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映辉殿宫宴,芳芷是见过叶煦的,此时一看清他的面容,她便不禁柳眉倒竖。
她与绿芍不同,并不曾伴着云嫤去往鸣州,对叶煦与云嫤之间的种种,所知不多。
可是,她却同绿芍一样,知道公主落崖那日,叶煦是如何重伤公主的。
如今一见他,她哪还能按捺住心头怒火,冲口便道:“你还来做什么?”
叶煦的面上无波无澜,没有作声。
绿芍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芳芷,不可对叶大人无礼。”
芳芷将手里抱着的琴放在了案上,瞪着叶煦,又道:“叶大人,婢子可不管旁人是怎么想的,在婢子心里,实在是不想在这里看到您!婢子不管您是怎么能来咱们宫里的,只劝您,快些离去才好,省的咱们几个,见了您糟心!”
绿芍听这话不像样,忙走了过去,扯了扯芳芷的袖子,道:“好了,你少说几句罢。”
芳芷冷笑道:“怎么,难道叶大人才听了这么些话,便受不住了?”
她说着,眼眶一红,哽咽道:“却也不想想,当初,公主从那悬崖上落下去,该有多委屈,能不能受得住!”
绿芍听了,心中酸涩起来,也便不再说什么了。
叶煦沉默了一会,道:“多有搅扰,告辞。”
说罢,便转身,出了殿内。
不久,他便走远了。
绿芍取出帕子,替芳芷擦了擦泪,叹了口气。
“其实,当时的情况,叶大人也是不得已才那样做的。如今,整整一年过去了,咱们固然知道殿下的下落,他却不知道。这一年来,他也是极不容易的。”
芳芷接过帕子抹了脸,没有出声。
绿芍道:“好了,不提了,等会还得收拾行李。再过几日,我便要与方二公子,凌公子他们一道,往江南去了。”
芳芷点了点头,便与绿芍一起,接着忙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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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煦一路出了宫里。
叶府的马车正侯着,寒舟一见他出来,忙快步迎了过来。
“公子,如何?可曾去殿下的宫中看过了?”
叶煦道:“去了一趟。”
叶煦的面上虽然并未流露出什么,寒舟却听出了他声音里的一丝紧绷。
他顿时跟着激动了起来,道:“公子,果然有殿下的消息吗?”
叶煦静默了一会,才道:“我去的时候,她宫里的人正在收拾,还替她擦琴。”
寒舟一愣,道:“公子,这……这是何意?”
叶煦慢慢地道:“我看过了,鸣风也在其中。”
寒舟思忖半晌,蓦地扬声道:“公子,您是想说……”
叶煦点了点头,道:“鸣风是我送给她的,按理,她们应当不会想看见它,更不会愿意好生照管它。”
“可如今,她们却都在照管鸣风那琴……”寒舟激动地道,“这么说,这么说……殿下果然还活着,宫里人想必都知道!”
叶煦想起方才,芳芷对着他一通斥骂的时候,言语间提及的云嫤。
他的心中便又隐痛起来。
他回首,望着身后远处的皇宫,缓声道:“她应当,快回来了。”
叶煦的话,寒舟从不怀疑,当即高兴得直抹眼泪。
“那便好,那便好!公子这些时日以来,太苦了。我在旁看着,都觉得难受。如今,可算是好了!”
叶煦又是一阵沉默,随即,道:“先回去罢。”
“是!”
他们回到叶府后,叶尚书夫妇很快也得知了他今日进宫的事。
叶夫人也一下便落了泪,感慨不已。
她的这儿子,本就话少。这一年里,他更是越加沉默寡言,一天天地,苦苦寻找着公主的下落,成天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夫人与叶尚书看在眼里,如何能不心疼?
如今,好不容易,是要苦尽甘来了。
叶煦陪着叶尚书与叶夫人用完膳,便独自回了自己的书房。
他坐在案前,默默思忖了良久,忽然起身,开门,唤了寒舟。
候在门前的寒舟忙应声入内。
叶煦对他道:“过一阵,附近可有什么琴会?”
这一年以来,但凡京城内外有人举宴办琴会,叶煦便是再忙于案牍,也会千方百计赶赴。
他为的是什么,寒舟当然明白。
为了方便他家公子,寒舟早将附近将要举办的那些琴会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听叶煦此时问起,他便不假思索,熟练地答道:“公子,这倒是没有。”
叶煦听了,一顿,又道:“你再想想,别处可有?”
只要是琴会,不管天南海北的,寒舟一直都留意着,这时候心中一转,便有数了,忙道:“公子,我先前出门时,曾听人说起过,南边的太湖边上,下个月会有一场盛大的琴会。京城里好些个才子佳人得了请帖,这两日便都要南下,去赴这次琴会。听说,这一回,连方二公子都会去。”
寒舟说着说着,忽觉有哪里不对。
他抬头,见他家公子一副了然的神色,顿时恍然。
“对了,我知道了!方二公子最不耐烦的,便是这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怎么会突然便要千里迢迢,赶到江南去,参加什么琴会?这必然……必然是因为,他有特别要去的理由!”
叶煦的面上,终于露出了长久不曾出现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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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叶煦再次入宫,向皇帝告假。
皇帝见他这么快便去而复返,又提出要去江南一趟,便问起他。
叶煦道:“臣的心爱之人,如今应在江南,臣务必要亲去将她寻回。”
他的话,皇帝听得明白,也颇是动容。
皇帝沉吟了一会,便点了点头。
叶煦回到府中,便开始准备南下之事。
叶府中人自从叶煦吩咐下来,便以最快的速度将行囊都收拾好了。
第二日,叶煦辞别叶尚书与叶夫人,便在清晨的日光下,离开帝京,一路直奔江南而去。
第79章 重逢 若是在此时退却,那便不是他叶煦……
云嫤与公孙辅夫妇分别后, 便一路慢慢悠悠地行去。
不久,她便到了扬州城。
扬州自古繁华秀美,地灵人杰。云嫤在当地逗留了数日, 每日里, 只管到处赏玩山水,遍尝美食。
一日, 她走在街头, 逛累了,朝四处看了看,便随意进了一间酒肆。
坐下后,她便要了几个招牌菜,并一一碗吊鸡汤小馄饨。
等到菜上齐了, 云嫤便心满意足地取箸, 开吃。
这时,她的邻桌围坐着几名男子, 看穿戴, 皆是走码头的客商。这些客商正一面用饭,一面谈说着如今京中的情形。
云嫤听着听着,下箸便慢了下来。
今年年节才过没有多久, 便接连发生了几桩大事。
北楚再次举兵进犯, 襄国公趁机发动了宫变。她的四哥赵王再次赶赴战场,抵御强敌。
战乱平息以后, 皇帝宽宏,襄国公谋反并未牵连奋勇侯一支。连与父亲合谋的凌贤妃,皇帝看在她诞育了二皇子云睿的份上,也没有赐死,只是令她出宫离京, 永不得回来。
当时,这些消息皆是方随在信中告诉了她,她才得知。
念及云睿那个贪吃的小胖墩,云嫤不由在心里叹了一声。
也不知,云睿如今怎么样了。
凌贤妃出宫以后,那离了母妃的小家伙必是会很难过的罢?
没想到,这短短的一年过去,竟叫她生出了几许物是人非之感。
她想,她出来也有一阵了,宫中的亲人必定想念。
她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过几日,方随与绿芍他们便会从京城来接她。她去完太湖琴会,也便应当随他们一道,北上回京了。
云嫤从那间酒肆出来,便继续往前赶路。
这回,她不再骑马,沿途搭了一艘不大的行船,一路南下。
几日后,进入了苏州地界,太湖便在前方不远了。
入了苏州城后,云嫤又换坐了一艘小渡船。
船头的老艄公划着桨,小船顺着水波,晃晃悠悠地从石拱桥下驶过。
柔软的风拂过,带来岸边依稀的花香。
云嫤一身月白锦袍,抱剑立于船头,笑微微地望着眼前水乡的景致。
“卖花糕,好吃的花糕——”沿岸的街上,不时传来清亮的吆喝。
云嫤放眼而望,见河边沿岸,正缓步走着一位挎着布篮的姑娘。
刚刚正是她在叫卖花糕。
云嫤一笑,足尖一点船板,飞身而起,轻巧地落在了岸边。
路过的行人纷纷笑了起来:“后生,好俊的功夫!”
云嫤微微抬了抬下巴,笑了一笑,便转身,径自朝着那卖花糕的姑娘走了过去。
“少侠,可要来几块花糕?很甜的,不好吃不要钱!”姑娘忙对她道。
云嫤道:“好说,替我包上几块罢。”
“哎!”少女脆生生地应了。
她翻了翻手里的布篮,嘀咕了一声,转头冲着身后唤道:“阿爹,油纸还有吗?”
云嫤顺势也望了过去,见这姑娘身后的不远处,支着一个小摊子,卖的是些饴糖、面人。
摊子后坐着一位笑呵呵的老叟,听见姑娘的话,忙点了点头,道:“有!”
姑娘便蹦跳着,去了她阿爹的摊子前,从她阿爹那取了油纸,又从自己的布篮里仔细挑好了几块花糕,包了起来。
随后,她便走了回来,对云嫤笑道:“少侠,我家这花糕用的是我曾祖母传下来的方子,在这一带都是大大有名的,您尝了便知道了!”
云嫤原本只是兴之所至,想尝尝这吴地的花糕与绿芍平日里所做的有何不同,现下听这姑娘这样说,兴趣倒是越发浓了,笑着颔首。
那姑娘说着话,正要将那油纸包递给云嫤,忽然,身后有一人探手,竟将那包花糕一把夺了过去。
卖花糕的姑娘一惊,转而一看,见身后,不知何时,围了一群家丁模样的人,花糕正是被他们给夺走的。
这群人的中间,还簇拥着一个遍身绫罗的公子。
那公子生得油头粉面,说话间,惯于用鼻孔看人,十分盛气凌人。
那夺了花糕的家丁将油纸包恭恭敬敬地送到那公子跟前。
那公子乜斜着眼,瞥了瞥,随即,长长地“嗯”了一声,道:“还算能看,带回去罢。”
“是!”家丁忙点头哈腰地应下。
卖花糕的那姑娘一见便急了,指着云嫤道:“这些花糕都是这位少侠买了的,你们怎么能这样?”
小摊子后的老叟望见情形不对,也赶忙行了过来。
云嫤朝他们父女两个使了个眼色,叫他们不必着急。
“喂!”她冷冷地对那群人道:“那是我的花糕,还不还来?”
那些人听了,都是一愣,似是料想不到,这俊俏的少年人竟敢如此同他们说话。
那为首的公子眉毛一挑,道:“拿了你的又如何?来人,还不将那些个什么糕……都带走!”
他的家丁们听了,几步上前,竟硬是将那姑娘臂弯里挎着的布篮整个抢了过去。
那公子摇头晃脑,笑道:“家中有娇妻美妾,这些带回去,也叫她们尝尝鲜,便只好得罪了。”
这一篮花糕加起来,所费银钱也不多,那公子却非要强抢,足可见跋扈。
卖花糕的姑娘急得直哭,哪里愿意白白遭人抢走花糕,哭喊着便要上前去夺。
那公子“哼”了一声,道:“既如此,那便将她人也带回去罢,在厨房当个粗使丫头,倒也使得。”
一旁的老叟一听,赶忙上前护着女儿。来抢人的家丁见状,重重一脚便踢了过去。
“阿爹!”眼见老叟要遭殃,姑娘吓得尖叫起来。
云嫤手里的剑并不出鞘,只用剑柄看似轻轻地一撞,那原本正要行凶的家丁便被撞了出去,倒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其他家丁们一看,忙一哄而上,挥拳朝云嫤扑去。
云嫤一哂。
不过一会的工夫,那些人便与先前那人一样,哀哀叫唤着,倒地不起。
卖花糕的姑娘见了,又哭又笑,道:“少侠好厉害!”
她见那些人都被制住了,便大着胆子上前一看,却见她那只原本盛了花糕的布篮方才已被那些家丁打翻,里面的花糕洒了一地,不觉又伤心起来。
为首的那公子见了,却顿时急了。
他作威作福惯了,哪里受得了这份气,冲着云嫤道:“你好大的胆子!你等着,定要叫你好看!”
卖花糕的姑娘听了这话,瑟缩了一下,低声对云嫤道:“公子,看您不是本地人,怕是不知道此人厉害。他府上原是有些来历,听说,是族中有人在京城做了大官。他家中还养了一帮高人护院,若是他带人来寻仇,您怕是麻烦了。”
姑娘的话,叫那公子听见了一点。他便得意地笑着,对云嫤道:“怕了罢?若是你跪下,冲本公子磕三个响头,本公子或许,可以饶过你,如何?”
云嫤嗤笑了一声。
那公子登时大怒,目露凶光,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一道冷然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那公子一愣,转头一看,见他们身后,竟又行来一名青年,身边还跟着一众随从。
青年一身宝蓝直缀,气度清贵,看着是一副霁月清风的世家公子模样,可不知为何,甚是威重。
那公子只觉,此人方才只不过朝他望了一眼,便叫他浑身一个激灵,双腿直发软。
好在,他也只是望了他这一眼,便再没有理会他,而是,将目光转向了那少年侠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