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虎‘哎’一声,冲着铺子里的程春娘喊老夫人,程春娘正在后厨尝锅子的咸淡,乍然听到阿虎那道中气十足的‘老夫人’,程春娘差点呛口。
这一声老夫人比当年南哥儿那声‘奶’还令她回不来神。
盛言楚将翰林官服脱下,换了身干活穿得短衫,为了防止头发丝掉进高汤中,盛言楚做了顶小罩帽,凡是在春娘锅子铺打下手的人进出都必须佩戴小罩帽。
他有心将春娘锅子铺做大,故而拿来老皇帝赏给他的印章在小罩帽上印了个‘盛’字,他娘手巧,沿着印章外围绣了一圈,倒不用担心洗一回字迹就模糊了。
戴好小罩帽,盛言楚从后门进到厨房。
程春娘看到儿子如释重负,走过来小声说:“楚儿,你赶紧管管他们,一口一个老夫人,哎呦,听得我臊得慌。”
话音落地,新买来的妇人雅姑掀起布帘,笑着喊:“老夫人,窗边两桌酒水没了,酒窖的钥匙您给我下,我去搬酒。”
程春娘脸红扑扑的,羞赧之余不忘将腰侧的钥匙取下来给雅姑。
盛言楚噗嗤一笑:“娘,这才哪跟哪啊,日后儿子官阶升了,到时候还要再往家里添一些人伺候您。”
“还要添?”
程春娘头晕脚轻,瞠目结舌道:“铺子里有雅姑和花嫂子就够了,阿虎一个能顶俩,咱们家就这么大的铺面,人多了脚撑不开的。”
盛言楚笑,拿起铁锅铲在热气腾腾的大锅里翻滚。
“娘,我打算在别处再开一间锅子铺。”
程春娘楞住:“再开?去哪开?”
铺子里食客举杯的笑语声阵阵往后厨跑,随着门口铜铃哗啦响,阿虎浑厚的嗓音喊起:“三桌十二个客人…”
雅姑跑到后厨拿锅子,盛言楚拦着问了嘴:“才来的三桌客人是不是全是书生?”
雅姑笑了:“爷莫不是有千里眼?来得的确都是读书人。”
盛言楚笑而不语,摆手让雅姑去忙。
后厨的高汤一天到晚都吊着,雅姑手脚麻利,按照国子监那些书生的口味盛出一锅香辣鸭肉锅,另两桌书生应该是新客,不敢贸然吃红油扑面的辣锅,便要了口酸汤和全鲜的锅子。
盛言楚拉着程春娘掀开帘子往外瞧,铺子里有很多熟食,往锅子里汆滚了就可以开吃。
点了酸汤和鸡汤的那两桌书生原不敢吃麻辣锅子,可看着同窗吃得呲溜叫爽,几人忍不住了,端着碗过来蹭麻辣锅的汤底。
便是不怎么能吃辣的书生都呼哧吹着烫好的辣牛肉片片,吃完辣得嘴角发麻,像个哈巴狗一样伸着舌头,纵是这样,这几人依然吃得放不开筷子。
盛言楚倚靠在门边,嘴里嘚瑟的吹了声口哨。
“您瞧瞧,这些书生都馋咱们铺子里的麻辣锅,他们可是大老远从城东过来的,就为了吃这一顿。”
程春娘惊讶:“你不会是想将锅子铺开到城东吧?那边商铺贵的要命…”
盛言楚现在不担心租赁铺子的价钱,他在乎的是客源。
今日那王氏书生的话倒提点了他,甜水巷子的锅子铺试水后反响很好,虽然有京城食客吃不惯酸汤和全鲜的锅子,但就目前来看,喜好甜食的京城人大部分都能接受他娘调制的麻辣味锅子。
在静绥开铺子的那几年,他娘根据小公寓里的火锅底料改良了好几款麻辣锅底,如今京城铺子里光辣味火锅就有好几种,其中以加了花椒粉的麻辣锅最为受欢迎。
城东学堂多,光国子监就有上千学子,总之上门吃锅子的食客不用操心。
母子俩站在后厨门口正商讨着开分店的事,这时铺子里有书生高声喊雅姑:“能否帮我们换一锅汤底?也要这鲜香麻辣味的,再多上两盘酱腌过的肉条。”
有捉襟见肘的书生舍不得再花钱,叹气道:“咱们这不是有酸汤和全鲜的锅子吗?再要费钱还吃不完。”
“可我喜欢吃这家的辣锅啊!”有人不缺钱,哽着脖子道:“大不了这顿我请就是。”
读书人最好面子,穷书生当即脸一白,他好不容易攒够了抄书的银子跟着同窗出来吃顿好的,想着待会掏银子付账的时候做一回人上人,可谁能想到同窗中途要换口味。
他、他只付得起一顿的饭钱…
盛言楚缓步走到前边柜台,程春娘也没做声,两人都想看看雅姑怎么处理。
京城的春娘锅子铺面积小,为了让食客吃快些,便没有买鸳鸯锅,除了铺子里几张能坐下吃饭的桌上有大锅,其余人都是多掏几个铜板买窑罐将锅底和烫菜带回家吃,有人举止大大咧咧的,就提着小窑罐在甜水巷里吃。
这边,雅姑也瞧出了穷书生的入不敷出,另外几个书生又催得紧,雅姑回头瞥了眼东家,见东家不插手,雅姑紧张地搓手,堆起笑脸道:“不管是酸汤还是全鲜,都是我家老夫人起早亲手熬的,这才吃了几筷子就要换一口锅子,未免浪费了些。”
有钱书生想拍桌子装阔佬,雅姑忙道:“但您几位是头回来,既口味不合,那我就帮你们换一口吧。”
穷书生一听要换,头一下耷拉了下去。
雅姑却只取了几口煮沸的小窑罐,小窑罐盖子一开,浓稠的辛辣味扑鼻而来。
“这是另给你们换的。”雅姑笑眯眯地将小窑罐往几人面前推,然后又拿了一只大碗给穷书生盛酸汤。
桌上的书生们都呆了。
“坐铺子里吃自然是要吃大锅烫菜,给我们上小窑罐干什么?小气吧啦的。”
雅姑笑容不减:“东家说了,一经上桌的锅子不可以退。”
有钱书生笑道:“我不退,再上一锅麻辣的,这一锅你们倒掉——”
“倒掉太浪费了。”
雅姑摇头:“小窑罐的汤底和大锅口味一样,我冷眼瞧着几位公子一上来就点淡味的汤底,想来平日是不太能吃辣的。才吃了几口辣的就要换口味,待会舌头定会辣得疼,不若我给你们想换的人添一口小窑罐,觉得辣了喝点酸汤和全鲜解解口也好。”
雅姑的一番话倒让有钱书生感受到了体贴,同样,穷书生也就不用再付第二顿饭钱,他又没点小窑罐,心安理得的可以不掏银子。
盛言楚和程春娘见状相视一笑,铺子里合该有雅姑这样能撑起门面的人在,回头开分铺程春娘能轻松一些。
三桌书生们才吃完起身结账,就听巷子口突然一阵骚动,有好事的书生抻着脖子张望,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有官爷朝这边来了——”
第134章 【三更合一】 鬼画符……
官爷?
盛言楚忙放下手中算盘往外跑, 站在甜水巷子口捧着小窑罐吃锅子的百姓纷纷站起身。
跑进甜水巷的官差和官衙的官差截然不同,身着盔甲手握利剑,神色冷淡不苟言笑。
盛言楚驻足在铺子台阶上, 以为这些士兵是来甜水巷子执行公务的, 正抱胸站那看戏呢,谁知官兵竟齐步停在了他家锅子铺门口。
人群中劈开一条道, 这时, 一个同样身着铠甲的男人踏着步子走了过来。
男人疾步如飞,面容冷峻,朝盛言楚走来时,盛言楚甚至能嗅到男人身上散发的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这…是军营的人?
铺子吃饭的食客均屏息凝气不敢吱声,国子监的一行书生亦不敢出气, 战战兢兢地站到一旁。
程春娘没见过这样的阵势, 紧张地握住盛言楚的手:“楚儿…”
盛言楚捏捏他娘的手,上前一步:“军爷寻到这可是找下官有事?”
詹全抹了一把染有零星血渍的脸, 笑出声来:“盛大人不认识我了?”
盛言楚:“?”
这汉子是谁?
“是我啊。”詹全将红盔缨帽子摘下, 龇着大白牙笑,“我!乡试鹿鸣宴上您还邀我跟您同坐一席呢!您忘了?”
盛言楚瞳孔遽然放大,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詹、詹全?”
鹿鸣宴上, 詹全和一帮武举人佝着宽厚的背小心翼翼地窝在宴席的角落, 文举人笑话詹全等人粗鄙时,盛言楚其实是有些可怜詹全的。
和文举人鹿鸣宴齐名的鹰扬宴并不受嘉和朝的重视, 义父为了替五皇子物色人才,就让詹全等人加入到鹿鸣宴中一起就食鹿肉,可惜嘉和朝重文轻武,詹全等人生的虎背熊腰,长相并不是时下风靡小生的模样, 坐进鹿鸣宴后,文举人对他们吐尽轻蔑。
后来他猜出义父此举的意思,遂请詹全等人和他同坐一席。
自从鹿鸣宴上两人有过交谈后,盛言楚就再也没有见过詹全,五皇子让他和詹全叙一叙同乡的交情,他原是打算过两天找机会来个偶遇,没想到詹全自己找上门了。
“詹兄,不对,詹将军。”盛言楚激动的语无伦次,手一挥:“快请进——”
詹全抱拳而笑,爽朗道:“盛大人得多开几桌才好,我这些兄弟早就馋你家的锅子了,无奈公务繁忙不得闲,这不,今个刚好路过这边,索性来吃一顿。”
盛言楚心头一喜:“詹将军能赏脸来我这,是我家锅子铺的福气——”
程春娘会意,忙笑道:“铺子吵,官爷且随小妇人去内院。”
詹全没学文臣扭捏客气,拱手而进,站在巷子口两排官兵尾随而入。
一行人越过石墙进到盛家内院,在铺子里吃饭的食客纷纷伸着脖子好奇的张望,老百姓也许不知詹全是谁,但国子监的书生们有知道的。
“刚进去的是不是骠骑将军詹全?”
“盛翰林是文官,什么时候和詹将军如此亲密无间了?”
穷书生学问好,时务看得勤,解惑道:“盛翰林和詹将军同为临朔郡人,两人都是临朔郡解元,殿试后,两人又一道摘得状元华冠,他们有此深厚交情一点也不奇怪。”
“我的天,你不说我竟快忘了詹将军是武状元。”
“詹将军手段雷厉风行,才入虎贲营没两个月就将虎贲营大权尽数掌握在手,盛翰林进翰林院后也才两个月不到吧,就得了官家青睐监察襄林侯案,这两个翘楚人物若联起手来,我朝岂不是文武并肩?何惧南域海贼?”
……
詹全的虎贲营兵马一进铺子,老百姓哪里还有心思在铺子里吃饭,一群胆大的端着碗筷挤在门后偷看内院。
院中,虎贲营的将士席地而坐,每人面前都摆着小窑罐和汆烫的菜肴,雅姑、花嫂子还有阿虎来回穿梭其中给他们添菜。
将士们大口吃肉,一点都不觉得席地吃饭有不妥之处。
程春娘细心观察众将士的口味,添菜时会交代雅姑等人迎合他们的口味。
盛言楚和詹全则坐在树下对饮。
“真不用给他们抬个桌子来?”盛言楚指那些狼吞虎咽的将士。
“不用。”詹全嚼着牦牛肉,吃得胡子上都沾了辣油,“虎贲营的人谁不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他们饿了连泥巴饼都吃,你要是搬个桌子来,他们未必肯敞开吃。”
行军打战的人坐在地上吃是军营中的规矩,并不是故意苛刻对待士兵,而是因为坐在地上吃时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动,倘若敌军过来,耳力灵敏的士兵能在第一时间听到动静,不至于被敌方突袭。
久而久之,席地吃饭竟成了虎贲营的军规。
当然了,将士首领可以不拘泥这条规定。
盛言楚眼睛往门口瞥了眼,盛允南会意地将趴在门后偷听的老百姓驱散。
“瞧将军面有血迹,可是在行军务中受了伤?”
从袖子里将自己研制的止血药拿了一小瓶出来,盛言楚道:“这药将军且先用着。”
盛言楚知道行武的人都会随身携带止血药粉,但他想看看詹全会不会接他的药。
鹿鸣宴上他替詹全解围得了詹全好一顿感谢,也不知詹全对他这个老乡有几分信任。
盛言楚掌心向上,掌纹清晰,手中的药瓶静静躺在那。
吃着不歇的詹全边擦嘴余光边往盛言楚手心处睨,略顿了两息,詹全伸手拿起药瓶。
“盛大人懂药?”
詹全笑,护袖一拆,詹全眉头都没皱就将贴紧皮肉的袖子撕开,里边的血肉猩红一片,还在往外潺潺冒着献血。
扬了扬手,詹全道:“追一帮贼子不小心着了他们的道挨了一刀。”
盛言楚眼睛从伤口处挪开,啜了口酒,回答詹全的话。
“我从前在镇上私塾读书的时候跟老大夫学过一点医术,但只会做一点平常小用的药。”
敷了药,詹全胡乱的从袖子上扯了布条绑好,笑道:“盛大人不从医可惜了,你这药比军医的要温和,虎贲营的老军医…啧啧,每回一涂他的药,我疼得只恨不能将牙咬碎。”
盛言楚不太好意思承这个夸赞,只道:“军医用药之所以很猛,是因为军营将士时刻都要守在紧要之地,若受伤久久未愈容易耽误军情。我配得药虽能止疼,但远不及军医的好。”
詹全丝毫不在意自己此刻受着伤,举起杯敬盛言楚:“文人中我就敬佩盛大人您,这朝野上下能懂我们粗莽将士的怕是也就只剩大人您了。”
烈酒入喉,詹全豁达而笑:“盛大人日后若嫌了那文人的肮脏地,不若投奔我虎贲营,我虎贲营正缺一个军师呢!”
盛言楚饮尽酒,笑而不语。
詹全虽是个武夫,但口才并不差劲,饭桌上,不论盛言楚说什么,詹全都能接得住话题,两人相谈盛欢。
如果能忽略詹全突然这般大张旗鼓的来他家的目的就好了。
饭毕,詹全没着急走,而是跟盛言楚唠起家常直至月上梢头才出甜水巷子。
将士们肚量大,活生生将盛家铺子接下来半个月的食材吃了个精光,程春娘几人晚上累得够呛,左右盛言楚预备着在城东国子监附近开分铺,因而一家人坐桌上合计了一番,决定接下来半个月铺子不开张,等分铺的门面弄好,再重现开张。
六月到来之前,程春娘搁家教雅姑和花嫂子制作汤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