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祠堂的路上,她隐约听到几声叹息,好像还有一句模模糊糊的:“可惜了,这么好看的一姑娘。”
回到宝楼,就有两个板着脸的礼教嬷嬷早早候在那里了,查过她的琴棋书画和仪态以后,开始教她各种规矩。
该怎么吃饭,怎么用茶,怎么说话,怎么走路。
她也确实很用心的学习了,期间周擎过来看了她两回,周蔻有提过他什么时候把自己娘亲的牌位迎回来,周擎不过应付两句。
周蔻觉得,是自己学的还不够让爹爹满意。
于是她更刻苦的学习京城中的一切。
终于在半个月后,周擎将她叫了过去。
到了地方她才发现,不止是周擎,那周吴氏也坐在旁边,周蔻见到她,不由捏紧了藏在袖中的那管竹笛。
笛子是这几日趁着得空时做的,娇滴滴的小姑娘亲自劈了竹,削了叶,一点点拿钻孔和刀片做笛子,只因想着自己爹爹乃是当朝太傅,一等一的大文人,想必也是好雅风的,制了竹笛送他,爹爹定会高兴。
其实她也不算得空,这段时间那两个礼教嬷嬷不错眼盯着她,除了吃饭睡觉,哪儿还有空闲,但时间总归是一点点挤出来的,几个晚上挑灯下来,眼底虽然已有了一层淡淡的乌青,但这笛子总算是做好了。
她福了福身,低眉顺眼问了安,周擎见她仪态比之前好许多了,也放心下来。
他照例问了她的起居道:“你归家也有大半个月了,一切可还好?”
周蔻说什么都好,她抬了抬眼,小女儿春水漾成的温柔是刻在骨子里的,甜糯糯道:“女儿只要能时常见到爹爹,就心满意足了。”
这话并不是奉承的虚话,她长这么大,从来没体会过有爹爹是什么样子的感觉,小的时候总有同龄人围在她身边,笑话她是个没爹爹的野孩子,周蔻又说不过他们,只能气得抹眼泪往家跑,问娘亲为什么自己没有爹爹。
娘亲说,“难道娘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爹爹?”
周蔻想了想,娘亲很好,能赚钱会说话,对她又好,好像她们真的不需要爹爹。
后来没有爹爹的日子,也一天天过来了,但你说周蔻心里不想吗,她怎么会不想。
她多盼着能有爹爹,牵起她的手,把她扛在肩头上,飞奔在日落黄昏的小巷中。
如今大了,扛肩头是不可能的了,爹爹是大官,她能做的,只有在那慢慢建起来的期盼和柔软中,渴望能多见一见爹爹。
那是她的爹爹呀,活生生站在她面前,他们身上流着同一种血,他们是世界上最亲的人。
即便进了周家以来,一上来就赶着课程,时间颇紧,但她也知道这是爹爹的一片良苦用心,怕她跟不上京城的习惯,落人笑柄。
这样崇敬的目光,反而让周擎有些不忍心说接下来的话,周吴氏见到端倪,生怕他这个时候动摇,忙替他把话说了,“你念着爹爹,这很好,只不过你也及笄了,正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爹爹也不可能一直将你留在身边,总归是要嫁人了,这不,我们替你谋划了一门好亲,是旁人八辈子求也求不来的福分呢!”
周蔻纤薄的身子摇摇欲坠,好在扶住了旁边的椅手,这才堪堪站住,她不可置信道:“亲事?”而后周蔻猛然摇头,“我不要,我不要嫁人,求爹爹再留我两年吧!”
周吴氏一咬牙,冷下脸子道:“蔻姑娘这是什么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你筹谋亲事难道还有错了?”
从她踏进周家的门槛,至今不到二十日,他们就这么着急要把自己嫁出去,好似一日也见不得她一样,若不是厌烦至极,又怎会如此。
要是早知道爹爹并不喜欢自己,她宁愿不上京,或是早早离开,可那样风光的将自己迎进府,安排了那么好的住处,为何现在就要让自己嫁人了。
周蔻紧咬下唇,一双眼中蓄满了泪水,望向坐在上面一言不发的周擎,“爹爹真的打算这么快把女儿给嫁出去吗?爹爹要是不喜欢女儿,女儿可以走,离得远远的,再也不进京一步。”
哪知周擎和周吴氏闻言脸色大变,尤其是周吴氏,上前拉着她的袖子恶狠狠道:“谁容你走的?都上了族谱,在祖宗面前磕了头烧了香,还想走?我告诉你,你生是周家的人,死了也是周家的鬼!”
她这样一拉扯,周蔻袖管里的竹笛就掉了下来,应声落在地上,碎了几条裂纹,周蔻颤颤巍巍将它捡起来,感觉心脏都被刺痛了。
周擎闭了闭眼,“好了,蔻儿,婚期在下月初三,你这段时间就待在宝楼里别出门了,准备待嫁吧。”
周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宝楼,几个仆妇将她连架带拉,一回房,宝楼外就有十几个丫鬟守着,她离不开半步。
她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难道在爹爹眼里,她真就有那么招人厌恶吗?
下月初三...算来也不过十几日了,这样紧凑的时间,即便平民间娶妻嫁女,也要提前筹备上几个月。
到如今,她甚至连自己要嫁的那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第3章 替死鬼
一整天,周蔻就倚在轩窗边上,看着云卷云舒,呆愣愣的模样,眼中空寂。
莺草有好几次想上去叫她,都被萱花拉了下来。
还是周郁的出现,打破了满室寂静。
周郁高高扬起了下颚,不屑一顾的神情,仿佛将什么都不放在眼中,她自恃美貌,连岐山王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在整个京中都有颇有名气的,结果因为周蔻的出现,府上开始传言‘蔻姑娘比郁姑娘还好看’的话。
周郁起先还生气,不知道爹爹为什么突然迎了一个乡野丫头进府,后来娘亲和她说了原委,她这才舒坦了不少。
任她长得像天仙又如何,天生命薄,能不能活过新婚之夜都不知道呢。
这大爻谁人不知,那位只好男色,又暴虐嗜杀,脾性古怪,听说前些年战场上毁了容,眼下整日以面具示人,这样的人,就算是皇子又如何,还不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废物。
周蔻嫁过去,能落到什么好下场,只盼着她能在那里多活两天就是她福大命大了。
萱花和莺草见到周郁,忙屈膝问安,周郁也不搭理她们,径自走到周蔻身边,道:“听说爹爹给你安排了一桩亲事,你想不想知道是谁?”
周蔻转过头,看她幸灾乐祸的模样,有些木木的。
周郁也不管她有没有说话,继续得意道:“我告诉你,你可是捡了大便宜呢,你要嫁的这位夫婿,不仅在京城,就是整个大爻,都赫赫有名,你知道是谁吗?就是那位四皇子啊!”
她捂嘴直笑,“没想到吧,你要成皇妃了,你说说你,乡野里跑出来的贱丫头,还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到京城来认亲,这下让你美梦成真了,你要当四皇妃了,你说,是不是天大的福气啊!”
听到四皇子,周蔻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四皇子.....那不就是....
那位早年英勇,不幸落伤,喜好男风,以杀人为乐,在府上养了一堆面首的...四皇子?
周郁看到她的神情,十分满意道:“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让你以后在九泉之下也做个明白鬼,这门亲,是皇后娘娘亲订下来的,不过原来并没有说是谁,只说是太傅之女,但周家适龄的就我一个,爹爹为了让我幸免于难,正急得团团转,结果你好巧不巧撞了上来,拿了块破玉佩来认亲,你出现的太及时了,爹爹当即就把你风风光光迎了回来,还上了族谱,给你嫡出的名分,这一切,不过都是让你顶替我嫁给四皇子罢了。”
周郁每多说一句话,周蔻的心就颤抖一分,她的手在抑制不住的发抖,四皇子...爹爹这是打算将她的命送出去啊!
她的眼泪顺着脸颊两侧无声滑落,美人哭起来跟经过风雨摧打的娇枝一般,周郁见到她哭,很是得意扬扬。
不过短短二十日,周蔻从一个孤女成了太傅之女,又从太傅之女,马上要成为了四皇妃,那心里刚刚建起来对家对父亲的期望和爱戴,一瞬间土崩瓦解,彻底什么都不剩下了。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为什么周擎那么仓促把她迎了回来,让她认祖归宗记为嫡出,还派了礼教嬷嬷教她,原来这一切,不过都是在替成亲做准备。
她周蔻,只是周郁的一个替死鬼。
都是女儿,一个养在金银堆里,享尽荣华富贵,一个连她的存在都不知道,好不容易找回来了,却马上要送她去死。
她的命,就活该这么轻贱吗?
只是因为她是一个乡野丫头吗?
回想起这些日子周家对她古怪的态度,还有那天在祠堂,那些人眼中的如释重负,她才知道这是为什么。
周郁若不愿成亲,恐怕就得轮下来其他庶女,虽然她们年纪尚小,可保不准周吴氏为了自己的女儿,会拿那些小娘的女儿去填那个位置,说来说去,她误打误撞的出现,也等于是救了她们。
周蔻瘫坐在软垫上,望着外面临水环绕的榭台,一双眼又红又肿,她头一回想到了投楼自尽。
真要嫁到四皇子府也是一个死字,不如自己现在了断了,倒也留个干干净净,周蔻紧咬着唇,提起裙角就想翻身跃下去。
好在萱花和莺草离着近,察觉出她的异样举动了,第一时间将人捞住,拽了回来,尤其是莺草,吓得直掉眼泪,“蔻姑娘!您这是做什么啊!”
旁边的周郁脸色也白了几分,恐怕她也没想到这丫头会寻死,骂了几句‘晦气’后,就匆匆离开了。
周蔻被她们扶回了美人榻上,双手被萱花压住不能动作,她抽噎道:“你们救我做什么,郁姑娘的话没有听见吗,要我嫁给四殿下,那也是个死,我情愿自己跳下去一了百了。”
莺草刚才听到也是惊了一惊,她来周府时间不长,先前也听说过周家姑娘和那四皇子有婚约,但她年纪小不太感兴趣这些事情,遂也只知道个模糊声影,谁曾想突然认祖归宗回来的这位蔻姑娘,就是要这般倒霉代替嫁给四皇子的。
她也替周蔻叫冤,人家好好一姑娘,如花似玉的,千里迢迢上京来寻亲,结果刚进门就翻脸了,要把她往火坑里推,周家办事也委实太不地道了!
可莺草也没法子,只得拼死抱住她的腰身,生怕她再做傻事,“姑娘,您别这样。”
这些天接触下来,二人也大致摸清楚了周蔻的脾性,姑娘软软和和一团,温柔极了,不爱耍小姐脾气,也没有那些乡野的陋习,和她说什么,她都轻声细语的答你,从来没把二人当奴婢看。
这样的主子,她们还是生平头一回遇到,就算不是正经的主子,到底人心都是肉做的,见到她这样倒霉撞上,心里都对她存了几分同情之心。
萱花见她这样寻死觅活的,倒觉得是情理之中,毕竟谁要是听说嫁给四皇子还能安安静静的,不哭不闹,那绝对是没有的。
她叹了口气,劝慰着人道:“姑娘是个明白人,眼下主君和夫人是打定主意不会放掉您了,您的名字已经记在了周家族谱上,还是嫡出,恕奴婢说句不该说的,您如今是想死也死不掉,若您死了,主君岂不是还得要折进去一个女儿,郁姑娘千娇万宠,他万万是不舍得的,其余姑娘年纪还都小,主君就是想尽法子,也会把您塞到花轿上,姑娘与其坐在这里哭,倒不如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周蔻两眼泪汪汪,万念俱灰,“还有什么法子,没有法子了。”
萱花却说,“姑娘这婚是一定要成的,但也不尽然全是坏事,四殿下纵使是有千般不好,他也到底是皇子,姑娘嫁过去就是皇妃,这就是姑娘的好处。”
周蔻吸着鼻子,“那我也得有命去当,四殿下又不喜欢女人,还喜欢杀人,我若嫁过去,这脑袋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不在自己脖子上了。”
萱花见她是愿意听自己说的,心里松了口气,一点点引导她,“四殿下是爱杀人,但您不是一般人,您如今是太傅嫡女,嫁过去就是堂堂正正的四皇妃,他的结发妻子,四殿下再混账,也不可能说杀就把您也杀了,奴婢听说,这门亲事是皇后娘娘给亲自订下来的,四殿下生母死的早,一直是由皇后娘娘抚养长大,他对皇后娘娘从来都是敬重有加,好歹皇后娘娘的面子,他不会不给的。”
周蔻眼角还泛着泪花,但却慢慢心定下来,“那...你的意思是我嫁过去不会被他杀了?”
萱花顿了顿,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道:“奴婢相信,四殿下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他不喜欢女人,您就好好当您的四皇妃,该吃吃该喝喝,平日里多顺着他一点,投其所好,这日子就能顺顺当当过下去。”
萱花的话让周蔻又燃起了新的希望,是啊,四皇子虽说有一大堆恶名在外,可他到底也是个皇子,皇子总不能对自己明媒正娶的皇妃说杀就杀吧。
只要自己与他和睦相处,各自过各自的,顶多就是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避着点少见他,不去打扰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四皇子也不会要她的命吧。
周蔻抬起眼来,望着萱花,“那我就不会死了对吗?”
萱花嗓子一哽,四皇子那样喜怒无常的人,到底会不会杀了她,她只是一个小小丫鬟,怎么敢保证。
但她总不能和周蔻说‘不一定’,万一再把这孩子吓坏了可如何是好,于是她露了个笑道:“一定不会的,天色也不早了,姑娘早些歇息吧。”
第4章 你进来吗?
周蔻就一直被困在宝楼直到初三,期间周吴氏恐怕听说了她要寻死的消息,派人将四面窗户都封住了,还将房中的利物钝物都收了起来,连瓷盏也换成了陶瓷的,生怕再出一点意外。
到了成亲这一日,一大早锣鼓鞭炮响个不停,周蔻一身凤冠霞帔,从头到脚都是正式的皇妃仪制,她盖着喜绸被人从宝楼带了出来,只能听见说话的声音。
礼官唱着颂词,父女拜别,其实自从那日以后,周蔻对这位父亲就彻底死心了,按规矩磕了一个头,由着莺草扶着自己出去。
按照规矩,皇妃出嫁,陪嫁的起码得数十个人,但眼下不一样,四皇子不是一个正常的皇子,周蔻也不是一个正常的太傅之女,二人凑到一块,周家只是将萱花和莺草给了她带过去,再添了嫁妆,那嫁妆单子她之前看过,很奢侈,但莺草昨晚气鼓鼓跑过来告诉她,有许多箱子都是空的,不过是周家要明面上好看。
古来娶妻彩礼,嫁女嫁妆,那都是传统,皇家下礼出手之阔绰不是一般人家能比的,但周家好歹也是当朝太傅府,却连点嫁妆都舍不得添,恐怕是料定了周蔻嫁过去活不了两日,再有一层,也就是周擎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