黑子,放在最中间。
虞弄舟也拿了一白子,把着棋盘摸索着,然后准确地放到了黑子的旁边。
从进门开始,他明明知道她进来了,却一句话都没说,姬珧放了一子,不等抬眼瞭他,他又跟着她放下一子。
他什么都看不见,却像猜到了她会下哪一样,每一步都走得刚刚好。
姬珧走了几步棋,便僵手搁在一旁,不再继续下了。
虞弄舟这时才开口说话。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见我了。”
他像是许久没说话了,嗓音有些嘶哑,听着沉闷,了无生机。
姬珧挑了挑眉:“你怎知是我?”
虞弄舟半阖着眼,目光似乎落在那个棋盘上,唇角微微勾起,若有似无地笑了笑。
“脚步声不会错的。”
当是把一个人印刻在骨髓里,才会连她的脚步声都那么熟悉。
姬珧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笑话,实际上她也真的笑出了声。
那一声笑在僻静的暗室中显得尤为清晰,就如狠狠甩在脸上的耳光一样,嘲讽得人无地自容。
虞弄舟的手指攥紧了,问她:“为什么不杀我?”
姬珧敛了笑意,没回答,反问他:“为什么出卖江蓁,这世上只有她,全心全意地护你,甚至为了你,连自己的父亲都可以不救。”
那是姬珧确实想不明白的,就算不要帮助江蓁,她觉得虞弄舟也必不会帮她,繁州城内一箭穿心就是最好的答案了,他应该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想要他死。
为什么还甘愿送上自己的头颅呢?
虞弄舟沉默半晌,就在姬珧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忽然提起一口气,疾速地说了一句:“我从来没想过要立江蓁为后。”
……
他抬起眼,眼眸泛红,没有空洞无神,确确实实落在她脸上。
那一刻,姬珧以为自己幻听了。
耳边犹如炸开一道响雷,将原本的话音覆盖,可即便她什么都没听清,还是从他唇瓣的动作中读出了那句话。
他说他从来没想过要立江蓁为后。
立江蓁为后,只能是那个已经登上皇位的虞弄舟。
她眼眸颤了颤,慢慢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想起来了?”
“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虞弄舟盈满双眸的遗憾和悔恨几乎快要漫出来,见了她,又欢喜,又心疼,又绝望。
他的眼睛也好了。
能看见她了。
“手脚筋被挑断那晚,我快要死了,以为能一了百了,谁知却做了一个梦……”虞弄舟满是希冀地看着她,却忽然闭了闭眼,哽咽一下,道,“珧珧,所以你才会恨我,对吗?”
姬珧想过无数次,如果虞弄舟真有能回忆清楚前世的那天,他会怎么办。
想过无数次的念头,姬珧独独不想看到他的悔恨。
“虞弄舟,你应该知道。”
姬珧一脸平静地看着他,心中翻涌了再多情绪,眼底还是没有波澜,她一遍遍告诉自己,那辈子已经过去了,屈辱、不堪、肮脏绝望的那辈子已经过去了,她如今还是长公主,大禹依然在她手上,姬恕还活着,而伤害她的人,都死了,或者快要死了,总归不会有好下场。
“一个‘恨’字远不能代表我对你的情意。”
她极尽淡漠地说出这句话,却将对面的人再次摁进了永无天日的尘埃中。
虞弄舟的脸色很难看,蚀骨焚心的痛苦充斥在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无所遁形,他张了张嘴,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我没想过,要将你逼死。”
“我不告诉你姬恕的死讯,我把你关在望玉台,我让影卫监视你,只是为了让你活着。”
姬珧慢慢有了些动容,却不是愤怒。
她甚至看着虞弄舟笑了出来,只是问他:“被挑断了手脚筋的滋味好受吗?被江蓁当成畜牲一样圈养起来,你高兴吗?”
虞弄舟忽然哽了一下,喉咙里像是塞着金陀子似的,要人命。
姬珧收起笑意,眼中无情,声音无波:“倘若我们之间真的有血海深仇,你步步为营处处算计,杀了我杀了恕儿,血染公主府和金宁城,我都可以全不怪你,因立场不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是我们从小耳濡目染的铁训。可你做的是什么呢?”
虞弄舟的心像是被砧板碾压过一样,连呼吸都停滞了,他听懂了姬珧的问话,如若只是恨,便还简单了,复仇就是,可如若在恨上纠缠了爱,那便是十足十的恶心,借由隐忍爱护的名义实则加诸伤害,还美其名曰只是希望她活着。
没有一个人该以这种方式活着。
他连作为一个人最起码的尊严都不留给她。
虞弄舟红着眼,痛苦地望着她,什么后悔的话都不会说了,只剩下卑微的渴求:“直到我看到你跃下高台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皇权,高位,复仇,我统统都不想要了,我只想要你活着!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可是这一世,一切都还未发生,姬珧,我知道自己的要求很无耻,可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机会?”
姬珧向前倾着身子,下巴抵在手背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你觉得,破碎成两片的镜子有可能重圆吗?”
她笑得眉梢肆意,眼尾的红妖冶如花,虞弄舟的呼吸有一瞬的停滞,他张了张口想要回答,却被姬珧抢先答了。
“是有可能的。”她说。
虞弄舟一怔。
那是虞弄舟期待的答案,也是他想要说却不敢说的话,但他没想到会在她口中听到“可能”二字。
那像是对他命运的宣判,将扼住他命门的手拿开,给了他重获新生的希望。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双眸中有光彩掠过。
但姬珧却忽然不笑了。
她冷下脸来,艳烈双靥只剩下断人生死的冷漠无情。
那声音轻飘飘的。
落到他耳畔:“只是我们不可能了。”
虞弄舟的笑意僵在脸上。
破镜有可能重圆,只是我们不可能了。
那是比任何拒绝都更让人绝望的一句话。
纵有再多美梦佳话浪子回头,纵有再多百转千回蓦然回首,那不是他们,她也不会效仿借鉴,她不可能容忍淡忘了那些伤害。
“虞弄舟,我是一个公主。”
“大禹存亡于我一身,你在选择了张家的那一刻起,就该知道你已经放弃我了。”
“若你三年前金宁城破的时候将我与恕儿一起杀死,我对你的恨意也许不会这样浓烈。”
“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冠冕堂皇地说希望我活着,却一边折断我的羽翼一边降我于泥尘,你把我摁在地上予取予夺,把一个人最基本的尊严体面甩在脚底上脚踏,最后管这叫爱?”
虞弄舟脸上的表情在逐渐瓦解,犹如被捧到云端再被狠狠摔下一样,刀刃没过十分,还没有感觉,人头已落地。
他的心针扎一样疼。
即使他很早就知道了,那个宁愿自戕也不愿矮下半分头颅的公主,又怎会因为他廉价的回心转意就低头呢?
她至死高傲,而他从来卑微。
他才是那个自始至终丑陋到无所遁形的蛆虫,只配在沟渠里仰望,他不敢称“爱”也不敢称“恨”,一辈子活在自己狭窄的臭沟暗道里,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以为是的光亮,却永远不懂尊严的可贵。
最后她告诉他。
他连后悔都不配。
这世间一定会有破镜重圆的故事。
只是一定不是他。
第106章 她是你的天。
昏暗静室, 紫烟散尽, 人走灯熄。
浅淡月华漫透轩窗,像碎玉迸溅, 定格在一副颓唐消瘦的背影里。
虞弄舟不知坐了多久, 他就那样静静地跪坐着, 仿若一尊枯槁的雕像。
人走时掠过的风好像带走了他身上所有的热度, 在血液愈渐凉彻的春夜里,周身空无一人, 却叫他一点点溺毙在有她存在的所有回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