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了一把热乎乎的巾子,她站在帘外,门隙间透了点风, 周蔻打了个哆嗦,叫着好冷。
萱花端着铜盆,开门将水往门前一泼,笑吟吟道:“是冷,奴婢听说越往北越冷,不过朔方也有很多稀奇新鲜的事物,那儿常有倭刹人来往,个个卷发高鼻,个子却只有那么一丁点大,奴婢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呢!”
说着她还比划了一下,津津乐道的模样,周蔻稀奇道:“就这么点高?”
萱花说是啊,“仇副将还说了,倭刹人虽然身量矮小,但心思却深得很,朔方有个窳浑城,那里的倭刹人,市场上做生意的几乎都是倭刹人,最会赚咱们大爻人的钱!”
不出去走走看看,恐怕自己的眼界永远都只局限于那么一小块地方,周蔻精神抖擞起来,如今倒是很期盼能早点到朔方了。
她昨夜辛苦,肚子饿极了,也顾不上嫌弃奶腥味,早膳是用的一点不剩,吃饱喝足抹了嘴套上羊皮小靴,蹬蹬往楼下跑。堂间条桌上,几人正在商议军事,周蔻过去自顾自挨着凳子一角坐下,目光炯炯看着他们。
她一来,原本议论的声音也静了下来,齐刷刷都往她这边看,周蔻打个哈哈道:“别看我呀,你们说到哪儿了继续,我就听个墙角。”
仇副将只好续上前话道:“属下觉得还是主动出击的好,这玁狁人要是不为粮草,躲个几个月不出来,咱们也不能一直在这里跟他耗着呀。”
元易点头,“是不能耗着,但要是真派人在周围搜寻,动静太大了,不过你们看看这个地图...”他在地图上几个地方指了指,“符县附近平原居多,并没有什么深山峻岭,玁狁人要是真躲在附近,恐怕都是露营在外,昨夜刚下过一场雨,接下来两天也都是阴雨绵绵,他们熬不住太久的,势必在这两天还会再次到符县抢掠。”
仇副将睁大了眼,“元公子怎么确定,往后两天都会下雨?”
元易笑呵呵道:“这就是在下的一桩本事了,殿下,你觉得如何?”
高宥淡淡嗯了一声,收回目光,“先叫外面营阵的兄弟们进镇子里布置好,咱们来个瓮中捉鳖,好了,那今天就先这样吧,大家各自当好差事散了去。”
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是媳妇来了,四殿下耐不住性子要赶人了,各自相视会心一笑,便抱拳离开。
等人都走干净了,高宥替周蔻紧了紧披风系带,问人道:“吃了没?”
周蔻说吃了,捧着脸无比向往道:“萱花跟我说朔方里有许多有意思的事呢!说那倭刹人还不及我胸前那么高,不过精明得很,很会赚钱,我真想去看看天底下是不是真有那么矮的人。”
高宥想了想,“倭刹人是矮,但也确实精明能干,波罗的刀具盔甲皆是出自倭刹人之手,锻造淬炼的技术比咱们大爻还要精巧,他们光每年向波罗卖刀盔的进账,就比得上大爻一个州的税赋了。”
周蔻听了不由吐了吐舌头,“这样厉害啊,那我们为什么不向倭刹人买刀盔呢,这样也不至于吃了波罗这方面的亏。”
高宥一笑,眼波流转,“有许多原因,主要一来是倭刹国的刀盔虽好,但每年只能产出那么多,卖给了波罗就不够卖给大爻,波罗和倭刹也算是相依为命的关系,倭刹自然更亲近波罗;这二来嘛,要是将倭刹养肥了,恐怕又会是下一个波罗,皇帝也不愿意养虎为患。”
周蔻听得迷迷糊糊,事实上她对于这些国事战事知道的少之又少,好像是知道了,但往细了想,又觉得还有千头万绪要慢慢琢磨,但她生来是女人,不必上阵打仗,更不必搅弄风云,于是往他那边靠了靠身子,“那咱们是等着抓了玁狁人之后再走吗?”
高宥说是,以为她是冷才往自己身上靠,摸了摸她的手,“这两天有雨,你就在房中别出来了,记得多添衣,别冻着了。”
‘多添衣’,这话除了已经不在人世的娘亲,也就只有高宥会这么关心她,周蔻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哎了一声道:“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自己。”
元易的话果然无比灵验,早上还明晃晃的白日,才过了正午就有乌云密布,紧接着雨滴打在窗纸上,噼里啪啦一阵响动,雨势直到傍晚也不见有停歇的迹象。
晚间一同用膳时,周蔻朝着元易竖起大拇指,“元公子,你真是神了,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这样的天儿居然会下大雨。”
元易甚为谦逊道:“哪里哪里,不过是些登不上台面的雕虫小技...”
高宥愿意给他戴高帽,将陈年旧事翻出来说,“当年虎口涧那一战,玉安提前占得了大风天,用几支火苗子和油罐,烧死了几千名波罗兵,不费一兵一卒,那才叫个神。”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之处,元易的天赋异禀在于他能观星台,占天象,且百试百灵,就算是司天监的监事都不一定有他这样的能耐,但如他这样的能力,在元老爷子眼中也只能算是小打小闹,毕竟盼着入仕为官才是正道。
元易打小被逼着读书科举,曾有过一段很艰苦可怜的时候,后来误打误撞入了四皇子的眼,引为知己,从此山高水长,和高宥三人成了莫逆之交,高宥将他的天赋用在了行军打仗上面,果然颇为奏效,常能打个出其不意,后来不管去哪儿,都得将元易带上。
周蔻听了更是大为赞叹,“果然世间能人异士数不胜数啊。”
说话的功夫,外头有个行随进来,将一封密信递了上去。
高宥展信看完,眉头紧锁,将信又转给了元易,“看看,恪王才一回京,皇帝就动了立储之心了。”
周蔻一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奇心驱使着她上蹿下跳,在元易身后不住张望,“哪儿呢?让我也看看。”
只可惜那纸不过半个巴掌那么大,上头的字更是密密麻麻,小的根本什么也看不清,周蔻才将脖子往前伸一伸,就被高宥拽了回来,“挨那么近干什么。”
周蔻撇了撇嘴,元易摸着鼻子将信给她,“我看完了,皇妃看看吧。”
周蔻一行行读下去,看完后才大致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是恪王解决了和波罗通商一事,波罗态度十分诚恳,想派使臣上京详谈一番,皇帝已经欣然允准,恪王这事办得好,引得了朝中上下一片呼声,皇帝因此也动了立储之心。
旁人不知道,但周蔻却明白恪王绝不是个好相与的,从前她还替恪王妃高兴,说恪王要争光了,可经历了小翠和戏园子那回事以后,恪王妃和恪王在她心中的印象直线下滑,周蔻甚至会猜想,这么多年不声不吭的,突然拔尖冒头起来,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她追问道:“那岐山王呢,太后呢,他们真就看着恪王立储啦?”
岐山王是个酒囊饭桶不假,但皇太后却没那么容易打发,可正因如此,天底下没有哪个父亲不亲自己儿子,反倒去亲近弟弟的,寻常百姓尚且是子承父业,更何况是皇帝和这天下。
元易啧啧两声道:“恐怕太后急着跳脚,接下来京城是有得乱子可瞧,今年注定是不能过个安稳年咯!”
雨势是直到上半夜才停下的,周蔻正昏昏沉沉睡着,外头隐隐约约传来了刀剑相击的声音,萱花把她摇醒,凑在耳边道:“皇妃,快醒醒!”
周蔻迷瞪睁开眼,看到窗外有火把簇动,她一骨碌爬起来道:“是玁狁人来了吗?”
萱花说是,忙着给她穿衣套鞋,“殿下不叫我们出这个门。”
周蔻顿时睡意全无,悄悄开了支摘窗一条缝,黑蒙蒙的夜里,只听得到叫喊声和街道上的刀剑寒影,不过好在驿站已经提前安排了人手保护,她只需要坐在这里,等着结束就好。
这阵仗一直到三更天才偃旗息鼓,萱花对周蔻道:“奴婢出去瞧瞧,皇妃在这儿等着。”
周蔻忙不迭点头,萱花开了门掩身出去,刚下楼梯转个弯,便和仇副将迎面撞了个正着。
这一路以来,萱花和仇副将已经算是相熟,点头打了个招呼,“仇将军,外头玁狁人已经擒住了吗?”
仇副将咧嘴一笑,“那是自然!”
萱花长呼一口气,“方才可真是吓死个人。”
仇副将道:“这算不上什么,这些玁狁人都是一群乌合之众,萱花姑娘不用怕。”他边说边拍着胸脯,手臂牵动起来,低低嘶了一声。
借着幽暗的烛火,萱花看见他的大臂上渗出一片暗红,应当是负了伤,倒吸一口凉气道:“仇将军,你这是受伤了啊!”
大抵是因为刚在姑娘面前信誓旦旦说不过乌合之众,转眼间自己却受了伤,着实是没面子,仇副将不好意思红了脸,“都是小伤,我们这些粗人,哪个身上没点刀伤剑伤的。”
萱花在袖摆里摸出一只瓷瓶,她腿受了伤后,一直带着药在身上,“这是宫内上好的金疮药,仇将军快些处理伤口上药吧。”
仇副将瞪圆了眼,“这...这不好吧!”
萱花笑了笑,“没什么不好的,将军也是为了杀敌落伤,不过一瓶药,不足挂齿。”她说完便福了福身,“既然玁狁人已擒,那奴婢就先上去回皇妃的话了。”
仇副将把药瓶捏在手上,看着她一步一蹒跚的背影,嘴里喃喃道:“可真是个好姑娘啊..”
第46章 一万两
下半夜高宥回来, 脱衣睡在周蔻身旁,周蔻将他抱住,仍心有余悸道:“没伤着哪儿吧?”
“哪儿能呀。”高宥的手臂圈她在其中, 嗅着头发上的香气, “玁狁人虽然生性凶猛, 但说到底也都是蛮劲, 打起来毫无章法,倒是并不难处置, 就是...”
他拖着长长的尾音, “恐怕朔方要乱。”
周蔻一双眼看着他,漫溢出了许多不解, “朔方不是本来就乱吗?要不是这样, 皇帝也不能够火急火燎的把咱们派到这儿来。”
高宥失笑,“是, 本来就乱了。”他拍了拍人肩,“睡吧,后半夜了, 咱们明儿个就要启程了。”
第二天一大早, 一行人收拾行李跟着大军又出发了, 这一趟一直到了临戎才停下。
旗幡迎风扬着,城下大门缓缓打开, 一排穿着胡服的乐队奏起筚篥,呜呼悠长的乐声下,为首的锦衣大马扬鞭策马出了城门。
那人一身绿衣,算不上俊朗,但眼神中透着一股狠厉,那是即便温和了神情, 眼尾眉梢也是压不住的厉色,他含笑相迎,拱手道:“四殿下也真是的,来朔方不跟末将提前打个招呼,这样生分,若不是末将偶然间从张太守那里得知,哪里知道我们朔方要迎来一座尊神了!”
他的语气口吻,仿佛朔方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一旁陪侍的张太守只得伏小做低的姿态,朝人讪讪而笑。
实际上皇帝派兵的信令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到达朔方,这位青寰将军不是不知道,而是宁愿装糊涂,来给一个下马威。
高宥冷眼看着罗颂,漠然道:“哦,是吗?我以为青寰将军日理万机,替张太守打理着朔方上下,又要稳固叛乱,定然是分身乏术了。”
罗颂皮笑肉不笑,“哪里哪里,四殿下言重了。”他话锋一转,“不知长乐姐姐在京中是否一切都好?”
殷王府和长乐公主向来走得近,一个是皇帝同父异母,已经封了藩的王爷,一个是皇帝最宠爱的长公主,罗颂作为殷王幼子,自小却在京中长大,也算是在长乐公主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也正因为是长乐公主帮他在皇帝面前进言后,他就成了镇守朔方的青寰将军。
可人的心呐,从来都是不知足的,一旦得到了什么,他就会想着再往前一步,一步又一步,在欲望织笼起来的大网中,彻底沦陷进去。
罗颂问长乐公主,倒不是真关怀她好或不好,即便关怀,也用不着从高宥这里得知,不过是像开了屏的孔雀,偶尔向世人显摆着自己的羽屏,高高扬起头颅说:看,这就是我的靠山。
事实上在四皇子还是威风显赫的战神时,他跟在四皇子身后殷勤奉承的很,但这世道就是这样,当你在云巅之上,众星拱月时,那些星月又有多少是打心眼里敬服你,更多的不过是表面文章,当你从云巅坠落于泥泞之际,星月就能一箩筐的掉下来砸死你。
高宥对罗颂是没放在眼中的,这种将心机得意全摆在脸上的人,注定没什么大出息,拿长乐公主压他,未免也太可笑了些。
于是无声扯了扯嘴角,抬手命人将一个玁狁人带了上来,慢声道:“说来也巧,我们半道上碰到了一群劫掠镇村的玁狁人,正想打发人问问青寰将军,朔方以北是不是守备太松泛了些,竟然让玁狁人一路南下,跨过了武都。”
罗颂瞳孔收缩了一下,盯着那玁狁人看了一会儿,随即才笑道:“殿下难道不信我青军的实力吗,这玁狁人恐怕不是从朔方出去的,属下听闻高阙近来很有些异动,这玁狁人十有八九是从高阙沿着阴山山脉南下的吧。”
高宥点了点头,“我不过是随口一问,青寰将军也不必放在心上。”言罢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牵着缰绳,马蹄纷踏,绕过了罗颂,径自往城中去了。
在歇脚的馆内安置好后,仇副将狠狠啐了一口,“这个罗颂!也太他娘的不是个东西了,大冬天的阴山那儿早都结成冰了,他竟然能睁着眼说瞎话,说那些玁狁人是从高阙出来的!”
元易万分感慨道:“果真是人不要脸,树不要皮,当初在京城多乖顺的一个小子,怎么到了朔方没两年,就跟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呢。”
仇副将一唱一和道:“这就叫小人得志,难怪他不回京城,在朔方当鸡头,比在京城当凤尾可显摆多了。”
恰好周蔻跨进来,话只听了一半,便问道:“什么鸡头?今儿个中午是要吃鸡吗?”
仇副将哈哈大笑,“对!得吃鸡!”
周蔻乐呵道:“那成啊,我用了午饭再出去。”她扯了扯一言不发的高宥,“我晌午后出去逛逛,要一块儿吗?”
刚歇下脚,还有诸事没安排打理,高宥一时脱不得身,只得道:“我待会还有事,你先带着萱花出去吧,我指几个随侍跟着你们。”
周蔻也不恼,一想到待会逛街有许多新奇的,心里就高兴,落落大方道:“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你们先聊,我得看着人把箱笼行李搬下来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