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邺并不知自己被人盯上了,仰头看着崔程,年逾四十岁,他若是这一战能破开此局,将来说不准真的能荣登大位,这是他的命数。
他像个局外人异样,盘算着这些有的没的。
待大军开拔后,城门外百官散尽,崔邺还是站在那里,遥遥望着东边。
深秋的长安,秋高气爽,但是这个冬日注定不太平,直到崔敏来寻他,见他站在那里发愣,小心翼翼的问:“五哥,是在担心父亲吗?”
崔邺拍拍他的肩膀,笑笑,什么都没说。
崔邺不准他来看崔程出征,他毕竟是孩子,在这个父子君臣严格的年代,若是崔程那些有悖伦常的事情最后败落,崔敏只会遭殃。
若是到最后,他兴许还能让袁掌柜带着人逃走。
他满心疲惫盘算的都是,崔程若是败了,后路该怎么走。
崔家这么多人的人,他哪里能一个一个的救完。
心里还在盘算着,再不济,崔程退守河西道,将崔家人都辗转到河西道,起码有条活路。
乱臣贼子就乱臣贼子吧,名声不重要,活着就好。
第117章 一百一十七 陆增
崔程出征后, 崔家一家人闭门不出,崔邺一改之前整日不着家的样子,每日早起进老太太的院子给她侍奉花草, 老太太坐在厅堂里, 视线开阔, 看着他侍弄那些花草, 她自己则在抄佛经。
长安城里或许还是一样的热闹,只是少了从前的鲜活。崔敏见崔邺每日都在老太太院子里, 卢氏和阿敏都不在家, 他自己也清楚父亲此战不同寻常,每日下值回来都跟着崔邺在祖母的院子里跟着崔邺干活儿。
老太太欣慰的看着两个孙子, 其余的孩子被崔浩拘在书房里看书。
崔邺笑他:“今日崇文馆里不忙吗?”
崔敏一本正经答:“每日就是修缮书籍, 和前辈老师讨论典籍,政务上的事又用不着我们。”
崔邺见他像个高中生一样, 莫名其妙有种养儿子的感觉。
崔敏低沉道:“也不知道母亲和阿晚怎么样了。也不知道舅舅什么时候回来。”
他至今以为母亲带着阿晚去了南地祭祖。
崔邺邺不解释,只说:“母亲离乡多年,外祖去世是她的心病, 让她去散散心也好。”
兄弟两个难得的悠闲的聊天, 崔敏对崔邺很信服, 崔邺说的话他几乎不反驳。老太太问:“你们两兄弟嘀咕什么呢?”
崔邺顺手剪了枝秋海棠,过去放在老太太的案几上, 哄说:“敏弟问我这几种花哪一种花期最久。”
老太太心知他们聊的不是这个,也不追问,笑呵呵的拿起,瞧了眼说:“只要相得益彰,一团和气,谁比谁耀眼, 比谁长久,都不是重要的事。”
崔邺觉得老太太有意思,就是因为老太太说话总是话里带话,她是个很聪明的人,道理都懂,但是从来不用尊长的威严逼迫晚辈,这也是他愿意孝敬她的缘故。
崔敏问:“今日晚饭就在这里吃吧?”
崔邺刚准备答应,见文戒站在门外,他出门问:“怎么了?”
“有位叫陈增的郎君来寻你。”
崔邺意外的看了眼院门,回头和老太太说:“今日怕是不能陪祖母了,敏弟陪祖母吃晚饭吧,我来了客人。”
老太太笑说:“守着我一个老太婆做什么,你带着阿敏一起去待客。”
崔邺果真带着崔敏,等出门崔敏就问:“是五哥的好友吗?”
崔邺淡淡说:“未必吧。”
崔敏不解,当初五哥和姚重、陆增、罗英几人关系极好。
只是后来五哥为了家里,从商后,就不怎么和他们来往了。
等崔邺回了院子,陆增已经来了,陆增领的虚职最低,也不怎么去上值,倒是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人生的高胖,站在门前,快有门高了,见他回来,开门见山就问:“我听说,姚重被人救了,是不是你?”
崔邺救姚重花了很多心血,这世上再没有姚重了,从前的姚重已经战死。
崔邺笑问:“你听谁说的?”
陆增邺诚实:“我派了几波人南下,都打听不到他。姚家又举家迁往淮南道,这一来一去,太浪费时间,总也找不到人。我不信他年纪轻轻就这么没了,出征前,我们还一起喝酒了。他才二十几岁,怎么可能!”
崔邺淡淡说:“生死有命,他自己选的路。”
陆增有些不能接受,骂了句脏话,又骂道:“这世道,烂透了!”
崔邺问:“只有你一个人打听他?”
陆增胖胖的脸上,用难以名状的表情看着他,自嘲的笑了声,“如今这个状况,人人避讳,可他是我兄弟,虽说我不是个好东西,我这人贪财,也不及你们有出息,可我陆增不是没良心的东西!”
崔邺院子里没仆人,崔敏和文戒泡了茶,崔敏倒了茶招呼说:“陆兄先坐,喝杯茶。”
说完给崔邺也倒了杯。
崔邺叹气,倒是从前看走了眼,陆增倒不全是算计,他待姚重是真心实意。
崔邺也没明说,只说:“姚家的事,有些复杂。”
陆增一听有门。忙说:“崔五,我不及你有钱,但是什么条件,只要你开,只要我陆增能办到。我绝无二话。”
崔邺笑笑:“我们崔家如今和姚家也没什么不同。姚重是你兄弟,难道就不是我兄弟?你只需记得,从前的姚重死了,其他的一概不要问。”
陆增怔怔的看着他,良久才说:“他这个人轴,也重情。我没想到你崔五和他一样,倒是我不是个东西。”
崔邺劝他:“看开些,如今的局势就是这样,待缓过几年后,再去看他,只要人活着,就没什么不可能。”
陆增以茶代酒,郑重敬他:“我陆增今日敬你,从前是我看走眼了,我认你这个兄弟,往后只要我陆增能办到,你只管开口。”
崔邺笑笑,算是收下了,挟恩以报这种事,陆增也太不讲究了。
崔敏也觉得陆增这话有些大了。崔邺问:“如今长安城里的生意好做吗?”
陆增摇头:“乱作一团,无非是从上面手里倒腾,朝廷缺钱是周知的事。你父亲如今……”,他说到一半,又想起崔家如今确实有些微妙。
崔邺只作不知,笑说:“我如今不便出门,倒是有些时日不在城里走动了。”
陆增说话有些鲁莽,但是人毕竟还纯善,真诚说:“那几家如今抓着户部、兵部。丝毫不敢松懈。如今的生意,已经不好做了,再做就是伤天害理了。”
崔邺笑笑:“那就歇一歇,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
陆增问:“你的生意在河西道,该是不受影响。”
崔邺看着他说:“我的生意早就停了,姚重南下前一夜和我喝了一夜酒,嘱托我若是他战死,让我给他收尸。我可不能让他战死。”
陆增掏了身上的私印,双手递给他,“这你收着,这是我私印,城里的钱庄随意取钱。这人情是我欠你的。”
崔邺问:“陆增,你不欠我的。姚重也不欠我。你只是信不过我。”
陆增不说话。
“我弃了前程,一心从商。只是因为家里的原因。我趟过生死,见过战乱,我走过的路比你们多,见过的生死也比你们多。不是我信不过你们,是我觉得你们还小。姚重伤了腿,人有些消沉,但是姚家人在身边,大概也能宽慰一二,你若是执意想去看他,地址我给你。”
陆增被他说的说不出话来。
崔邺冷眼看着这帮富贵公子哥,从前的鲜衣怒马,到如今消沉难捱。
他意外的是,最能拎的清的居然是一心爱财的陆增。
陆增迟疑问:“我现在去看他,不碍事吗?”
“你不要带人,到了盱眙,自有人带你去见他。”
陆增连连点头:“对,我一个人去看他,不会露马脚。我定不会给崔兄添乱。”
崔邺笑笑说:“没事,你去了也多开导开导他,人这一生浮浮沉沉,没有定数。他求的是什么,若是想天下太平。那就等将来天下太平之日,让他给我堂堂正正的回长安城来,看看太平盛世。”
陆增接不上他的话,认真说:“我定把话给他带到。”
崔邺看了眼天色:“饭后再走吧,让人瞧见了,说我连顿饭都不留你。”
卢氏走后,大厨房关了都换成了小厨房。他院子里的厨娘是客栈里的人,倒是会一些谢奚教的收益。
晚上有一道糖醋鲤鱼,和一道糖醋排骨,西湖牛肉羹。
陆增尝了口酸甜口的菜,只觉得稀奇。
崔邺也不解释,只说:“家里那位对吃食一道上多有研究。”
陆增听的愣神,没听他成亲。
又想起曾经在西郊庄上遇见过那个小娘子。
等送送走陆增,崔敏疑惑的问:“这位陆兄到底是鲁直之人,还是赤忱之人?”
崔邺:“五分赤诚,三分鲁直,两份心思。是个难得的人,从前倒是看走眼了。”
崔敏不觉得,只说:“此人说话太过于算计,五哥处处给他话柄,直至最后他才信你。”
崔邺:“只要不违背良心,达到目的就成,至于他说话是否悦耳,人脾气好坏,都是小事。只要他这个人值得相交。”
崔敏想想,才点头。
又问:“五哥遇见过生杀吗?”
崔邺笑说:“遇见过,第一次走河西道,就遇上了战乱,差点死在那里回不来了。”
崔敏听的动容,五哥第一次走河西道还不到十六岁。
崔邺笑起来:“崔敏,这世上有很多很多的人,每一个人的经历和你都不同,每一个人都有故事。你只管走好你自己的路。剩下的事有我。”
崔敏:“你不可能一直护着我。”
崔邺低头笑问:“你怎么知道我不能?”
崔敏被他问的哑然。呐呐:“没有谁家的兄长像你一般。”
崔邺头上摸了摸他,感叹:“你才多大,未来有几十年的日子,着什么急。”
南来的书信堆了一摞,最新的信是卢氏写给他的。
她在老宅要逗留一些时日,让他照顾好弟妹。
袁掌柜的信中说,崔鹏暂时安全,他人能在淮南道,会保证崔鹏的安全。
崔邺看着信,劳心的想,真想去河西道,这么久都没见谢奚,再久了,她该把他给忘了。
随手写了信:谢奚,长安的秋天正好,庄上人都好,一切都好,只有我不好。整日的累,真不想干了。
你什么都不要管,把我的那份也一并休息了。
等明年开春,贺赖部景色极好,你就住在山里,什么都不要管,只管种田。等大势已定,说不准崔程败了,搞不好我也逃不过去。若是逃过去了,咱们一路向西,去看看最远究竟能走到哪里,我的外语还能凑合,你外语不行,就负责赚钱……
等发完牢骚了,又将信收起来放在匣子里,里面已经有一摞了。
第118章 一百一十八 崔鲲
崔程首战的消息是在霜降那天传回消息, 京畿道的兵马不够勇武,行军极慢,大概是为了保存体力。
霜降那日传回消息, 崔程于张仪初战于朔州, 未分胜负。各自损伤两成兵力。
崔浩领着他在书房里研究了一晚上地图, 朔州靠近关外, 背靠长城,阻蛮夷于关外。此地并不好转圜。
崔邺看着地图, 问:“此战为何在这里?显然在并州更合适。”
崔邺不太清楚军事, 唯一能确定的是,崔程在佯攻。
崔浩显然也想到了, 叹气:“不知你四叔此时在做什么。”
冯征此时在汴州, 若是急行军北上,定能参战一决。
崔邺看了很久, 此时三方莫名的融洽,谁都不会动。正值入冬,此战怕是要拖延很久。
谢奚身在河西道, 每日太平, 突厥人在去年之后突然销声匿迹了, 阿骨勒和她解释:“崔都督有些能耐,寸寸向北, 放出去成批的斥候,伊州瓜洲一代的突厥人混进草原,根本分不清楚。如今没了战马的禁锢,河西军未必会输。”
谢奚不太清楚崔程的能力,只觉得他若真是雄主,但愿是件好事吧。
阿晚呆了一个月后开始想家, 也不再活泼了,整日沮丧,谢奚给她找事情,算数、作业全都安排上。
她每日沉浸在数学的海洋里,整日的算不明白。逗得阿圆乐个不停。
暖棚不大,里面的菜满满当当,吴媪来这里也闲了,不像从前在庄上整日的忙碌,阿武有时候回来有时候不回来,她除了上街走动,其他时候也爱鼓捣些吃的。
随着河北道战事加紧,凉州城守备军越发严格,崔鲲驻守在凉州城里,一改之前整日斗马的懒散,军纪严明,内有刘彰盯着政务。
崔鲲是偶然知道谢奚的,他收了崔邺的信,结果无意把阿骨勒给崔邺的信打开了,阿骨勒对谢奚全是溢美之词。
崔鲲第二日一早就杀到了宅子里来,谢奚披散着头发,披着袍子在房间里绘图,崔鲲好无愧色就这么闯进了她的房间,简直让她目瞪口呆。
崔鲲一进门,只见小娘子一身绛紫的圆领袍,只是那袍子窄小勾勒的人细细瘦瘦,一看就不是男人。披了件黑色镶纹的袍子,眉清目秀,也不见得长得有多国色天香,顶多是清秀耐看。
这也值得五弟藏的这么紧。
谢奚惊愕片刻后,其实认出他了。皱眉问:“你这是?”
崔鲲看完人,转头就看到了图。
顿时大惊,上手就掐着她脖子,威胁的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绘制我河西道的地图!”
这图他越看越心惊,比都督府里的舆图都要详细。寸寸山河,山川河流,皆在内。
谢奚被他掐的脸通红,使劲挣扎着,门外的人进不来,吴媪使劲的拍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