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需要想清楚。
这个消息完全在他手里,袁掌柜不是个正常人,不能让他起了念头。
他琢磨了一晚上,给袁掌柜的信换了一封。
让他传回消息,崔程长子,被囚于淮南道,反贼攻陷刺史府,崔鹏受重伤,生死不知。
剩下的就是等。
崔浩每日焦急,新年开年,安平王就要登基,武太后已经走到了绝路,手段越来越狠。
消息终于于腊月二十七传回长安。
崔邺和崔浩连夜出城,奔于河西道,将长安城的人马全打发到了郊外的庄上。
自此崔家彻底反了。
大年初一,武太后斩杀陈贵妃于熹合殿,罪名是巫蛊。
她抱着皇子,助安平王登基,改国号为永宁。
长安城里一派萧肃,毫无喜气。
命妇那日被放出宫,宫门外哭声一片。武太后握紧金吾卫,先发制人,将陈家抄家,陈家人全部扣押。
陈于敏听到消息,正是家里的妾室说给她听的,她如今也看开了,武承齐只要给她几分敬重、她只要不犯错这发妻的位置她能做到老。
置于婆婆为难她,她并不太当回事。妾却不是个安分的人,领着女婢,来她房里挑衅。
火红的丹蔻在她眼前直晃,晃到她满眼都是红,都似血。
婢女撕心的哭喊声中,她只记得,倒下去时,只觉得自己像溺水一样的沉。
她醒来时,婢女还轻声抽泣着,听说武承齐回来,将那妾劈手抓着掼出了门外,那妾从门口的台阶上混下去丢了半条命,简直惨不忍睹。
她心里想,那妾也是个可怜人。
她们陈家呢?
她们陈家被斩草除根,连三岁的侄儿都不曾被放过,这是武承齐的姑母,和武家做的。
她的夫婿,成了她的仇人。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
她醒来久久的看着帐顶发愣,婢女见她不知何时就醒了,带着哭声和外面人说;“娘子行了。”
不多会儿武承齐就进来了,他面色难掩忧色,但也不是平日里的温和,眉目间竟然也染了萧杀之气,她竟然觉得陌生。仿佛这人她从来不认识。
或者说,她认识的武承齐不是这样的。
武承齐见她毫无生气,凑近她耳边说:“过几日,带你去郊外泡温泉,那里清净。”
她听的心里一酸,她怀的身孕没了,他竟然还知道带她去躲清净。
她问:“我们陈家人死绝了,是吗?”
武承齐不答,继续说:“听说温泉水热,庄上花草四季不败。景色极好。”
她听的笑起来,笑着笑着,脸上都是泪。武承齐伸手替她擦了,又说:“院子里的人连门也看不住,我都处理了,你这些时日好好休息。”
门外有人找他,他凑近在她额上轻轻亲了下,和婢女说:“细心照看好她。”
他出了门,脸色就下来了,问随从:“醒了吗?”
随从答:“醒了。”
他脸上都是阴沉,等进了那妾的院子,站在床前盯着人问:“谁让你去打扰夫人的?”
那妾怕极了,从来不知道枕边人是这样的人。瑟瑟发抖,头上的伤还在流血。
满口告饶:“郎君,奴错了,饶了奴吧。”
武承齐:“如何饶你,你杀了我的孩子,我如何饶你!”
他眼里恨极了,压了情绪道:“你不是最得母亲宠爱吗?那就让母亲处理吧。”
那妾连滚打爬爬在地上求他,他眼里都是痛色,却不是给她看的,转身出了门站在廊檐下望着天,一动不动。
陈于敏问婢女:“你听说陈家的事了吗?”
那婢女不敢答,一声不吭。
她又问:“那妾怎么样了?”
婢女答:“郎君怒极了,差点亲手了结了她。”
说的像是很解气一样。
陈于敏却听的心凉,那妾再不济也是他的枕边人,他竟然毫不手软,说杀也就杀了。
武家上下对此事讳莫如深,武承齐不显山露水,也不准人靠近陈于敏,秘密处理了那妾。
武夫人大惊大半夜追到他书房里质问他:“你这是何意?他陈家区区一个招摇不知检点的女儿,硬塞给我儿子,你姑母也是昏头,谁问过我愿不愿意!”
她的委屈写在脸上,武承齐心里冷嘲,是他娶妻,为何要别人同意。
他只淡淡说:“母亲消气吧,如今不同往日,那妾不安分,早晚会闹出大事。置于她,母亲不满意就当没她这个人,莫要平白怄气了,没必要。”
武夫人被自己的小儿子堵的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武承齐的注意太大了,他话少但是不是懦弱。
没几天陈于敏被他转到隔壁的院子,那院子有门可单独出府,他自己调了人守着院子,不准别人接触陈于敏。
长安城里风声鹤唳,没人注意这一墙院落里的是非。陈家倒台后,安平王登基,可能是从摄政变成了帝王,他也有了长进,开始整顿百官,枢密院开始拟旨,对那些被迫不得不反的官员进行招安,对观望摇摆不定的官,顺意安抚。
崔邺和崔浩已经到金城,崔鲲已领兵出发,带着崔程的嫡系人马,沿着陕州一带去接应崔程。两部对与陕州汇合。如今分崩离析的状态,一时半会儿没有什么可以走的路。
崔程的远见确实够用,还是想挥师南下,直取长安城。
崔邺收到他的信,还是有些佩服他的。古人迂腐,都怕身后名,但崔程胆魄俱佳,是个合格的赌徒,这样的人是适合做君的。
他在西郊的粮草可供他攻打长安城。
崔冕镇守河西道,崔邺和崔浩商量:“二伯密而不疏,照管粮草再合适不过。”
他则准备南下去寻崔程汇合。
崔浩当即反对,崔邺也不争辩只说:“婶娘们都在长安,你盯着一些。我脚程快,和父亲商议一二再归来。”
他单枪匹马穿过草原边境,在陕州边境寻到崔程,京畿道兵马死伤四成,剩下的都是蒋道东从河西道带来的人马。
崔程见他来,竟也不惊讶,问:“你祖母如何了?”
崔邺:“家里都安好,放心吧。大哥也安好,只是人在淮南道,要费些周折。”
崔程一身凌然之气,什么都没问,崔邺也不和他绕弯子,父子二人在军帐里密谈。蒋道东守在帐外。
崔邺问:“父亲直取长安后呢?”
崔程盯着他不说话。
崔邺又问:“同如今的朝廷,有何分别?”
崔程沉沉的看着他不说话,他以为他是来劝他的。
崔邺继续说:“父亲有把握一举平定河南河北两道吗?若是没把握,最好现在不要举旗。”
崔程问:“为何?”
崔邺想他心里明明清楚,但是就是不说。这样的人并不容易打交道。
“不够强,难堵悠悠之口。若是一举平定。大赦天下,让百姓过几天安生日子。”
他说的极不认真,什么江山什么社稷提也不提。让崔程没来由有些失望。
没想到他耐心也好,起身到了沙盘上给崔邺讲如今的局势,分兵攻打河北道和直取长安同时间进行。
趁着各地如今乱象,拿下长安,河北道传来消息,发兵东都,灭河南道冯征,就容易得多了。
崔邺和他商量了一日,攻下长安需要有人管理,长安城里在乱成一派,崔程手里缺人。
崔邺不得不答应。
卢氏是正月初一到达,崔晚高兴坏了,钻在卢氏怀里不肯出来,卢兆林和李氏见阿圆安好,虽然一身疲累,但也都安心了。
谢奚本来也没心情过年,但人都来了,初一又和武媪炸了小酥肉和清蒸肉。
卢氏奔波几千里人困马乏,休息了一日,精神倒是很好。
谢奚吐槽,崔邺也是,怎么就不把人送进都督府,要让卢氏在这个小院里受罪。
崔鲲南下之前去看谢奚,是正月初七,看见了卢氏果真大惊失色,他离家的时候还小,这都多少年了,早变了模样。
见了卢氏,两眼都红了,非要拉着卢氏坐在上位,他跪在下首,认认真真的磕了头。
谢奚原本很不能接受这种下跪的礼仪,如今看着才觉得温情。
他们不能像现代人的亲密关系,亲密的表达爱意。
卢氏也红了眼,她自江南道辗转而来,路途遥远,这几日才刚休息好。
崔鲲痛声:“五弟胡闹!怎么能让母亲舅父独自而来!”
卢氏叹气:“我担心的是你祖母,要不然我也不肯去江南道,可你祖母执意让我去。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崔鲲劝慰她:“母亲不用急,家里如今都好。只是父亲起兵的缘由是因为大哥生死不知……”
卢氏听的大惊失色,问:“你说的当真?”
崔鲲见她激动忙说:“消息是从五弟那里出来的,倒也不尽然。只是如今不好多说。”
卢氏不明白非要争天下的必要,哭着说:“这如今一个好好的家四散五处,谁也见不着谁,图什么呢,好好的过日子就不行吗?”
崔晚被她哭的吓着了,缩在怀里,崔鲲叹气俯身抱起崔晚哄说:“别怕,母亲只是想他们了。”
崔晚也说:“我也想他们了,我想五哥了也想祖母和莹莹阿姐……”
崔鲲笨拙的保证:“那你等二哥回去杀了坏人,就接你们回家。”
谢奚听的牙疼,这位主可真任性。
母子两等情绪稳定后,吴媪的午饭也好了。饭桌上有卢氏聊家常,气氛也轻松,李氏因和吴媪是亲家,不好太过拿大。阿筚勤快学了吴媪的真传,做菜非常麻利。
吴媪性情爽快,见李氏拘谨,直说:“卢夫人不必拘谨,雀奴一人北上,我不放心就跟着她。”
卢氏叹气:“活到咱们这个岁数,哪一个不是为儿女操心,我家柬之至今未婚配,阿敏又误了婚期……”
她大概忘了崔邺和谢奚这回事了,崔鲲古怪的看着她,谢奚也没当回事。
等饭后她进暖棚看菜,崔鲲跟着进来问:“母亲不喜欢你?”
谢奚起先没听见,问:“什么?”
崔鲲又问:“那五弟的意思呢?”
谢奚问:“你五弟什么意思?”
崔鲲则料定家里不认可她,她独自一人才北上来这里。崔邺拗不过家里人才把她打发来这里的,这样一想他竟生出几分气来,但又生出丝丝的庆幸之意。
总之心里十分的微妙。
他自顾自说:“你别担心,五弟若是不肯娶你,你就跟我吧,我绝不会让你受委屈,不会看不起你!”
谢奚大脑当机了片刻,从一脸的不可思议,到最后接受了他这种爱脑补的设定:“那我谢谢你哦。”
崔鲲见她毫无喜色,又劝说:“虽说女子情之一字又些难解,我看你也算是性情豁达,倒也不必纠结于五弟一人。”
谢奚笑问:“你五弟知道你这么不地道吗?”
崔鲲被她说的脸热,但还是好心说:“总之,你别因此生出怨恨,母亲心善,若是让你觉得不舒服,她是长辈你莫计较。”
谢奚觉得奇异,问:“你们关系倒是挺好的。”
崔鲲站在门口看着她的稻,悠悠的说:“我自小母亲早逝,后来她进门待我和兄长极好。五弟小时候总爱粘着我们,我爱捉弄他,她从不计较。”
谢奚无意窥探崔家的私事,见他莫名多话,问:“此次出征,是不是有危险?”
崔鲲瞬间正色:“女子就该操心家里的事,不要什么事都要打听。”
谢奚真的好想教他重新做人,他这种神奇的直男癌真的让她哭笑不得。
她也懒得计较:“行行行,我知道了。不想说就别说了。说点你想说的吧。但是带兵打仗,总归是刀枪无眼,你要谨慎些。除了生死,其他的都是小事。”
她后来觉得她的道德标准也降低了很多。
战乱之下,保住要紧的人,这是人生存的本能。
崔鲲见她关心,心里莫名舒畅,“没事,我征战惯了,自十六岁开始就在马背上行走。”
谢奚夸他:“那你就是最年少的骠骑大将军。”
他却兴趣缺缺的说:“杀自己人有什么意思,我立誓是要平定突厥的。”
谢奚对他是真的佩服,终其一生,要戍边的人,那才是不同凡人。
她也不计较他的直男癌了,问:“什么时候出发?”
崔鲲:“明日一早出发,我等会儿带母亲和阿晚回都督府,总住这里也不是个事。”
没想到榆木疙瘩也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的事了。
崔邺跟着行军,在军中被崔程当长工使唤,每日休息不到三个时辰。他哪知道他的好兄弟在撬他的墙角,累到半夜还在和崔程说:“二哥最快十日,十日能与咱们汇合,到时候他继续向东,咱们从这里向南,直取长安。到时候咱们给他做掩护。只是这长安城不好打。”
崔程看着地图,一声不发。
崔邺叹气:“若是城里一人愿意给了信就……”
说到一半,他想起了陈增。只是姚重尚且在淮南道,陈增与姚重有过命的交情,于他交情却很一般。
他零零星星熬了半夜,最后累的趴在案几上就睡过去了。
等第二日一早,谢奚专程去城门外送他,她心里知道崔鲲此去,战事就白热化了,但愿结束的快一点,但愿让太平来的早一些…
第123章 一百二十三 定长安
谢奚求的事短时间内没有定数。
如今想求太平, 就要去拼杀,用血谱写新的规则。
陈家被满门斩杀之后,小皇子被养在武太后身边, 安平王登基后, 些许不敢惹武太后, 他没有依仗, 只能依靠武家。武家被推在风口浪尖上,武家的媳妇陈于敏自此销声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