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从腌菜开始,各种各样的腌萝卜,她的花样多,王媪被她指挥着干活,现在人都没了脾气,人也变得话少了。也可能是被爽利的吴媪影响到了,那些细细碎碎的毛病少了很多。
阿武带着几个小孩将莲蓬都摘回来,吴媪将莲子剥出来已经晾干,一整个秋天,都像是给冬日储藏冬粮一样。
芸薹的花期很长,一直到入冬的时候,才陆陆续续的谢了。鲁伯不懂菜籽能干什么,谢奚领着他收割了菜籽,像芝麻是一样的种子,吴媪守着她的芝麻,笑谢奚晾在院子里的菜籽笑说:“我要看看雀奴种这个做什么。”
秋季菜花开的时候,谢奚一心牵挂着河西道上的两个男人,长安城里倒是真的来了不少人专程来看她的油菜花,奈何她没有精力,也就没有多理会。
庄园没有成规模,还不能称做是一个农场。她心里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五年,农业是一件可持续的事情,不像做生意可以短平快。
菜籽的压榨技术最早出现在在南方,吴媪的芝麻已经收起来了,她用烤炉烤的芝麻薄饼都已经能吃了,谢奚的菜籽还晾在院子里。
榨油的过程实在是繁琐,她下乡的时候,村子里有古坊榨油的传统,县城里已经用机器代替了,但是村子里的老人还是会集结十几个人人工榨油。
她那时候不懂,为什么不去县城花钱几分钟的事,非要耗时耗力。
自从来了这里,从前让她觉得好奇不理解的事都能理解了。
她返回了起点,要一点一点体会几百年的传统非一日而成,是代代相传的结果。古老的技术的出现和工业化互相冲击。也是每一代人之间思想的冲击。
她不能反驳千年前这个社会的落后,却也要做到,同样不被这个社会同化。
这是她曾经存在的证据。
她并不着急榨油,但是鲁伯是个急性子等不及她墨迹,已经筛出杂质,将菜籽收拾出来,等着她安排。
榨油坊哪是那么容易的。
谢奚见他等的着急,就说:“先炒熟,然后上磨磨成粉。”
鲁伯笑说:“榨油的木工需要什么,我去准备。”
谢奚心虚的说:“我,需要一棵一抱合围的松木,等我思量两天,其他的零件我绘出来后,你看着再做,这事急不得。”
菜籽油的出现是一道分水岭,唐宋之间的文与雅的传递。
可惜这里的让文人墨客,她几乎都不认识。
文人学子,是传播文化美食的一道不可或缺的重要媒介。
三丈高,合抱粗的松木果真难倒了鲁伯,直到最后,他找到了人家的私人庄园里,主人姓宋,叫宋承居,任秘书少监,据说是颇有才名的诗人。
鲁伯找人家三次,都说不卖。
谢奚已经绘制出榨油的杠杆,和上绞劲的水车轮,鲁伯苦恼的说:“找到的松木,人家不卖。”
谢奚问:“其他地方没有了吗?”
鲁伯摇头:“暂且是找不到。”
谢奚想了想,只能遗憾说:“那再等等吧,也不着急,明年开春的时候,说不准能碰见。”
鲁伯不乐观的说:“怕是难,这方圆几十里的地界,哪里有树,哪里有河,我都清楚。”
谢奚问:“那,再去问问?松木耐性好,其他的木料,我不确定行不行。”
鲁伯要去卖牛羊,冬季羊群数量成倍的增长,阿武已经找好了买家,留下冬日要宰杀的羊,其他的要卖掉。
这是鲁伯做的最趁手的买卖了,如若在草原上,他铁定是个出色的牧农,谢奚想。
没想到,没过几日,谢奚在西市遇见了这个人。
她随鲁伯一起进城,鲁伯带着人去市羊,她则在布店里看了眼,谢伯和谢靖照看着店,谢伯见她进来惊喜问:“可是庄上有什么事?”
谢奚:“没事,我今日来采买些东西。顺路过来看看。”
布庄里不像从前那样种类少货量大,换成了零售,色彩花色变多,客人也不少。
谢奚看了眼,心里惦记着刚才路过的羊汤店门口招揽她的胡姬,告别了鲁伯,一个人进了羊汤店,羊肉味道一般,她敢肯定她做的羊肉,比这个讲究。
但是看美人,不能太挑剔,店里的羊肉一般,但是羊杂汤很不错。
她看够了美人,要了一张胡饼,羊肉倒是没动多少,但是一碗羊杂汤喝了不少,对面的一个男人见她将饼掰碎泡在羊汤里,好奇的看她。
看的久了,她才察觉,冲他笑笑。那人一点都不见外,顺势坐过来,问:“这羊汤味道倒是温厚,只是像是欠了火候……”
谢奚惊讶的看着他,心想,兄弟,你是来砸场子的吧?
她一时没懂他的意思,只是看着他。
宋承居本没注意到她,这店里的几个胡姬艳丽,此店颇有些名声,哪知道进来后在座认真吃饭的男人没几个,谢奚这种埋头细细品尝,心无杂念认真吃饭的人就显得突兀了。
宋承居单纯的说:“某没有其它意思,只是这羊肉,味道并不如传闻的那般……”
谢奚听的嗐了声,笑着说:“美人和美食,怎能兼得。不过这羊肉确实一般,不剔骨的羊肉冷水浸泡后,焯水后下料慢熬慢炖,时辰一定要足,出来的羊汤才是浓郁醇香……”
宋承居一个资深吃货,被她三言两语搅合的,当即不想吃这羊肉了。
谢奚见他听的眼睛发亮,宋承居当即说:“想来这位郎君也是同好之人,在下宋承居,不知郎君姓名?”
吃货可真容易交朋友,谢奚心里吐槽。
她还没有将鲁伯说的宋承居和眼前这人想到一起。
但是也没拒绝。
“在下一介商贾,住在西郊城外。”
宋承居立刻问:“可是那片芸薹胜景附近?”
谢奚心想,吃货最普遍的优点,大概就是嘴甜。听着她心里高兴。
“那片芸薹,正是某种的。”
宋承居确实惊讶了,立刻起身行礼:“是某失礼了,我曾和同窗专程去赏过。果真是春秋胜景,在秦西客栈就听闻庄上的主人在饮食上颇有建树。当时未曾得见。”
谢奚客气的说:“若是不嫌弃,在下随时欢迎。至少,这羊汤,我可以保证,比这要美味。”
宋承居听着越发按耐不住。
没想到第二日一早,鲁伯刚宰了羊,谢奚还在指挥他剔骨,听到阿武在前院里喊她:”阿姐,来客人了。”谢奚一手的油,好奇的问:“谁啊?”
宋承居骑着马,一身黑色玄色暗纹的圆领袍,牵着马站在院子里看着她笑说:“二郎,我不请自来了。”
谢奚惊愕了片刻,真的为吃货叹服,笑说:“子成来的正是时候,我正在宰羊,且等片刻,午食就吃最正宗的羊汤。”
宋承居带着一盒墨宝算是礼物,见谢奚亲自动手,竟也没有那些规矩,跟着看她收拾羊肉。
第50章 五十 崔邺回来了
煮沸的羊汤, 剩下的嫩羊肉,再做一个孜然羊肉,一个烧排骨。
没有炒菜的时代, 对吃货是一种深深的伤害。
羊汤出锅, 比前一天在店里的闻起来都香太多了, 撒一把细细碎碎的芫荽。
吴媪端着菜, 谢奚端着羊汤。
宋承居看着羊汤,细细尝了口, 没有半点腥膻, 浓郁的肉香,加上淡淡的芫荽的味道中和了羊脂油的腻, 让味道更清爽鲜香, 肉香更浓郁。
宋承居对谢奚的羊汤简直爱不释手。
谢奚见他喜欢,重口欲的人, 其实很好满足。做饭的人,喜欢看吃饭的人吃的满足。
她将孜然羊肉推过去,孜然羊肉讲究一个嫩。香料和肉是天然的搭档。
宋承居尝了口, 只觉得新奇, 在一个烹饪技术有限的时代, 人的味蕾是没有限制的。
加上糖醋排骨的口感,宋承居吃着羊肉和排骨, 连米饭碰都没碰。
谢奚只喝了羊汤,从前家里每年冬至煮羊汤都是这么煮的。她自小学会的手艺,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饭后佣户们放羊,鲁伯在家照看新生的牛羊。秋收后进入冬季,才有了闲暇时刻。宋承居是个文人,不理俗物, 见谢奚指挥吴媪腌羊肉,和鲁伯讨论冬麦的生长状况,宋承居好奇问:“这农庄,能经营到什么规模?”
谢奚:“尽我之能吧,这不好说。”
宋承居感慨:“二郎倒是荒废了这手艺。”
谢奚开玩笑说:“等我有时间了,就在这里开一家私人酒肆,只接待朋友。只是遗憾的是我现在没时间。”
鲁伯又说:“我这几天打听了松木的事,可高价去外地买一棵。”
谢奚不假思索的说:“那就买吧,松木是肯定要的。就装在库房隔壁。”
宋承居好奇问:“二郎需要松木?我倒是有。”
谢奚好意拒绝:“我要的松木起码要三丈之外,一人合抱之宽。”
宋承居惊讶问:“莫不是前几天就是你们问我买松木?”
鲁伯惊讶的问:“可是那位秘书少监大人?”
宋承居笑说:“什么大人,早知二郎要,我就……”
谢奚只觉得这巧合来的太突然,任秘书少监的宋承居,人家真的坦陈。
她也不好再欺骗人,有些尴尬说:“我是谢家谢奚,阿兄和阿爷都在河西道上奔走,我在家照看家业。失礼了。”
说着给他行了个女子礼。
宋承居惊的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谢奚抬头看了眼,见他呆楞,心想,你别反悔不给我那棵松木了吧。
宋承居倒不在意这些,只觉得意外,小小女郎,行事未免也太过大胆了。
但又觉得佩服,年纪轻轻,担着一家生计。
谢奚见他不像是看轻她是女子,就诱惑说:“我用松木也是为了吃食,到时候能做迟来的美食简直数不胜数。”
一说吃,宋承居就来劲。
三言两句,鲁伯带着人第二天就去砍树。
榨油坊的横杆立中间,麻绳缠好,卷轴拉紧给劲,千斤石和支架,构造起了传统的杠杆系统。
榨油是个力气活儿,而且一两天榨不出那么多油。
鲁伯领着是个佣户在库房里蒸菜籽粉,吴媪好王媪两个人在厨房里做饭。
菜籽粉蒸出来必须杵成饼,用麻绳裹紧,然后将饼投进榨油的模具里,开始拉卷轴,让杠杆倾斜收紧劲儿。
在场的人都没有见过这个活儿,只知道跟着干。鲁伯盯着渣子饼,看到金黄清澈的油流出来,欣喜的问谢奚:“是这吗?”
谢奚半跪在地上伸手指沾了一点,在手上抹开,笑说:“成了。”
热气腾腾的房间里,十几个汉子挥汗如雨,虽不知在做什么,但是郎主宽和善良,这种力气活又是给工钱的,没人会舍不得力气。
鲁伯心里有了数,催她说:“那就行了,你去忙你的吧,这里我来照看。”
谢奚和他认真的说:“咱们明年要另找佣户,现在人还是太少了。等崔邺回来我问问看能不能再买些地。这榨油坊开了就不能停。明年种的更杂更需要人打理,你一个人不可能忙得过来。”
鲁伯也觉得人手有些不够,但是宽慰谢奚:“这不是难事,冬日不好说,开春有的是人。”
谢奚见他心里有数,就说:“你看着办吧,今年冬麦种的多,明年四月收麦,我看能不能种一茬快收的庄稼,不耽误明年种冬麦。”
鲁伯好奇问:“果真有短种的粮种?”
谢奚笑说:“总要试试,不然怎么知道不能种。”
第一天的两百斤菜籽,榨出来将近五十斤的油,出油率并不高。谢奚看了眼残渣,给鲁伯嘱咐:“明日继续蒸一遍,还能出油,三蒸三榨之后,这残渣就没用了。可以用来喂鱼,或者牛羊。”
鲁伯见她娴熟,问:“雀奴在南地见过吗?”
谢奚怕随口撒谎多了不好收场,保守的说:“书上看的。”
晚上她就用菜籽油做了油泼面。植物油的味道平和,不如动物油脂那么香气浓,但是更健康。遗憾的是没有找到辣椒,否则没有人能拒绝红油辣椒。
第一年收割的不到五百斤的菜籽,谢奚舍不得这么一次性的祸害完,榨了不到一半。
鲁伯见了油,也觉得不错。
谢奚因为有了食用油,可着劲的造作,第一天炸鸡柳,炸猪排,炸一切可炸的肉。
全家没有不喜欢的,
冬至那天,谢昭早上起来要去捞鱼,谢奚怕他一个人进池,领着他一起去了,养了半年的鱼,已经有四五斤重的了,谢昭自己不要她帮忙,说:“阿姐,五哥说他最喜欢吃鱼,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谢奚笑问:“你怎么想起他了?”
谢昭:“很久都没有见他了。”
谢奚笑说:“年终他大概就会回来。到时候定会来看你。”
没想到她和谢昭抬着水桶回来,远远的望见院子里有车马,谢昭远远看见,欣喜的问:“阿姐,是不是阿爷回来了?”
谢奚想说,你个乌鸦嘴闭上吧。
等走近了,院子里没有人,谢奚问了声:“谁来了?”
厨房门口的人,轻声说:“我回来了。”
寻常的仿佛他只是进城走了一趟。
崔邺清瘦了一些,骨折还没好,拄着拐杖,黑色的袍子宽松,显得人更瘦了。眉眼一如既往的温和好脾气,微微笑着看着她。
谢奚突然觉得眼热,盯着他,半晌不说话。最后问:“舍得回来了?”
崔邺:“舍得啊。”
“到底伤在哪里了?”
“就在腿上。”
“你再给我撒谎试试。”
“真的就摔断了腿。”
谢奚诈不动他,怀疑的看着人问:“凉州的饮食不合胃口吗?为什么瘦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