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开始推想下一步,他知道无奇不会害自己的,恐怕周琴北跟李靖也知道。
也许,该给他们一个主动上钩的机会。
瑞王想要自己去当这个诱饵。
与其让那些人找上无奇,不如自己卖个破绽,把那些人引上来,一网打尽最好,免得纠缠不休,惊到他的心上之人。
他出面当诱饵,总比无奇涉险的好。
瑞王极快地打定了主意,他并没有回吏部,更没有回王府。
而是在那一帮“杂耍”众人经过的时候,飞快地向一名王府的暗卫低语了几句。
他知道付青亭一定会安排的,他很放心。
但忙中出错漏算了一点,那就是春日。
春日是真着急。
因为起初春日并不知道赵景藩的安排。
慌乱中她回去请了无奇帮忙,跟无奇分头行事之后付青亭才派人找到她,告诉了她一切的计划。
春日简直要给自己的主子吓晕了,毕竟刚才听说他不见,已经失去半条魂。
而瑞王因为要当这个让对方无法拒绝的香饵,所以满大街乱逛,哪里偏僻向哪里去。
在点心铺子逗留,一则是因为下雨,二则,却因为那些甜甜的蜜饯果子,让他想起了那个嘴馋又可爱的小家伙。
他并无经验,只胡乱各样要了一些。
幸而昨儿给敲竹杠的缘故,身上还带着点儿银子,这也算是意外之便利了。
因为不知道无奇在找他,所以在看见她撑着伞出现在点心铺子门口的时候,赵景藩心中的喜悦就像是从天而降的雨,无边无际,满天满地的乱流,洋溢着甜。
果然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啊,他本来是想舍身引蛇出洞的,没想到居然还因祸得福,有了意外的最好收获。
客栈里无奇要发信号叫春日来,瑞王阻止了她。
实则心里也略有点着急,暗暗揣测——总不会是因为自己先前的易容术太过高明,而周琴北等人的侦查追踪能力被他高估了……所以仍是找不到这儿来吧?
又或者,是付青亭那里的安排叫人看出了破绽?
不过他倒也不很在意这些了,反而觉着就算计策没有成功也很好。
毕竟这样的话他就有更多时间跟无奇相处了。
果然世间的事情并不能两全。
首先攻入院子的是王府的几十名好手内卫,万无一失。
里边的信号一发,外围还有从五城兵马司跟大理寺调的五百精锐,层层布防。
这次要做的就是不放走任何一个漏网之鱼。
正如瑞王所料,很快的,这场战事就结束了。
如果说是用阴谋诡计,钩心斗角,也许不至于会这么快,但若是拼起武力来,恐怕没有谁能抵挡瑞王府的亲卫。
他们还不是付青亭教出来的,薄白云在离开王府之前,曾亲自训练了九十九个王府亲卫,谦虚说来,个个都能以一当十,若是结成阵列,只怕对付千军万马都不在话下。
以前他们很少成群结队的出现,多是一个人,或者两三人偕同行事。
能用得着五人以上一块儿出动,就已经算是难以解决的棘手问题了,可迄今为止,并没有出动过十人以上过。
如今是因为瑞王的缘故,付青亭才调了三十人。
原本这院子里的,除了李靖以及他的两名侍从,还有十几个跟随他调令的端王旧部。
周琴北是才来的……瑞王也正是等她露面,她只带了七八人。
虽然这些人也都是武功高强的好手,可跟瑞王府的亲兵比起来,自然就像是猎犬遇到了真的恶狼。
瑞王拦着无奇不想她出去,就是因为清楚,有的场面是看不得的。
血肉横飞甚至……不是她这种女孩子能见的,做噩梦怎么好,受惊了又怎么了得!
以前不知道她是小姑娘,倒也罢了,随便她爱如何折腾,哪儿都钻也无所谓。
可自打知道了,突然就感觉她“弱不禁风”、甚至是易融易碎易受惊起来,哪哪都需要他操心护着。
当然,最好还是贴身护着。
直到院中的声音小了,付青亭转身,向着他一低头。
瑞王才拉着无奇的手走到门口,除了地上还有残存的零星的血渍外,已经没有什么别的了,尸首都给迅速拖走了。
赵景藩先看了眼无奇,见她仿佛在出神,便道:“怎么了?”
无奇抬眸:“王爷,我在想……李靖呢?”
说了这句她发现付青亭近在旁边,而瑞王不该这么明晃晃地拉着她的手。
一想到这个又不自在起来,心头乱乱地:会不会付先生也知道自己是女孩了呢?那……春日呢?
简直头都大了。
她费了点劲,总算是挣脱了瑞王的掌心。
无视他瞅着自己的眼神,无奇转头搜寻,试图找到那小孩子的身影。
付青亭在旁边虽端然而立,看着目不斜视的样子,实则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他的眼睛。
想笑,又不太敢。
他只能低低说道:“执事说的是那个小孩子?”
“啊对!”无奇赶紧回答,“他……”
她有点不太敢问李靖是否还活着,因为,心里竟有种隐隐地不忍。
——李靖的确还活着。
顾九从廊下快步走来:“王爷,那个小孩儿说,要求见王爷。”
其实李靖的原话不是这么客气的,他镇静而笑眯眯地:“去告诉赵景藩,最好让他赶快来见我,不然他会后悔不及的。”
就算是给瑞王府的亲兵围住,那小孩儿还是镇定自若,隐隐地竟透出些从容大将之风。
连这些见惯光怪陆离的王府亲兵们都忍不住啧啧惊异。
断龙崖前,院门之外。
李靖坐在靠近崖边的一块青石上,他盘膝静坐,身后是白茫茫地水雾,瀑布激流倾斜而下,在底下发出龙吟似的咆哮。
周琴北立在青石之下,那跟随她的魁梧汉子断了一只手臂,血把半身都染透了,他显然是支撑不住了,但还是挡在周琴北身前。
无奇瞧着那血淋淋的……心一颤。
她赶紧抬头看向李靖。
此刻无奇的心情极为复杂,难以言喻。
瑞王负手走近了几步,看着青石上的小童。
这孩子看着有几分清秀可爱,这般盘膝而坐,更有些许成仙了道的风采。
瑞王道:“小孩子家就该有孩童的样子,何必做这么危险的举止呢。”
李靖睁开双眼,扫向瑞王,他仍是笑微微的样子:“赵景藩,你怎么不懂礼数呢?见了我也不行礼?这点儿很不如平平啊。”
瑞王忍不住看了眼旁边的无奇,见她扬首看着李靖,目光闪烁,他便思忖着说道:“怎么,你凭什么让本王向你行礼?”
李靖道:“我乃大唐李卫公,总也是你的前辈。身为小辈如何能不见礼?”
瑞王笑道:“巧了,本王前世还是长坂坡上的赵子龙呢,算来也可以是卫国公的前辈了,不过本王不讲究这些虚客套,倒也罢了。”
李靖看着他丰神俊朗龙章凤姿的,却也笑了起来:“赵景藩,你是皇室中人,不可能是赵云,不过你根骨不凡,恐怕也的确是个大有来历的人,你若是想追根溯源……我倒是可以叫人给你一试。”
无奇听到这里才醒神,她忐忑地看了眼瑞王,忙叫道:“李靖,不要胡说!”
瑞王却道:“小子,你不过是有人故意制造出来的傀儡罢了,还敢在本王面前妖言惑众?如今你们已经走投无路,看在你是个孩子的份上,本王不会对你如何,你快下来,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周琴北握了握拳,想说话,又看向李靖。
李靖脸上的笑略收了几分,神情有一点冷:“瑞王殿下,你好像……真的以为你已经胜券在握了。”
瑞王眸色一动:“不然呢?”
李靖却看向无奇:“小平平,你难道忘了我先前跟你的约定?你既然已经答应了要杀死瑞王,如今出尔反尔,可是会有惩罚的哦。”
无奇觉着他的目光就像是他背后的飞流一般冷冽,弄得她心头发冷的。
当即忙虚伪的解释道:“我、我……没有出尔反尔!我是真的要干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动手……就给他发现了!如此而已,是他太狡、呃太精明了……您当然明白。”
有一种本能的直觉,她不想得罪李靖,但又不敢再对瑞王出言不逊。
瑞王瞟了她一眼,嘴角扬起,却又忍住。
李靖笑的有些了然:“不管你是想杀他没杀成,还是根本不愿动手,反正我只看结果,你既然杀不了他,就别怪我狠心了。”
“你、想干什么?”无奇愣住。
瑞王道:“小孩儿,你不要鼓惑人心,或者,你还有后招?”
这次开口的是周琴北。
周姑娘跟李靖对视一眼,便冷笑道:“瑞王殿下果然好计谋,只不过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能引蛇出洞,难道我们就不会四面设防吗。”
赵景藩的双眸微微眯起:“哦,说来听听。”
周琴北看看他,又看看无奇,忽然又娇笑嫣然道:“王爷这般绝世风华,天人姿容,自然是人见人爱,郝家妹妹下不了手也是有的。但人都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她允诺的事情做不到,我们自然要她付出代价。”
无奇的心莫名地跳的很快,她满心琢磨周琴北的“代价”跟李靖的“狠心”意味着什么,竟没顾上在意周琴北公然唤自己“郝家妹妹”。
正不安之极,瑞王道:“让本王猜猜,你们莫不是想对郝府的人动手吗?比如之前的那个窦玉?”
无奇的双眼睁大。
周琴北掩口而笑:“王爷果然一语中的。”
瑞王冷笑:“你以为本王想不到这个吗?”
他既然猜到有人胁迫无奇,当然随之做了详尽的安排,郝府之外,早就安排了人暗中盯着,就算是在漕运司养伤的郝三江那里都有人看守,甚至是蔡采石林森……务必万无一失。
无奇听瑞王的语气像是有所安排,隐隐地有点惊喜。
周琴北眨了眨眼,倒是一脸的无辜:“王爷真的都想到了?”
瑞王的眼波一动,眉峰突然皱蹙,他瞄了眼身后的付青亭。
郝府的确是铁桶一般,就算是那个窦玉也不会有碍。这点付青亭当然可以保证。
只要在京内的郝家的人,绝不会有任何闪失。
但这,只限于“京内”。
郝四方昨日前去淮州,本来预计今日午后才回。
青亭觉着,郝四方人在外地,那些人鞭长莫及。且他又是漕运司的司长,身边也有不少漕运司的干练好手,是最难出岔子的。
但是现在他有点不确定了。
瑞王瞬间的沉默让无奇的不安重又升腾起来。
打破寂静的,是一声熟悉的呼唤:“小奇!”
无奇猛然回头,却发现头前是韦炜跟柯其淳,身后跟着的竟是蔡采石跟林森两人。
原来之前无奇突然间就给春日拉走,蔡采石跟林森等半天不见回来,便来打听。
正好蔡流风得知了五城兵马司跟大理寺的人马调动。
他很担心无奇的安危,便告诉了他们两个。
柯其淳在兵马司有相熟之人,当下便追着一起赶来,春日正带人在外围巡逻,便放了他们入内。
青石上的李靖微笑:“原来越热闹了,嗯……时候也差不多了。”
听他喃喃了这句,瑞王道:“你什么意思?”
李靖却甚是闲情逸致般:“你们看这玉龙河,瀑布自上而下,像不像是那玉龙重生?”
大家不由自主抬头看向他身后的瀑布,只见玉龙河水飞流直下,白雾迷蒙,随着山石的蜿蜒,水流激溅,影影绰绰果然似一条玉龙在翻波搅雾。
正在此刻,突然蔡采石叫道:“那是什么?”
众人却也看见了,从断龙崖之上,有一样东西漂流过来,然后如同一截木桩般直直地栽倒往下,坠入了河中!
几个人面面相觑,惊骇莫名。
林森先按捺不住,忙跑到崖边往下看去。
等了半晌,果然见有个东西若隐若现地冒了出来,在水面上浮浮沉沉。
“那是、尸首吗?”林森身后,蔡采石颤声道。
“等等……”林森咽了口唾沫:“怎么看着、看着有点眼熟?”
无奇原本给瑞王拦着,无法上前,隐约听见他两个的对话,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她推开瑞王,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快到崖边又给韦炜跟柯其淳双双拦住。
“让我、让我看看……”无奇说,声音颤的像是随时会哭出来。
蔡采石见有人拦着她到了,赶紧道:“小奇你别急,这还没看清楚呢啊,没什么好急的。”
他尚且不知道无奇是因为什么这么恐惧。
直到林森说:“那个尸首穿着的,怎么像是漕运司的衣裳……”
林森的父亲是漕运上的人,所以他很熟悉,就算隔得远,也依稀瞧了出来。
可话音未落他,他就意识到了什么,急忙捂住嘴。
无奇却听见了,她的腿一软,浑身的血都冻住了。
她没到悬崖边去,看不见那尸首,但也无法看了,因为她根本不敢。
多亏柯其淳将她扶住了。
无奇身不由己,耳畔嗡嗡做响,像是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思维能力。
人本是可以非常脆弱的,只需要一点轻轻的恐惧,就可以将“人”完全的击垮。
而无奇的恐惧,就是家人,就是……失去家人。
瑞王闭了闭双眼,拢起的手攥紧,又微微松开。
从刚才开始他就没有动过,只是很冷很静地站在原地,却第一次的,雪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