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女不疾不徐地, 又道:“侯爷,若是我回话晚了, 便要耽误大公子的事了。”
凌澈一顿。
过了一会, 他到底还是挥了挥手,道:“去罢。”
云嫤转身便走。
凌澈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的怀疑却越发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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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嫤回去后, 没说碰见凌澈的事, 只向凌襟怀说了先前是如何遇到那绣娘,今日又是如何同她说上了话, 跟着她出府。接着,她便又告诉了他,那绣娘的婆婆所言,他曾救了绣娘的孩子这一节。
凌襟怀听完后,便默然不语, 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云嫤明白,他如今心里也必定疑影重重,便对他道:“凌兄,事已至此,不必多思。不如,便将那绣娘唤来,当面问个清楚。”
凌襟怀道:“我也正有此意。”
云嫤想了想,便道:“凌兄,我知道,你必是不愿挟恩图报的,如此,我们只管问那绣娘该问的,至于她愿不愿意说出实话,便看她自己的了。”
凌襟怀默默地点了点头。
云嫤便又道:“还有,此事不可操之过急。我知凌兄现在一定很想知道真相,但还需忍耐几日。”
凌襟怀道:“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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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这一日,凌澈因他的几位同年相邀,出府去赴宴,不在侯府。
入夜后,凌解语正在房里临帖。
门前的珠帘被掀开,连翘进了来。
她道:“三姑娘,大公子派人来了。”
凌解语的手下一顿,忙抬首,道:“是谁?”
连翘道:“是樊嬷嬷。”
凌解语便重又下笔。
过了一会,她才懒懒地道:“可有说,何事?”
连翘便道:“樊嬷嬷说,大公子有一件衣裳,不小心刮坏了一道口子,需人缝补,听说咱们这的绣娘针线活做得好,便想问问,她可得空,能不能过去帮忙。”
凌解语听了,道:“我还当是什么大事,既这么,便叫她去罢。”
“是。”连翘便应了,退了出去。
随后,她便又去寻了那绣娘,叫她跟了樊嬷嬷去。
绣娘听说此事,便带上了那只做活常用的竹箧,随着樊嬷嬷,一路到了凌襟怀所居院落的正堂。
到了屋里,见凌襟怀与当日遇到的那侍女都在,绣娘的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她忙朝着凌襟怀跪下,磕了一个头。
凌襟怀见她行此大礼,便立即叫她起来,道:“今日唤你过来,并非当真要你做针黹功夫,实则,是要问你一桩事。不知,你可愿意答?”
绣娘猜到了大公子要问的是什么。
她缄默许久,终于咬了咬牙,道:“大公子想问什么,奴婢愿意说!”
事情过去那么多年,又是凌襟怀心底最隐秘的伤痛,他对着这好不容易寻到的知情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问起。
云嫤见状,便对那绣娘道:“大公子想知道,他幼年生得那场大病,同姨娘到底有没有关系?”
绣娘听了,便在心里道,果然是此事。
她既已打算如实相告,也没什么好隐瞒了,便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
“大公子,奴婢从前便是姨娘的侍婢,一心侍奉她。自从夫人嫁入侯府后,有一回,姨娘来侯府探望夫人,见到了当初的老侯爷,竟……竟一眼便看上了,说是,仰慕老侯爷的英雄气概。从此,回去后,姨娘便茶不思饭不想的,惦记着老侯爷。”
“说句心里话,姨娘的这份心思,奴婢当时并不赞成。奴婢知道,夫人与老侯爷一直恩爱,又早早有了大公子您,哪里还有姨娘的位置?若当真嫁了老侯爷,将来,怕是要受苦的。可奴婢也知道,姨娘是铁了心的,谁都劝不回来。果然,没过多久,姨娘便心愿成真了。”
至于怎么成真的,她大约也是难以启口,便没有多言,只接着道:“姨娘嫁入侯府后,奴婢便是她的陪嫁,跟着进了侯府侍奉。那个时候,姨娘一心讨好老侯爷,可老侯爷待她,始终淡淡的,不及对夫人的万一。虽说有了二公子和三姑娘,姨娘背地里,没少掉泪,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路是自己选的,再难也得走下去。于是,姨娘反倒越发小心侍奉,也常去夫人处。她性子要强,认准的事便一定要做成,奴婢见她如此执拗,渐渐成了痴狂,心里委实不安,总觉得,要出什么事。”
“后来,有一日,大公子不知怎么的,便生起病来。原以为,大公子只是受了寒,养几日,吃几帖药,也便好起来了。可谁知,大公子这病,竟一日沉过一日。那一阵,奴婢记得,府里人人都没有好脸色,个个愁云满面,老侯爷与夫人更是四处求医问药。姨娘也很是关心大公子的病情,去送过几回汤药的。”
绣娘说到这里,语声越发晦涩起来。
她沉默了许久,才道:“奴婢也是那时才知道,那些个汤药,竟是动了手脚的。”
凌襟怀面色一沉。
一旁的樊嬷嬷“啊”地一声,惊叫了起来。
“果然是她!这个毒妇!不枉我疑心了她这么多年……她也算看着大公子长大,竟能下此毒手!”
樊嬷嬷恨得捶胸顿足,又抖抖索索地指着绣娘,厉声道:“你……你快说清楚!她是如何害得大公子?”
绣娘瑟缩了一下,颤声道:“奴婢事先也并不知情。想来,姨娘知道此事奴婢是没有胆子做的,便自己亲自动的手。奴婢也是无意间,见到姨娘在给大公子的汤药里下了别的药,才发现的。当时,奴婢害怕极了,回去后,谁都没敢说。”
已沉默了好一会的云嫤忽地开口,对绣娘道:“你口口声声说是姨娘下的药,可有证据?”
绣娘道:“有。奴婢随身常带的这只竹箧里,有个夹层,里面有一包药渣。”
她说着,翻开那只竹箧,果然从里面掏出一个泛黄的旧纸包。
打开后,纸包里是一小撮药渣。
“那日,奴婢是趁着姨娘不注意,从倒掉的药渣里藏了一些回来。”
这药渣虽然已存放了十几年,可凌襟怀精通医理,一辨便知端倪。
这汤药加重了他的风寒之症,却因不是毒,便很难为人察觉。
他的风寒之症在精心调养下,本该早就好了,可却不提防,有人处心积虑,对一个幼小的少年也能下得了毒手。
凌襟怀闭了闭目,搁于膝上的双拳不觉握紧了。
绣娘长叹了一声,道:“直至今日,奴婢仍是不明白,姨娘那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她这到底是恨老侯爷与夫人,还是为了当时的二公子与三姑娘?”
第104章 侯府(七) 来人低低笑了一声,道:“……
绣娘又是一阵叹息, 随后,才又接着道:“夫人过世后,姨娘被扶了正。后来, 有一日, 老侯爷突然将她挪去了庄子上。奴婢便明白,那个时候, 老侯爷他恐怕是查到了大公子那场病的真相。”
“奴婢与姨娘主仆一场, 本是想跟着她去庄子上的,可是,当时,老侯爷不许她身边有人伺候,奴婢便被留在了侯府里。奴婢也是后来偷偷问了庄子上的人, 才知道, 姨娘去了那里以后,没多久便自尽了。”
绣娘说罢, 沉默了许久, 道:“奴婢跟着姨娘久了,她的心思,奴婢多少能猜到一些。姨娘心里清楚, 老侯爷既已知道真相, 必定恨她入骨,便再无可能回心转意。她这是, 心灰意冷了。”
她顿了顿,又道:“当年,事情发生的时候,侯爷还小,可这些年来, 奴婢总觉得,侯爷心里是明白的。奴婢也不知道,究竟是姨娘告诉了他实情,还是他自己发觉了的。”
“老侯爷在的时候,他不敢将奴婢如何。后来,老侯爷战死,侯爷当家后,曾有好几回,试探过奴婢。奴婢害怕得紧,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才逃过一劫。”
“侯爷大约是估摸着,若是奴婢当真参与了当年的事,老侯爷必不会放过奴婢,便以为,奴婢是真的不知情的。又因奴婢是姨娘的旧仆,后来,侯爷便索性将奴婢继续留在侯府里,既是监视,在外人看来,也算是个好名声。”
云嫤心道,虽是如此,可说到底,绣娘曾是姨娘的侍婢,凌澈一见到她,便会想起当年生母做下的事,也会想起后来的种种,心里定然是不痛快的。所以,绣娘在这侯府里,其实过得并不好。
绣娘垂着头,低声道:“奴婢便这样,过了这么些年不咸不淡的日子。这件事,是个天大的秘密,在奴婢心里,一直沉甸甸的。奴婢虽良心不安,可又实在害怕招来祸患,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奴婢从不敢与人说起。”
这时,樊嬷嬷再忍不住了,颤着声道:“那……那夫人呢?夫人可是也被那女人害的?”
“不!不不!”绣娘听了,惊惧地摆手,叫嚷起来:“这奴婢真的全都不知!”
她说罢,便又跪了下来,对着凌襟怀连连叩首,道:“大公子,您相信奴婢,奴婢所知道的,只有方才说的这些。夫人的事,奴婢实在不知道啊!”
云嫤在旁,望了凌襟怀一眼。
他从方才起,便一直默默不语。
直到此时,他才哑着声开口,对绣娘道:“有劳你告知此事。”
绣娘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凌襟怀又道:“这些年,你在侯府过得不容易,若是想离开这里,我会给你一笔银钱,送你出府,你可带着家人远走。”
绣娘今日被唤来此处查问,凌解语因对旧事一无所知,不会多想,可凌澈却是知情的。
虽说,有个缝补衣裳的借口,可是,以凌澈的城府,得知此事后,难保他不会怀疑。
绣娘此刻已经不安全了,最好的办法,便是让她脱离侯府这个樊笼,远走高飞。
绣娘听了凌襟怀的这番安排,愣了愣,忙道:“多谢大公子!只是,奴婢这么多年来,一直愧对大公子,怎还敢领受大公子的银钱?大公子能助奴婢离开,奴婢已经感激不尽了!”
凌襟怀摇了摇头,道:“你背井离乡,自有用得到银钱的地方,不必多言,收下便是。这是我谢你,告知我当年的真相。”
绣娘听出他话里的倦意,愧悔难当,不敢再多说什么,重重地冲他磕了几个头,含泪道:“大公子,您多保重。”
说罢,她便起身,缓步退了出去。
绣娘走后,屋内一时无言,只闻樊嬷嬷声声泣泪。
凌襟怀沉默着。
“凌兄……”云嫤不由开口,唤了他一声。
可纵然如此,她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去劝解凌襟怀。她只觉,此时无论什么话语,都是徒劳的。
少时遭人所害,一生的命运就此改变,他竟还能自持,也无迁怒旁人之举,甚至还替绣娘安排好了今后的生计。
实在是令人感佩。
凌襟怀无声地坐了许久。
随后,他起身,缓步往外而去。
云嫤想了想,便跟了上去。
她一路跟着凌襟怀,却见他走着,走着,便去到了那座园子里。
他在那芙蕖池旁停了下来。
他便站在那里,默默地注视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云嫤知道他心里难受,便也没有出声。
微风阵阵,拂动一池碧水。
过了许久,她才听到凌襟怀开口。
他道:“小的时候,母亲常常带我来这附近玩耍……”
说着,他叹了一声,声音里透出无限的惆怅。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云嫤心知,他虽在人前端持,但心里的伤痛却终究是难以磨灭的。
她唯恐他太过伤情,便出言道:“凌兄,起风了,还是早些回去罢。”
凌襟怀道:“阿嫤,你别担心,我没事。你先回罢,我自会回去。”
云嫤明白他这时候想独自待着,便只得先行离开。
走出一段之后,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凌襟怀仍是那样,孤寂地立于那片池边。
云嫤不忍再看,转身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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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早已深了。
云嫤躺在榻上,心里思绪纷杂,一时却是了无睡意。
忽然,榻旁的轩窗外,似乎响起了一阵细微的剥啄之声。
紧接着,窗前掠过一道人影。
云嫤一惊。
她忙翻身下榻,蹑手蹑脚地行至窗下。
有人潜入了府中,到了她的房外,她先前却竟无知无觉。可见,来人的功夫修为显然远在她之上。
这人究竟是敌是友,意欲何为?
她心念电转。
难道,是她前些日子的应对出了纰漏,还是被凌澈凌解语兄妹看出了端倪,所以,这时派了人,前来试探她?
她一想到此,心里便不由一紧。
这会,她身边可是连一件趁手的兵器都没有。她情急之下,往四下里看了看,便抄起桌上的一只茶壶,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她正屏息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蓦地,那两扇窗却被人从外打开。
紧接着,有人纵身,轻捷地翻了进来。
云嫤抱着手里的茶壶便砸了过去。
顿时,她只觉手腕一麻,手里的茶壶已叫人轻轻松松便夺了过去。
她心头大惊,反手一掌劈落,却被来人一把制住,趁势一带。
她便差点滚到了来人的怀里。
她正惊怒不已,却听来人低低地笑了一声,在她耳边道:“是我。”
她一听到这个声音,浑身一下子便松了力,随即,又气得一掌拍了过去。
那人为了让她出气,生生挨了。
黑暗里,云嫤瞪了他一眼。
随后,她便要去点灯。
那人已先她一步,将烛台上的灯盏点燃了。
烛火照出了那人清俊的眉眼。
不是叶煦,又是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