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打算将天书揣进怀里的嘉禾想到这里迟疑了一下,最后她一咬牙只将天书上有关她父亲之死的那几页撕了下来,又将天书上说她会登基的那一页用墨涂黑——反正这一页的内容她差不多都能倒背如流,毁了也不可惜。
做完这些后,她将天书小心翼翼的藏在了道观的地砖之下,将撕下来那几页纸藏进了袖子里。
自从离开紫禁城之后,她有个问题一直都没想明白,那就是为什么皇后一定要让她出宫。
她其实已经隐约意识到了不对劲,但从小对母亲的尊敬和信任却又是短时间内无法动摇的。在踟蹰之中,她回到了紫禁城内。
等她赶到坤宁宫时,宫女告诉她,皇后不在殿内。
“那她在哪里?”
“去景仁宫瞧邱才人去了。”
邱才人?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几个月前怀有身孕的坤宁宫宫女。
杜皇后向来是不喜欢宫里其她女人所生下的孩子的,嘉禾想起了王嫔,心中一紧。
当她赶到景仁宫时,仿佛是要印证她内心不好的猜测一般,她看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宫女。
“你在做什么!”嘉禾喝道。
那宫女被吓了一跳,竟然转身就跑。嘉禾身边的宦官连忙追了上去,将那人拿下,扭到了嘉禾面前。
嘉禾看见她手里捧着一只瓷碗,皱眉:“你是何人?为什么见到我便跑?”
那宫女战战兢兢回答:“奴婢是才人的婢女,方才不是对公主不敬,而是、而是急着去给才人送安胎药。”
“药呢?”
宫女拿着空空的药碗颤抖着回答:“走得太急,不慎洒了。”
“说谎!”嘉禾身边的宫人转头对嘉禾道:“奴婢方才分明是看到这女人悄悄将才人的安胎药倒进了那边的花丛之中。”
宫女吓得面色煞白,忙为自己分辨,“我不是要害才人,是她让我这么做的——”话未说完,她又猛地想起了什么,死死的捂住了自己的嘴。
嘉禾放柔声调,微微俯身对那宫女道:“你若有什么难处,可以说与我听。”
宫女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药是有问题么?有人要害才人?”嘉禾进一步猜测道。
宫女始终不言,嘉禾不好再逼,绕开她走进了殿内。
殿门口有皇后的女官把守,门窗则严严实实的关着,在见到嘉禾后,她们愣了一下,“公主怎么来了?”
嘉禾脸色不是很好,“我是奉娘娘的意思出宫为父亲与长姊祈福,又不是被削去公主之位贬黜了出去,这皇宫为何我回来不得了?”
门内这时传来了皇后的声音,“阿禾,进来吧。”
大门被打开,嘉禾走进去,看见皇后与邱才人正一块闲聊,皇后坐尊位,仪态悠然从容,邱才人低着头,谨慎惶恐的应答着。
“最近在白鹭观过的怎样?”皇后和颜悦色的问,她现在又成了那个对女儿慈爱的母亲,与下令将嘉禾送去道观那日的冷厉模样完全不同。
“女儿谨奉娘娘教诲,每日为爹爹与长姊祈福,不敢懈怠。”
“如此甚好。”
嘉禾忍不住又扭头看向了邱才人。
这个女子容貌并不惊艳,从前她还在坤宁宫做宫女时,嘉禾一次也没注意到她。
“邱才人。”位分低微的妃嫔照理来说嘉禾是不必行礼的,但嘉禾还是朝她恭敬的一福身。
邱才人霎时露出惶恐不安的神情,慌慌张张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倒是杜皇后仍旧气定神闲,“她是小辈,向你行礼你受着便是。你有了身孕,不要老这么一惊一乍的,坐下吧。”
邱才人窘迫的笑笑,又赶紧坐了下去。
嘉禾注意到她腹部隆起,已然显怀,但除了腹部之外,邱才人身上其余的部分却还是消瘦纤细的。
看样子邱才人这一胎养的并不是很好,嘉禾盯着她被憔悴忧愁萦绕着的眉宇,想起了在片刻前的所见所闻。
“娘娘,女儿有事禀报。”她豁然仰起头,对着杜皇后说道。
宫女将安胎药偷偷倒掉这件事情怎么看都都不简单,那药有问题,要么是有妃嫔想要谋害邱才人,要么就是杜皇后想要害邱才人。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她当着杜皇后的面将这件事情说出口,就是为了迫使杜皇后表态。她是皇后,本就有庇护妃嫔的职责。如果邱才人无声无息的被人暗害了,她可以狡辩说她不知道此事,可如果嘉禾已经将有人打算谋害邱才人的事情说给她听了,她还不予以重视保护,这就是她的渎职了。
在听完女儿的叙述后,杜皇后的目光幽幽的落在了嘉禾脸上。嘉禾站着没动,她不觉得自己有哪里错了。
她反倒不能理解杜皇后为何如此仇视宫中其余女人生下的孩子,作为皇后,就算没有亲生子嗣,日后庶子即位,难道还能不尊她为太后小心谨慎的侍奉着么?
母亲又没有儿子,也不知她是在为谁勾心斗角——想到这里,嘉禾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母亲会不会是一早就打算让女儿登基?
不,这不可能。嘉禾暗暗摇头。
女子称帝实在是太惊世骇俗,数千年来一个武则天已经是惹得后世非议无数,自宋明之后理学大兴,阴阳乾坤之序重振,妇人本就不多的野心几乎都被消磨殆尽,只有疯子才会妄想将女子送上皇位。
“阿禾,你这次回宫,是有什么事情么?”杜皇后问她。
“是。”嘉禾点头,“是有一件要事需禀告娘娘。”
杜皇后看懂了女儿眼中的严肃,于是她轻声说:“好,回坤宁宫内你同我细细道来吧。”
在达到坤宁宫并屏退宫人之后,嘉禾将袖中藏着的天书残页献给了母亲。
“母亲是否还记得,几年前女儿曾与您说过……”嘉禾心绪复杂的观察着母亲的神情,“天书。这便是天书。女儿不知道这书上的内容是否属实,但前些时候女儿得到高人指点,参悟了天书上的部分内容——”
她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她注意到杜皇后的状态不对劲。
曾经宣称不信鬼神的杜皇后眼眸中流露出了极致的惊骇,她抹着鲜红豆蔻的双手握得动刀剑也拈得了凤印,可这是却在不停的发抖。
“这到底是那版的教科书?见鬼了、要死……”嘉禾听见母亲小声说道:“草、他、妈。”
嘉禾:……
嘉禾不懂母亲在说什么。
第39章 、
“这天书……怎么就这几页?”平静下来之后的杜皇后望向自己的女儿。
嘉禾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小半步,母亲的眼睛过于灼亮,就像是碰见了猎物的野兽一样,叫人害怕。
“天书捡到的时候,就是残缺的。”嘉禾面不改色的扯谎,“几年前女儿捡到天书时就与娘娘说过这事,娘娘告诉女儿,所谓天书必是别有用心之辈编造出来的谎言,就如同东汉时的谶纬,会祸乱国家,所以女儿就将其一把火烧了……”
皇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都从未对这个女儿疾言厉色过,可现在她看起来似乎很想……打人。嘉禾说谎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却因母亲的目光而心虚,声音越来越低。
“天书中有几页提到了父亲,女儿当时觉得有趣,便将其撕了下来,其余的,都烧了……”皇后对天书表现出的态度奇怪,她越是这样,嘉禾便越不敢将书交出去。
皇后从椅子上站起,焦灼不安的在殿内来回踱步,又反复问了嘉禾几个问题
那本书是什么模样?
书是真的被她烧了么?
书上的内容她看懂了多少,还记得多少?
这本书,还有没有别的人看过?
杜皇后对于皇帝可能会死的事情丝毫不关心,注意力全放在天书上。
“娘娘,书只剩下这几页。”嘉禾指了指杜皇后一直拈在手中的纸张,“娘娘看得懂么?”她试图将皇后的注意力重新引回到皇帝的性命安危上。
杜皇后低头,仔仔细细的看了许久,再开口时语气已然恢复了往日的镇定冷静,“我知道了。阿禾,鬼神之说不可信,但你为了这书上的只言片语回宫,也是出于对陛下的一片孝心。皇帝亲征,安危的确值得重视,我等会就去给皇帝修书一份,让他将锦衣卫的人数加倍。”
“娘娘不想办法劝爹爹回来么?”
皇后说:“天子御驾亲征,不能轻易折返,恐动摇军心。”
可是如过皇帝死在了亲征的过程之中,那造成的后果何止动摇军心?嘉禾本想反驳,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
她再傻也看出来了,皇后的心里有鬼。
“阿禾,你先去休息吧。”
“回哪里休息?”
“自然是白鹭观。”片刻前还说着“鬼神不可信”的杜皇后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
嘉禾心中一凉。
这一次她聪明的没有再反抗,坤宁宫的宫人将她护送回了白鹭观。苏徽在观门前接她回来,被她阴沉着的脸色吓了一跳。
“怎么了?”
嘉禾摇头,什么都没说。母亲身上的疑点她暂时没有精力细想,也不敢再想下去。她的父亲正处于危险之中,这点是毫无疑问的。杜皇后说会写信让皇帝加强宿卫,可锦衣卫大部分,都是她的人。
嘉禾快步走回到房中,花了大概半个时辰写下了一封信,出门后对苏徽说道:“你等会悄悄的离开白鹭观,把这个给杜家四表兄。”
“杜榛?”苏徽不记得嘉禾什么时候和这人关系好过。
“不是给他,是给我阿姊,让他帮着传信。”嘉禾神情凝肃,“记住要快,还有,这件事情不能让别人知道。”
信交到了苏徽手里,他仿佛是被灼烫到了一般抖了抖。他不知道信中写的是什么,但他有预感,这不是一桩小事。
“公主将这交给我了?”
“我不信你还能信谁?”嘉禾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清楚楚的倒映着他的身影。
苏徽垂下了眸子。
在前去韩国公府的一路上,苏徽拈着信封翻来覆去的看了许多次,最终也还是没有拆开。
要说不好奇那是不可能的,长业二十年,荣靖和宁康的关系还没有恶化,这一年嘉禾给荣靖的信笺,或许就是一份对历史研究极为重要的珍贵史料。
可嘉禾那样信任他,他如果在得到信之后转身就将这封信偷偷给拆了……还是算了,这样他自己都会鄙视自己。
怀着一路对自己的鄙夷唾弃,苏徽来到了韩国公府。
叩响偏门之后,有门子过来告诉他,杜榛恰巧有事出门了。
“那你替我将这个交给杜四公子。”嘉禾的命令是让苏徽悄悄与杜榛联络,因此苏徽也不便进韩国公府等待杜榛回来,“此公主亲笔书信,托你家四公子转交荣靖公主,公主吩咐,不许任何人拆开,你谨慎行事。”
“是。”那门子低头应道。
但在苏徽离开之后,门子叹了口气,用剪刀剪开了那份盖着嘉禾私印的信封。他将信中内容仔仔细细的读完,眼中流露出了怅然的神情。
“果然是这样、果然……”门子低声喃喃。老态龙钟的皮囊,可这一刻他开口,却是年轻人清亮柔和的嗓音。
愣神了好一会儿,他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份一模一样的信封,将方才拆出的信纸装进去之后,他也掏出了一方宁康公主的私印,盖在了封口处。
嘉禾在信中将自己部分的猜测说了出来,出于种种原因,她隐去了天书的事实,只告诉长姊,皇后有问题,以及,有人想要杀死皇帝。
这封信通过杜榛之手转交到了荣靖公主手中,她在读完信笺之后,惊骇到直接站了起来,久久不能言语。
嘉禾是最近才意识到一些事情,而这些事荣靖早就有所觉察。现在嘉禾写出这封信,意味着荣靖心里的猜测近乎是准确的——就连嘉禾一个孩子都能发现那么多的不对劲,可见事态已经到了怎样的地步。
她左右思索,将盖着嘉禾私印的信封烧了,信纸则妥善的收进了自己的怀中。
“去将我的刀与马准备好。”她对自己的侍女吩咐道。
“公主是又要去哪里游猎么?”
“就当我是要去游猎吧。”荣靖笑道。
这些年来,荣靖一直在怀疑一件事情——她的母亲想要杀死她的父亲。
这倒也不难理解,吕雉也是在汉高祖死后,才有了临朝称制之威。但杜皇后似乎太急了些,她就算想做吕雉,也好歹该等到时局稳定的时候才对。
这些年荣靖一直在默默调查杜皇后背着皇帝都做了些什么。她倒不是想要向皇帝告发,天家无情,皇后就算无所图谋,也难保有朝一日皇帝不会为了一些缘故废后杀妻,总之这两个人很难有好的结局,这点荣靖早就看透了。荣靖不在乎父母之间斗争的结果,她只关心这对夫妇若是斗起来,她的地位会不会受影响。
父亲不能在这样一个时候出事,假若一不小心江山易主,她连公主都没得当。
荣靖是行事果决之人,短时间内就做好了决定。她对着自己房间内的看了许久,大致确定了皇帝部队而今所在的位置。
皇帝还没走几天,她如果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第40章 、
七月二十六,皇帝的军队行进到了山海关一带。
夜间驻扎在群山峻岭之间,初秋时节,山风冷厉寒凉。
四更时分,皇帝忽然从梦中惊醒,养尊处优有些年了,乍然又回到军旅之中,难免有几分不适。
他方才做了个梦,梦见了许多过去的事情,,醒来之后心中仍久久不能平静,所以起身披衣,走到了营帐外。
帐外侍奉的人连忙提着灯走到了他身边,“陛下。”
皇帝抬头看着夜空,今夜的星子不甚明亮,月儿倒是很圆,孤独的悬在夜空之中,倨傲的俯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