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嫤沉默了许久。
叶煦同样沉默地望着她。
云嫤慢慢地,转过了身来,终于不再逃避,迎上他的目光。
一年多未见,他还是那般,气度清华,容颜俊美。
只是,那双凤眸在望着她的时候,多了一种深沉的况味。
她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也不想知道他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思。
她的心底,蓦然生出缠绵又磅礴的酸楚。
从前偷偷恋慕他的辛苦,山崖边被他重伤,被他当众奚落的伤心,都在这个时候一起涌了上来。
她忽觉委屈极了,眼底渐渐酸涩。
他的什么解释也好,赔罪也罢,她一概都不想听。
她冲口便对叶煦道:“我不记得你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叶煦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第81章 重逢(三) 赏花宴的帖子,别让人递给……
自从相逢以来, 这是云嫤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叶煦再是天纵奇才,也万料不到,竟会是这样一句话。
“你说什么?!”他并未察觉到, 自己的声音已在微微颤抖。
云嫤垂下眼帘, 紧紧抿着唇,一阵沉默。
随后, 她道:“当初, 我从山崖上坠下,落入了江水之中,侥幸被一对夫妇所救。我养了许久的伤,伤好以后,便……便不记得从前的一些事了。”
叶煦的面色一片惨白。
他不言不语了好一会, 才嘶声道:“可你方才, 明明记得他们……”
他平日里,思绪极其敏捷, 这时, 却仿佛迟了一拍,才想到了什么,道:“这么说来, 你记得你自己是谁, 也记得他们,却唯独, 不记得我?”
“对,就是这样!”云嫤毫不犹豫地冲他道。
寒舟站在一旁,听得恨不能捶胸顿足。
公主刚刚的话,无论是真是假,于他家公子而言, 都如同晴天霹雳。
一时之间,众人无不噤声。
连方随也没有出来嚷嚷。
最后,云嫤对绿芍道:“我们走罢。”
绿芍还回不过神来,只是下意识地连声道:“好,好,我们走。”
叶煦便就这样站在云嫤身后,望着她走远。
众人陪着云嫤,往前行了一段。
云嫤趁旁人不注意,悄悄回头望了一眼。
他没有跟上来。
云嫤也不知为何,心中蓦地泛起一阵茫茫然来。
她一时也说不清,究竟是失落,还是觉得释然。
琴会还在进行,众人从湖边回来,便又往园子里的亭台楼阁里去。
比之湖边,越往园子深处走,便越是静谧。悠悠传来的琴音似珠落玉盘,让人不由自主便想要沉醉其中。
绿芍却察觉到,公主似乎一直心不在焉。
没过了多久,公主便道,她想回去了。
众人自然应下,便离开了园子,回了先前住下的客栈。
歇了一宿后,翌日,一行人便启程,从江南返回帝京。
他们并不急着赶路,一路上就当是游赏,缓缓行去。
一个多月后,云嫤回到了京城。
凌襟怀方随他们与云嫤主仆在城下分别。
随后,一众随侍便伴着公主,往宫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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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嫤一路疾行,往自己宫中去。
回程的路上舟车劳顿,她原是想回宫梳洗了,才好去见她母妃。
谁料,快到时,远远地,却瞧见洛太妃竟先到了她宫里,正站在廊下,往这边张望,显是殷殷盼着。
云嫤乳燕归巢一般奔了过去。
洛太妃一把扶住女儿,红着眼圈,不住地打量她。
云嫤哭着道:“让母亲担心了!”
太妃噙着泪笑,一叠声地道:“回来便好,回来便好!先前那些不痛快的事,便都不要提了。”
绿芍在一旁轻声道:“太妃,殿下,进去说罢。”
“瞧我……”太妃擦了擦眼角,对左右众人笑道:“快,都别愣着了,快将公主迎进去!”
众人皆含笑应是。
太妃又对云嫤道:“你一路上辛苦了,母亲叫她们给你备好了点心,你先用一些,垫垫肚子,等一会再去梳洗,拜见太后与你皇兄皇嫂。”
云嫤忙着点头。
一行人进了殿内,团团说了一阵子的话。
随后,云嫤用完点心,沐浴更衣后,便按着礼数,去拜见了太后与帝后。
太后见了云嫤,倒是变得比先前宽和了许多,叹息着,道:“你这孩子,着实是受苦了。既回来了,好生歇着罢。”
云嫤道:“多谢太后关怀。”
云嫤从太后宫中告退出来,便立即去拜见皇帝与皇后。
见到了阔别一年多的兄嫂,云嫤朝帝后郑重行礼。
帝后一见了她,亦大感安慰,忙叫她起来。
皇后感慨万千,拍了拍云嫤的手背,道:“阿嫤,你受委屈了。”
皇帝沉默了一会,道:“朕只有你这么一个姊妹,却没有将你照看好,累你陷入险地。论说起来,是朕的不是。”
云嫤忙道:“皇兄言重,折煞阿嫤了。”
皇后见不得他们兄妹这样伤感,思忖了一下,便笑着道:“阿嫤,先前你不知所踪,我们又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你,便只得对外称,你是离京,去了别宫长住。好在,如今,你总算是回来了。本宫心里,实在是欢喜得很。本宫想着,过几日,便为你举宴,也好叫京中都知晓,咱们的长公主回来了。”
云嫤听了,忙道:“我不过回宫,何须举宴?实在不必劳动皇嫂了。”
皇帝却道:“皇后所言极是!此等好事,合该昭告一番。朕看,就依皇后的意思办。”
皇后笑道:“是,陛下。臣妾想着,这个时节里,不如便办一场赏花宴。到时,宫中好好热闹一番。”
皇帝颔首。
云嫤见拗不过帝后,便谢过了兄嫂。
随后,她却又对皇后道:“皇嫂,既是如此,那便劳烦皇嫂了。只是,阿嫤有一个请求,还望皇嫂答应。”
皇后笑着道:“你说便是,别说一个请求,便是百个千个,嫂嫂也答应你。”
云嫤垂眸,低声道:“赏花宴的帖子,别让人递给他。”
帝后听了,皆是一愣。
云嫤话里的这个“他”,指的是谁,他们立刻便明白过来。
先前,帝后便知道叶煦赶去江南寻她,与她在太湖琴会之上相逢的事,也知道了,她曾当众说出了已不记得叶煦的话。
帝后心里清楚,云嫤现下对叶煦必定心绪纷乱,委决不下。
他们十分理解,也怜惜她所受的苦,自然是要坚决地与她站在一道的。
皇后便对云嫤道:“嫂嫂明白了。你放心,这次的赏花宴,叶大人是别想来了。”
皇后见她一旦提起叶煦,便又有些郁郁地,忙又道:“你先前遇险,是叫大郎出的馊主意给害的,陛下与本宫都狠狠训斥过他了。今日你回宫,本宫已叫人去给大郎递消息了,他一会便会过来了。到时,嫂嫂再叫他好好给你赔罪。”
云嫤听了,摇了摇头,道:“这不关太子的事,皇兄皇嫂快别怪他了。”
帝后又问起她回京路上的事,对方随等人千里将她接回夸赞不已。
旁的人,便一概没有多提。
正在这时,云辞得了消息,果然没过多久便到了。
小云睿也被宫人带了过来。
一大家子便在殿内一同用膳。
一年多不见,云睿长高了不少,原本的小胖墩有长成小柳枝的架势。
席上用膳的时候,云嫤却瞧他用得不怎么开心的样子。
她这小侄儿素来同她一样,是个在吃食一道上十分用心的。如今,他却连用膳都不香了。
她不用猜,也明白是为了什么。一定是凌贤妃离宫,让他难过了。
一转眼,小胖墩也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
用完膳,云嫤辞别帝后,便与太子一起,带着小云睿回他宫里去。
一路往廊庑下行来,太子同云嫤说了许多如今京中的风物。
云嫤听着,想了想,道:“我听闻,年初那会,京中多事之秋,四哥又去了北境征战,前一阵才回了帝京。”
太子点了点头,道:“确是如此。”
云嫤道:“那我明日,便去赵王府看看四哥。”
她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迟疑了一下,道:“我不在京中的那些时日,你与四哥,你们……你们没有为难叶煦罢?”
太子一顿,随即,忙道:“怎么会?我与小皇叔都是再讲理不过的人了,怎么会为难叶大人呢?”
云嫤怀疑地盯了他一眼。
太子轻咳了一声。
小姑姑与叶煦之间的纠葛,他与他小皇叔多少知道一些,也清楚当日山崖上的事,确是也不能全怪叶煦。
所以,他们并没有“为难”他。
只是,为了替云嫤出口恶气,他们不过是和方随串通一气,将她的下落对叶煦瞒得严严实实罢了。
说话间,他们已到了凌贤妃宫中。
云嫤瞧了瞧手里牵着的小云睿。
小家伙仍是垂头丧气地,叫她看了,好不心疼。
云睿乍然离了生母,只能独自住在这偌大一个宫里,纵然身边仆从成群,心中必然也还是会觉得孤单。
云嫤带着小胖墩进去,殿内的仆婢们立即上前来服侍。
云嫤冷眼看着,见他们举止有度,待云睿十分悉心,这才放下心来。
转头见太子站在旁侧,面上也同她一样,似觉满意。
她转念想到,太子是重情重义之人,不管凌贤妃如何,他对云睿这个幼弟,一直都十分爱护。如今,太子必然不肯叫人轻慢了小云睿,想必早便将凌贤妃宫里的一众宫人挨个都敲打过了。况且,帝后对小胖墩想来也会另有安排。
这样想着,云嫤越加宽慰,果然又听太子道:“小姑姑,二弟尚在冲龄,若是独自待在此处,终归叫人不放心。我已同父皇母后商量过了,母后的意思,也是想将二弟接过去抚养。”
云嫤点了点头,望着闷头不语的小胖墩,道:“如此甚好。”
云嫤与太子陪着云睿又待了一阵,便各自回了宫中去。
云嫤因着连日赶路,身上乏累,歇下后,枕在自己宫里熟悉的卧榻上,很快便睡着了。
翌日,一大早,她起身后,用完早膳,便出宫去了一趟赵王府,与她四哥相见。
从赵王府出来后,她便又叫人将马车驶去了宁府。
宁碧浔在府里听人来报,说云嫤来了,立即便请她去了闺房。
两个姑娘一见面,先抱头哭了一场。
第82章 重逢(四) “我骗了他,他也伤了我。……
云嫤仔细看了看碧浔, 见她形容消瘦,竟是憔悴了许多。
回京的路上,她已听方随他们说了, 自从亲眼看到她落崖, 加上先前,虞惊岚行刺南轩太子与公主之事, 碧浔大受刺激。
碧浔接近虞惊岚, 想要刺杀他的时候,却被虞惊岚发觉。后来,虞惊岚遁走,便再也没有出现在碧浔身边。
郡王夫妇十分担心女儿,将碧浔接回南轩住了一阵。
可碧浔还是大病了一场。
也难怪她承受不住。原本山盟海誓的心上人是那样一个大魔头, 接连做下叫她心碎的事, 已足以击垮这个温婉柔弱的姑娘了。
幸好,后来, 方随他们有了云嫤的消息, 便叫人快马加鞭,去了南轩送信。
碧浔知道了此事以后,激动不已, 非要回大景来。郡王夫妇拗不过她, 便陪着她一道,千里迢迢来了大景。
因为路上奔波, 她原本已经快好起来的病势差点又沉了起来。好在,皇帝派了宫中最好的御医给碧浔看诊。又在郡王夫妇的悉心照料下,她才慢慢好了起来。
到如今,碧浔已经好了许多了,不日便可痊愈。
碧浔望着她, 惭愧道:“原本,我是想跟着方二公子他们一道,去江南接你回来的,可我父王与母妃不答应,便没有去成。”
云嫤替她挽起一丝乱了的发,道:“郡王与王妃做得对。你病才刚要好,哪能纵着你乱来?咱们总会见面的,不急于一时。若是你因为要去江南接我,再累到了,岂不是叫我难过?”
云嫤说着,又拿帕子替她拭泪,道:“好啦,别哭了。我才刚回来,你该高兴才是。”
碧浔忙也擦了擦泪,笑道:“正是,正是,我这是高兴的!”
没多久,郡王妃叫人送了好些个精致的小点过来,叫她们在房里,边吃边聊。
两个姑娘并头躺在榻上,各自说了分别这一年多来的经历,私语了许久。
然而,对于心底的那道情殇,她们却都不约而同,小心翼翼地绕了开去。
谁都不敢提及对方的伤心事。
到了云嫤要回宫的时候,宁碧浔亲自送她到府门前,与她依依分别。
眼见着云嫤就要坐上马车,宁碧浔很是犹豫了一番,忽道:“殿下,其实,叶大人他,那些时日以来,实在也是过得十分不易……”
她说完,便见云嫤敛眉垂眸,一言不发。
她在心底叹息了一声,便没有再说什么。
随后,她便望着云嫤的马车一路驶离宁府,方才在婢女的搀扶下,回府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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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一大早,云嫤便起身,出宫去了赵王府与宁府两个地方。回到宫里时,天已快黑了。
她用了晚膳,沐浴完,便取了卷书,去了榻上,预备等一会看书看累了,便歇下。
偌大的寝殿内一片宁谧。殿角的鎏金花鸟香炉内燃着沉水香,清馥的香气袅袅升腾,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