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观星象么?”皇帝轻声开口。
侍者吃了一惊,摇头:“陛下需要奴去请观星师么?”行军路途,为了辨别方位,军中常备有能观测星象的人。
“不必。”皇帝唇边衔着略带怅然的笑,“朕也不会观星。朕只是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朕还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时,也曾辗转难眠,站在夜空之下,想要看清楚自己的命运。自古以来都有传言,说天上星宿对应着地上的英雄。彼时天下大乱,豪杰四起,朕那时候十分好奇,天穹星河浩瀚,朕的命运对应的是其中哪一颗。”
“陛下乃是真命天子,自然当是北斗七宿中最是高贵的紫微星。”
“可那时候的朕,又如何知道这个呢?”皇帝笑道:“朕举头遥望星河,只觉得茫然无措,不知今后将身在何方,死在何处。说来可笑,朕年少时轻狂傲慢,却也会为命数忐忑,初起事之时,害怕自己会有失败的那一天,那时朕找来了游方术士想要询问他们朕的命运,但得到的都是些似是而非的答案。”
“后来呢?”
“朕心中不满,索性指着天穹说,这夜空之中那颗星子最亮,朕便要做那颗星。管他什么天命因果,朕只求尽力而为。”于是那个江南水乡的小乞儿,在王朝末年的血雨腥风之中,到底还是为自己杀出了一条路,若干年后他爬上了天底下最高的位置,回首往事只觉得自己像是在做一场瑰丽的幻梦。
“知道这些年朕走过来,最感激的人是谁么?”过了一会,皇帝又低声开口问道。
侍者再次摇头。
这位天子一生的经历过于曲折辉煌,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是皇后。”他看着月夜说道:“上阵杀敌有李世安、出谋划策有郑牧,粮草筹措靠杜雍,可如果没有皇后在,朕未必能够支撑着走到今天。”
“皇后是陪在朕身边最久的人,在遇到她之前,朕孑然一身,是她主动走到了朕的身边。从遇到她之后,朕心里想着的便不再是如何活下去,而是如何能够和她一起好好的活下去。她让朕平生第一次有了要改变命数的决心。”
“朕记得当年起事之初,朕有好几次险些一败涂地。最严重的的那次,朕手下没有一兵一卒,和她一起藏在乡下的农舍之中。朕那时候从重伤之中迷迷糊糊醒来,心想要不就放弃吧,大业不过是一场梦。可是当朕看着她在灯下熬夜为朕修补铠甲的时候,朕又不忍心辜负她,决定再撑一会,至少也得混个总兵,让她过几天好日子……就这样,一路走到了皇帝的位子。”
也不知道皇帝之前梦到了什么忽然心中涌起了这样多的感触,今夜他格外话多,讲得都是些陈年旧事。
侍者安静的听着,最后也忍不住劝道:“陛下,还是早些休息吧。明儿还要继续行军呢。”
皇帝点点头,拢了拢肩上披着的衣裳,往帐内走去。
远处忽有隐约的嘈杂声传来,皇帝立时停住脚步,“怎么回事?”
此处还是夏国境内,照理来说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是他却听到了马蹄声。
片刻后有人来禀报他,说是荣靖公主求见。
“荣靖?”皇帝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将她带过来。”
曾经皇帝也带着这个女儿在沙场上冲杀过,但他想不通这个时候为何荣靖要急着赶来找他,唯一的解释就是京城出事了。
就在这时,一柄利刃从背后刺穿了他的心脏,精确、利落,这位辉煌的开国帝王甚至到死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奔驰数百里前来救父的荣靖终究还是不够果决,她来迟了一步。
七月末,白鹭观中的嘉禾得到了自己父亲驾崩的消息。
是天子身边的内臣在皇帝死亡的第一时间便快马加鞭将这一大事带回了京城。先是将此事禀报了皇后,皇后紧急召见大臣议事,接着这一消息很快六宫上下传遍,服侍嘉禾的宫人连忙出宫将这事告知了嘉禾。
在听到父亲出事之时,嘉禾倚窗读着一卷《南华经》,哭喊声就在这时蓦然闯入她的耳中。道观乃是清静之地,为何会有人在哭闹?她疑惑的放下书,茫然的走出屋子。傅母段夫人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往日里端庄贵气的妇人眼下蓬头散发,双目红肿,脸上的脂粉都花了。
她想着嘉禾扑了过来,一把将嘉禾抱在怀中,放声大哭。
“这是……怎么了?”嘉禾愣住,不知为何头脑里混沌一片,思维都迟缓了。
段夫人松开她跪倒下去,抽噎着告诉她,皇帝驾崩。
嘉禾听清了段夫人的每一个字,却没有说什么,她甚至没有像段夫人那样哭泣,她只是觉得头晕,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昏倒过去的那一瞬间,她最后看见的是阴沉沉的天穹,沉甸甸的乌云盘踞在她的头顶,好像随时可以倾斜而下将她压垮。
嘉禾晕倒过去之后,白鹭观乱作一团。
苏徽守在嘉禾身边照顾她,免不了也有些心烦意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这个时代待久了的缘故,他的思维竟也渐渐的与这个时代的人同步,如今大部分的人都因皇帝之死而不安,他心中竟也涌现出了类似的情绪,险些就忘了自己不是这个时空的人。
在给嘉禾倒水的时候,他忽然间意识到了一件事情,按照原本的历史进程,夏太.祖之死的消息,应该会在八月初才传回京城的。
他的记忆绝不会有错,《夏史》的相关记载他读了差不多有好几百次,夏太.祖的死讯应该是八月初才被京中人知晓。八月初和七月末相差并没有几天,但这样一个微小的偏差不能不让苏徽多想。
难道是《夏史》记载有误?还是历史已经出现了小规模的偏移?他思考着这一问题,嘉禾却在这时睁开了眼睛。
“公主。”苏徽忙将脑子里乱糟糟的想法暂且搁下,走到了嘉禾面前。
这个才失去父亲的女孩显然需要被安慰,苏徽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她好受些,他看着女孩黯淡得眸子,轻声说:“公主,若是难受便哭出来吧。”
在听到父亲死后还未掉过一滴眼泪的嘉禾迟缓的挪转视线看向了他,摇了摇头。
这时候的苏徽还看不懂她的眼神,这双孩子的眼瞳之中不仅有悲伤,更浓郁的是恐惧。因无力在浩瀚命运之河挣扎而颤栗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的评论我都看了
我好想剧透、好想剧透……啊我不能剧透(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算了,我提示一句吧
本文存在平行时空设定
第41章 、
杜银钗对着镜子将脸上厚厚的妆容卸去,她的丈夫死了,现在是国丧的时候。
脂粉簌簌落下,如同斑驳的墙面。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她是真的老了。
衰老不在皮相,而在眼神,她的这双眼睛浑浊不堪,早已不复少年时。
少年时……说起来,少年时的她是什么样子的?忘了、早就忘了。
她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轻蔑的一笑,随手将摘下的凤钗往妆奁中一丢,宝石、珍珠与黄金磕碰的声音格外悦耳,叮铃一下。
在这“叮铃”声中,她隐约听到了有女孩子的哭声。
镜中的她笑容忽然垮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惊恐。
哭什么?哭什么!她烦躁的挥手将妆台上的摆设扫到,只剩下一面螺钿朱漆黄铜镜冷冷的与她对视。
那哭声还在继续,低低的,吵得她头疼。
她最厌恶女人哭泣的模样,却没有办法让那个哭泣的人停下,因为——正在哭的就是她自己。
杜莹、杜莹,你把自己都忘了吗?
杜莹,想起来啊……
杜银钗很多年前的名字是杜莹,晶莹剔透的莹。这个名字总让人想到水滴、雨露,想到美丽闪烁而又纯净的事物。
名字是父母对子女的祝福与期许。杜莹出生在距夏朝几百年时代,和平与富足是她从小生长的环境。她六岁读小学、十二岁进初中,一直按照父母的教育,努力的成为一个好孩子。
在命运发生改变的时候,她十四岁,初三的最后一年。
那天放学回家她背着书包走在熟悉的回家路上,天忽然阴了下来,前方的小巷黑漆漆的看不清路径,人的第六感告诉她,不要往前、危险、不要往前……
是要下雨了吗?那时候的杜莹懵懵懂懂的想道。
她饿了,想起了家中奶奶烧的饭菜和妈妈答应为自己准备的甜点,想要抄近路快些回去,于是咬咬牙,还是继续往前走。
这是她一生中最后悔的决定,从走进这条小巷之后,“杜莹”就死了。
巷子的尽头,是另一个世界。
她穿过那片黑暗重新见到光明的时候,虽光明一同进入她眼底的,是古色古香的建筑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不是她家附近的景色,而那些穿着古人衣服、对她投以好奇目光的人们更是给了她一种莫大的荒诞感。
她这是误入了哪个剧组的摄影棚么?那时的她还没有弄清楚状况,慌慌张张的转身想要离开这里,可是……可是她身后只有坚硬的石墙,哪里还有来时的路?
她回不了家了。
在这之前,她是生活在中产之家的独生女,预备中考的普通学生,每天最大的烦恼是写不完的作业,最大的快乐是偷偷摸摸藏在被子里的小说和手机;在这之后,她成了王朝末世艰苦挣扎的众生中的一员,烦恼与欢乐都不复存在,她在日复一日的饥饿与寒冷之中逐渐麻木。
那是王朝末世,到处都是流民,兵乱、灾荒逼得民不聊生——从前的她只在电视上见过人间地狱,现在的她就活在地狱。
这是一场噩梦吧……最初那段时间每天入睡之前她都这样想道。她为什么会莫名其来的来到这样一个世界?她还要去参加中考、爸爸妈妈还在家里等她、最喜欢的明星就要开演唱会了。
后来她渐渐的不会再想起这些了,活着,她的脑子里只剩下活着这一个念头。她和这个时代的乞儿一同抢吃的,随着逃荒人民的队伍一起流浪,每天睡着之前只担心一件事——她还有机会看到次日的太阳吗?
脚上穿着的名牌小皮鞋早就在漫长的跋涉过程中被磨破,她的脚底板生了一层厚厚的血痂,夏季校服抗不了严寒,被她拿去换成了宽大的袄子,身上的书包也没了,隐约记得是在一次被山贼追杀的过程中丢了,里头放着书本、作业和她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前与同学一起在精品店买的小饰品。
她失去了所有与过往有关的物品,除了记忆,再没有什么能够证明她是杜莹。
再后来,当她为了活下去将自己买入一家戏园时,她连杜莹这个名字都失去了。戏园子的人给她叫“银钗”,简单好记,有种带着脂粉气息的艳俗。
江南水乡是乱世之中暂时未被战火波及到的安宁之地,秦淮河每夜都有吴女曼舞清歌,但这里却也绝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反倒比战场更为污秽。
一个从小学习语数外的孩子当然不懂得这个时代的女人讨好男性的技艺,她在那个戏园子理所当然的不受欢迎,既然她不会唱曲,那么就得用别的法子来维持生计——比如说,她自己。
在她的时代,十四五岁的女孩还在读书,但在这里,一个女孩能不能平安活到十四五岁都是个问题。
一开始她也心不甘情不愿,直到她后来差点冷死饿死,被戏园子的老板脱了衣服挂在院子里鞭笞,她在濒死的情况下明白了,只要是能够活下来,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属于杜莹的思想,被她彻底掐断。
这个时代没有平等,命贵者肆意妄为,命贱者低入沉泥。
这个时代没有正义,烧杀掳掠的人能够荣登高位,血债累累的人不惧报应,冤死的灵魂数以千百万计,却没有地方可以伸张。
这个时代更加没有仁慈,曾经天真懵懂的孩子最后也学着握紧了手中的刀。
一眨眼将近三十年的时间过去,那个孩子成为了皇后,她这一生波澜起伏的有如梦幻。曾经她伏在课桌上学习历代英杰的历史,而现在,她注定将被载入史册。
很多时候她都忍不住会想,如果世界真的存在神明的话,祂为什么要将她送来数百年前的夏朝,让她经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最后满身是血的攀上这个时代女性能达到的最高处。
那么,开心吗?
当她还是个流民的时候,她想要吃饱穿暖;当她做了暗娼之后,她希望自己能够拾回尊严;当她和自己的丈夫一起征战天下的时候,她怀着赌徒的心理期许着胜利;后来她被册封成为皇后,得到的东西远远超过了年轻时的期许,可她忽然想起了当年自己还是杜莹的时候。那时她的愿望是什么来着?是考上一个好的高中,然后考上重点大学,在大学里找到男朋友,毕业后或许会读研究生,或许会去找一个稳定的工作,再然后是结婚、生孩子……
这些愿望距她是如此的遥远。她是这个王朝最高贵的女人,接下来如果运气好的话她还会成为皇太后、甚至太皇太后,但她即便付出一切,都没有办法回到杜莹原本的人生轨迹上。
想到这里,她嘲弄的笑了笑,将妆台上的铜镜也摔倒了地上,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外头侍奉的宫女,她们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收拾着满地的狼藉。
杜银钗拢了拢略有些散乱的头发,下颏微扬,大步从内室走出。
殿外宫人们正忙着将白幔挂着,乍眼看上去,就如同下了一场大雪。
内阁、六部的高官都跪倒在殿前,听候她的差遣。
第42章 、
在得知父亲死讯后的第一时间,嘉禾乘车回宫。
在回去的路上她怀抱着可笑的侥幸,心想这也许是讹传,她明明都已经让阿姊去给爹爹报信了,爹爹英明一世,怎么可能会死在一场刺杀之中呢?
可是当她回到紫禁城时,她就明白了,侥幸只是侥幸而已。紫禁城和她上一次离开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氛围完全变了,冰冷的风穿行于巍巍宫阙,宫人们俯首躬身、步履仓皇,哭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
嘉禾反倒没有哭,甚至就连之前在苏徽面前流露出的那种恐惧此刻都荡然无存,她好像忽然间沉稳了许多,十二三岁孩童的脸上稚气与天真所剩无几。
她首先是回到了坤宁宫中去,出了天自驾崩这样的大事,皇宫上下唯一能主持事务的人便成了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