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娘和离之后(科举)——春绿可期
时间:2021-04-04 09:11:22

  盛言楚浅浅轻啜茶水,忽听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扭头往后边几张书桌扫了眼,只见有一书生肩膀微微颤抖,豆大的泪珠滴答往下掉,似是不想让旁人看到他的难堪和卑微,书生将桌上的书信小心翼翼的叠收起来,旋即趴在桌上抱头咬唇无声哭泣。
  夏日酣睡在桌上的书生不少,若非盛言楚将书生从看信到哭的变化全程看在眼里,一时间他还分不出这人和旁边眯眼睡觉的书生有什么区别。
  “不用过去看看么?”盛言楚示意钟谚青。
  钟谚青摇头,道:“不用问也知道那信是家里寄过来的,江南府游学的人多,为了八月乡试,好些附近郡城书院的书生年初就背着包袱来了江南府,喏,那人应该就是。”
  原来是出远门的游子书生。
  “怕是想家了。”钟谚青一句话总结,笑了笑:“每逢佳节倍思亲,这话一点都不假。”
  随手指了指几个坐在那埋头苦读的读书人,钟谚青淡淡开口:“日日来咱家铺子看书的书生们八.九不离十都是游子,江南府钟灵毓秀人杰地灵,但各大书院里的书生对外来的学子极为排斥,这些游子有引荐书倒能进书院跟着读书,若无,就只能呆在铺子里,耳朵还要留心着外边的消息,但凡有哪家书院的学正先生仁慈开座堂,他们保准头一个冲进去占位置。”
  盛言楚半支着手肘听得入神,从前在静绥县学读书时就曾听赵蜀说过游学路上的趣事,那时候他还憧憬着有朝一日他也能来江南府畅游一番知识的海洋,但今日听钟谚青这么一说,他忽而觉得游学之路似乎并不快乐。
  远离故土,身处他乡还要时时刻刻看别人的眼色行事…
  钟谚青越说越得劲,唾沫星子直飞。
  “楚哥儿,我才说得那些都不算什么,最难的是租宅子,都说京城地价昂贵,江南府在这方面不遑多让。”
  比出一根手指,钟谚青来回晃荡,故作玄虚地问:“一栋小院租半年你知道要多少银子吗?”
  盛言楚配合的摇头,钟谚青啧叹:“三百两!”
  “这么贵?”
  “可不嘛!”
  钟谚青哼了哼:“四个书生合租,便是这样他们每个人也要出七十五两,七十五两诶,放在我老家那小山村子,几年都挣不到七十五两,何况读书人还有旁的开销,每月光笔墨就要用上一两左右,江南府的笔墨又贵……”
  盛言楚打断喋喋不休的钟谚青,问出关键:“他们没银子租宅院,那他们这些游学书生平日住哪?”
  “住城外庙里呗,还能住哪?”
  盛言楚难以置信:“你别是逗我吧?”
  他带着华宓君才从城外进来,江南府庙宇多的可怕,因每日上香的人繁密,庙里香火气味十分的呛鼻,他才下码头就闻到一股股难闻的烛火气味。
  让他在那等地方呆半个时辰他都觉得窒息难受,何况夜里要睡一宿。
  “我骗你作甚?”
  钟谚青撇嘴:“城郊各大庙宇后山都有笼房,这是江南府的一大特色,这些笼房是专门给远道而来的游子们住的,不过只能夜里住,白天香客多,住持担心他们会扰了人,所以天一亮他们就会自发的下山往城内赶。”
  往哪里赶不言而喻,要么去各大书院蹭课,要么就来铺子里免费看书。
  书生多,免费使用的课桌少,故而这些书生困了累了都不敢离开桌椅,生怕半道被人抢了去,累了就直接趴在那将就的眯睡片刻。
  功名路从古至今都异常艰辛,想攀登上仕途高峰,大多书生都要经历这段难熬的岁月。
  盛言楚感慨之余,先前捂脸细声细气哭泣的书生揉揉哭肿的眼睛,拭干泪,书生咕了口铺子里一个铜板一大碗的凉茶,旋即沉下心拿起书继续品读。
  其余午睡的书生也都起了来,不一会儿铺子里便不再有酣睡的呼吸声,入耳唯有书生们翻书的哗啦声。
  盛言楚拎起笔点点墨汁,想了想后在画卷上又落下几行字。
  钟谚青将画本挪到眼前,上面写有两手诗,品读后,钟谚青眼中儒慕之情呼之欲出:“楚哥儿,这些都是哪位大师的杰作?”
  盛言楚反手指向自己:“你老师我的。”
  不用看也知道钟谚青此刻嘴巴惊得没合上,盛言楚拿走画本,挽起手臂继续奋笔疾书。
  见盛言楚全神贯注,钟谚青忙按住激动心绪,起身绕坐过来,搓着手凝神屏息往下看。
  铺子里看书的书生们都认识钟谚青,觑及钟谚青站在那欣喜若狂地看一男子挥毫,有几个书生禁不住好奇放下书走过来。
  “停船做闲客,羁旅望乡愁……”
  书生们习惯性的吟咏出来,盛言楚一手行书宛若惊龙,洋洋洒洒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做出五六首思乡的诗文。
  文字冰冷,却最为打动人心。
  盛言楚落笔后,四周的啜泣声连连。
  “好诗!”说话的是那个趴在桌上偷哭的书生,书生拱手冲盛言楚作揖,苦笑地问:“贤弟莫非也和我们一样游学在外?”
  天热,盛言楚畅快地写了一通后,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找钟谚青要了把芭蕉扇子慢慢摇着,正欲说话时,旁边一个书生抹开泪抢着说。
  “定然跟我们是一路人,否则这个小兄弟字里行间怎会藏着这般刻骨镂心的莼鲈之思?”
  盛言楚淡笑,到口的话愣是没快过钟谚青那张嘴皮子。
  “嗐,这你们可就错了!”钟谚青不嫌热地揽着盛言楚的肩膀,与有荣焉地笑:“这位可不是什么小贤弟,你们得称呼他一声大人才对。”
  “大人?”
  不知谁猛然一声尖叫,屋子里的书生瞬间笼过来。
  “哪位大人来了?”立马有人追问。
  偷哭的书生抖着手指指盛言楚,结结巴巴道:“钟掌柜说是这位贤弟…”
  “瞧着年纪不大诶。”有人表示怀疑。
  “钟掌柜你别是说笑吧?”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掩饰不住惊讶,“这位小兄弟五官尚且稚嫩,若说他是个秀才或举人,倒有可能,只是这大人一说未必太过惊世骇俗。”
  钟谚青按着盛言楚不让他解释,非要自个嘚瑟一番:“我何时说过大话?你们吖,便是再节省也得花点银子隔半个月就买一份时务报看看。”
  书生们纷纷抓耳挠腮,不好意思地说他们实在捉襟见肘。
  “瞧瞧,不看时务报你们竟连上年的新科状元都不认得。”
  钟谚青拍拍盛言楚的肩膀,隆重介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新科状元盛言楚,如今任翰林院修撰一位,官至从六品。”
  话音一落,书生们惊得忙掀袍欲跪,被盛言楚伸手虚抬住。
  “大家不必多礼,如今既不在朝堂,我又比诸位小许多,诸位还是唤我声弟弟吧。”
  “不敢不敢。”书生们忙拘谨地笑摆手。
  盛言楚没强求,一一应下众书生嘴里的大人叫唤。
  偷哭的书生捕捉到盛言楚的姓氏,刹那间书生脑中精光一闪,脱口而出:“大人您不会就是这家墨石的东家吧?”
  盛言楚笑着点头:“正是。”
  有死读书不闻窗外事的人一脸茫然:“为官者能行商?”
  这话一出立马有人反驳:“你懂什么,上年的新科状元是商户出身。”
  “我的天老爷!”
  人群中有人惊呼感慨,“商户科考的恩赦下达到地方不过才十来载,盛大人竟这般快就入朝做了官,这、这才是真正的寒窗苦读十年呐,不像我,读了十五六年了还只个秀才!”
  书生们的嘴一点都不亚于村头妇人,呱唧呱唧说个不停。
  好不容易逮到个状元郎,书生们自是不会轻易放过,围着盛言楚问东问西足有一个钟头,盛言楚对着一群不相识的书生们,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学霸大佬重回校园给那些高三的学生打call助威一般。
  “乡试求稳,会试求精。”盛言楚端坐上方,轻摇着扇子,循序渐进的将自己多年的经验说给大伙听。
  底下书生们正襟危坐,齐刷刷在那认真听讲。
  消息散得快,须臾,别处的书生听到有状元现身盛家墨石铺子授课,二话不说铆足了劲冲了过来。
  也就垂眸绑个腰带的功夫,再抬眼时,铺子里便挤满了书生,没椅子坐就站着,屋子站不下就扒着窗格边探头听,生怕漏掉一丝一毫不该错过的东西。
  盛言楚讲得口干舌燥,钟谚青端茶倒水忙得不亦乐乎,间隙还不忘找了一个写字快得小厮在忙记录。
  盛言楚不明所以,中途歇息时拉着钟谚青问了一嘴,钟谚青嘿嘿乐,附耳道:“江南府最出名的就是各种诗书文章小册子,你是状元,道出来的话于他们而言就是玉律金科,回头汇总成‘盛状元笔录’小册子让孙掌柜家帮着印出来摆买,哼,绝对有赚头。”
  孙掌柜家的儿子在严栖江掌管的京城商户社学读书,家中有祖传的印刷本领,手艺虽没有朝廷掌控的印刷术好,但小作坊做出来的东西其实也还不错。
  盛言楚哑然失笑,钟谚青做生意的头脑不赖啊。
  -
  华宓君久而不见盛言楚回来,便派山栀过来喊,待看到盛家墨石铺子里里外外全是男人,山栀脸红彤彤的,不敢再近前一步。
  阿虎跑过来问,知悉来龙去脉后,便让山栀回去。
  “爷。”
  难为阿虎威猛的大高个从外边挤了进来,见阿虎面有急色,盛言楚遂停了‘演讲’。
  “出了什么事?”盛言楚问。
  盛言楚一动,书生们近百来双眼睛直勾勾地挪到阿虎身上,阿虎被盯看着头皮发麻,暗道得亏没让山栀过来,这么多男人呢。
  走到近前,阿虎放低了声音:“爷,陶娘子来了。”
  陶娘子就是那个诞下额头有鱼鳞胎记的妇人。
  盛言楚立刻明白,对满堂的书生道:“天色不早了,我还有事,今天就到这吧。”
  书生们纷纷起身拱手 ,欢声笑语中让出一条路子请盛言楚离开。
  使了个眼神给钟谚青,钟谚青忙追上来。
  盛言楚瞥了眼陆陆续续走出来的布衣书生,小声交代:“这些游子大多入不敷出,那些思乡诗你就别刻印在墨石上卖高价了,回头请他们帮着抄一抄,包着乡试墨石一并卖掉,就当仲秋折扣。”
  钟谚青听得发楞:“如今外头都知道新科状元盛言楚来了江南府,你那些诗若是刻印成墨赶在乡试前卖掉,进账至少比平时要高三成,你舍得不赚?”
  盛言楚笑笑,揩掉头上的汗珠,叹息道:“钱赚不完的,我目前不缺银子花,少他们一两二两的银子并不碍事,就当做善事积德。”
  “你这何止是积德?!”钟谚青拔高音量,惊悚道:“白送给他们,还找他们抄写诗文,天底下哪有这般好的事?”
  “抄写诗文?”
  狗鼻子书生们立马顿住脚,“钟掌柜,敢问抄什么诗文 ,我们几人可吗?”
  盛言楚笑着扬长而去,任由口若悬河的书生们将钟谚青团团围住。
  -
  回到钟家后院,盛言楚老远就听到了里边的欢声笑语,还有男人爽朗的哈哈大笑。
  盛言楚眉头不禁挑起,阿虎忙道:“陶娘子的男人也跟着来了,说要来谢谢爷那日的救儿恩情。”
  推门而入,瞅见迎面走来的盛言楚凤表龙姿,陶娘子身边站着的男人快步小跑上前。
  噗通一下跪倒。
  “恩公!”
  男人姓封,读过书,十来岁时还考过了县试,可惜家贫,因交不出二两的做保银子才没继续往下考。
  “快快起来。”盛言楚赶忙搀扶,温言道:“不过是举人之劳罢了。”
  封定海倔强不起,陶娘子抱着孩子小碎步挪过来,夫妇俩齐齐跪倒,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
  “我这孩子若非大人出手相救,这会子早就魂归故土。”
  封定海涕泗横流,跪在那一个劲的道谢:“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盛言楚哈了声气,这熟悉的台词…
  华宓君笑着温柔和婉,过来将陶娘子搀扶住,又让阿虎去拉激动之余差点就要说出‘以身相处’的封定海。
  夫妇俩均哭得不能自抑,倒是怀中的小家伙乖巧的很,睁着水汪汪的黑黝大眼睛看着盛言楚,小手朝前张着。
  “这是要夫君抱么?”华宓君以帕掩口而笑。
  陶娘子目光在儿子和盛言楚之间来了一个徘徊,笑弯了眉眼:“是了,盛大人要抱吗?”
  盛言楚立即抬手去抱,小家伙从他娘怀里出来后不哭便罢了,竟还咧嘴冲盛言楚笑,胖乎乎肉嘟嘟的小模样惹得盛言楚欢喜不已。
  外头骄阳似火,担心晒伤了孩子,盛言楚抬起袖子挡着阳光大步往屋内走。
  小家伙十分活泼,躺在盛言楚怀里一点都不认生,叽哩哇啦的叫着,到底是才出生没几天的孩子,不一会儿就闭眼酣睡起来。
  陶娘子将儿子放进带来的竹篮里轻轻摇着,一旁的封定海搓搓手,壮着胆子笑问:“盛大人,我这孩子还未取名,您是他的再生父母,烦请您赐他个名可成?”
  “成成成。”盛言楚璀然而笑,招呼阿虎去拿笔墨,想都没想挥袖而成。
  “长生?”封定海轻喃:“封长生?”
  盛言楚:“长生二字虽俗气了些,却是大多世人一辈子求之不得的东西。”
  瞥了一眼睡得迷糊的小家伙,盛言楚慢条斯理道:“这孩子一出生就遭难,劫后余生下定有大福气,对他来说,旁的都是身外物,唯有这条命最为珍贵。”
  命是捡来的,可不得盼着长长久久的活着。
  “就叫长生!”
  封定海一连唤了好几次,指腹轻柔地擦着小长生的脸颊,含笑道:“若叫我给他取名,怕又跟他几个表哥差不多,叫什么鱼啊,虾啊,还是盛大人取的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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