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教授并不因为苏徽是个小孩就敷衍他,她教给苏徽的虽然是粗浅的历史知识,但每一次上课都用了心。苏徽学的也飞快,她教什么他都一点就透,是个聪明的孩子。
研究了大半辈子夏朝文学史的云教授,偶尔会和小苏徽说起张誊光。每当这时候,老人的眼神总是熠熠生辉的。
“老师很喜欢这个张先生吗?”
云教授摩挲着孩子柔软的头发,说:“他是个伟大的人。”
“怎样才算是伟大的人?”
“科学家推动理论的进步、政治家引导人类的方向,而艺术家唤醒世人的灵魂。”云教授说:“也许在部分人看来,一幅画作、一本诗集、一部小说的作用并不算大,可艺术作品是人类思想的凝结。而思想,才是人之所以独特于其他生灵的关键所在。每一次巨大的时代变.革之前,必然是轰轰烈烈的思想.运.动,先有文艺复兴,后有宗.教.改.革,先有启蒙运动,后有蒸汽.革.命。人只有在思想上取得了至关重要的突破,才能实现创造的进步。”
孩子懵懵懂懂的点头,他还年幼,但云教授相信他应该是听懂了她的意思。
“艺术家很伟大。”苏徽皱着眉头说:“可我的妈妈不会让我成为艺术家。”
云教授微笑:“老师和你说这些,并不是劝你去学习艺术。”
“我知道。”孩子撑着下巴,这张稚嫩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符合的成熟,“她希望我能够成为政治家。‘政治家引导人类的方向’……”他复述着云教授的话,眼神倦怠,“可我不想引导谁。”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你想做什么?”
孩子摇头。
“暂时不要去管你母亲的意思,需要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是你自己而已。试着去想问题的答案,如果不能思考,那么再聪明,也只是庸人。”
苏徽还是遗憾的摇头,“我不知道。老师,我从生下来开始,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按照妈妈的意思。我不需要思考,她的大脑就是我的。”
“那么,你甘心就这样放弃你的大脑吗?”
孩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关闭了房间里所有的监控设施并清除了记录,做完这些之后,他才转过头对云教授说:“老师,你不能指望一个正在学习走路的幼儿在没有帮助的情况下就能健步如飞。”一直以来他都被自己的母亲困住了,无论是心灵、身体还是思维都被困住了,他无法回答云教授他今后要做什么,因为根本不曾接触过真正的世界。
不过,云教授的到来为他打开了一扇窗子。
“我暂时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但我想和您一同学习历史学。”
几年后,苏徽私自填报了志愿,参加了国家最顶尖的史学学院的招生考试,成为了其中最年轻的学生,并且成功和自己的母亲闹翻。
在四年的本科学习之后,他继续就读硕士,成为了云教授的关门弟子。
有天他忽然找到自己的老师,告诉她,他终于可以回答她当年的问题了。
老迈的学者在午后阳光下思考了很久都没能回忆起曾经的旧事,她只是觉得新奇,她少年老成的学生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那样轻快的笑,好像是被束缚许久的人终于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那一天,是苏徽参与到端陵发掘并且见到惠敏帝周嘉禾的第一天。
从那之后,他才真正决定成为历史学者,就如同云教授将一生的心血倾注给张誊光一样,他将用这辈子的光阴去钻研这个女人的生平。
所以说,在夏朝待了一年就被迫回来的他,怎么可能不沮丧。
云教授能够理解他为何坚持,但……
“坚持有时候并不是一种很好的品质。你母亲的担忧是正确的,前往另一个时空是极度危险的冒险。”
“可如果换做是老师您,您会放弃吗?假如您有机会前去夏朝的话。”
九十岁的老人放下了茶杯,几乎没有犹豫,“不会。”
朝闻道,夕死可矣。
老人颤颤巍巍的走到书桌边,从抽屉中取出了一封信。
在纸笔早已被废弃的年代,书信是只有在极其正式的场合才会被使用的物件,分量极重。
“拿着这封信,去找科研部的总负责人。他是我唯一的侄子以及财产继承人,他看到信之后,会通融你的。”
信之前就写好的,可见她早就猜到了苏徽会来找她。
因为苏潆的出面干涉,时空穿梭试验不得不重新招募志愿者。
这不是容易的事情,像苏徽那样各方面都符合要求的人实在太少,实验组的人挑挑拣拣,把标准又降低了好几档,这才勉强确定了两个候选人。
今天是那两个候选人进行最终测试的时候,实验组的面试官在等待候选人的期间,兴致缺缺的吐槽志愿者的质量不达标。
“要不咱们还是暂时把项目缓一缓吧。”代号141的实验员说道:“体质不达标的人,是可能在时空乱流中丧命的。”
“怎么缓?”代号152的实验员苦着脸反驳,“国家投入了那么多资金,成果不出来,咱们都玩完。”
“体质达标了也不够啊。”167号低落的说道:“还得有史学素养。”
“其实,那位‘太子爷’真的是最佳的试验品了……”
“喂,你不要命了。都说了那是太子爷了,怎么可能——”141的话没有说完,感应门自动开启,太子爷走了进来。
全体实验员:……
“您、您怎么来了……志愿者呢?”
苏徽在他们面前坐下,“我给了其中一个人七十万,另一个人五十万,他们就自动放弃了。”
全体实验员:……
“太子爷,不是,苏先生,您不能参与实验。”年纪最大做事最沉稳的167号扶着额头反对。
“我用我的身份识别卡订了一张去往冥王星的船票,对外宣称我是跟随历史研究项目组去到那里考察去了。我的母亲向来很忙,我们几年不见面的情况都有。”
152迷惑发问:“你一个研究夏朝历史的,去冥王星考察什么。”
“哦,最近有一个议题是研究端和末年坠落北京城的陨石究竟来自哪里。近些年来什么科研都要和太空扯上联系,搞历史的当然也要紧跟潮流。打算就此讨论太空与人文的关联。”
“……你们就算研究出了端和年间的陨石来自哪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任何意义。”苏徽摊手,“但你也知道,这年头搞科研不管意义何在,只要能申请立项拿到经费就够了。”
这……这还真的没有办法反驳。
“我又不会真的参加这个奇葩的项目组。我要去夏朝。”
“不,你不合适。”167坚持道。
“为什么?”
“你难道没有发现,被你打发走的志愿者,都是女人么?”141捂脸。
“……性别,有什么问题吗?”
“是这样的,我们打算将志愿者送到端和三年去,是端和三年的紫禁城——再详细一点,是乾清宫,惠敏帝的身边。”
苏徽想起来了,嘉禾即位之后,宦官负责的二十四局长期被太后杜氏操控,她为了不被架空,于是大批重用女官与宦官争权。
端和三年,能和皇帝走得近的,都是女人。
“……我有个大胆的提议,诸位要不要听。”思考良久,苏徽幽幽的问道。
第54章 、
到了端和三年的时候,嘉禾已经差不多习惯了皇帝的身份。
这差事倒也不是很难。大权不在她手中,也就意味着万事不需她操心。她只要在不同的典礼、祭祀上穿戴不同的冠服出现在众臣僚面前就好。
如果不是因为从天书上知道自己若干年后的命运,嘉禾说不定会放任自己安逸下去。
不过就算她不愿安逸,也找不到振作起来的路径。前朝大事委于内阁,后宫归于太后,她就是个安置在乾清宫的彩绘木偶。
彩绘木偶嘉禾最开始连登台唱戏都做不到。因为她是女子,她上朝时御座之前要设有帘帐——深闺之中的女儿家乍然抛头露面的确会羞涩,可她和朝臣们总是隔着帘子相见,只听声音她根本弄不清自己手底下都有谁在效命,她宁愿忍受羞涩也不愿自己做个糊涂君主。此外每日呈送到内阁的奏疏,内阁也并不会主动转交给她,阁老们不声不响的处理完朝中大事,嘉禾要等到翰林院拟定的旨意被颁布天下,才知道她的国家发生了什么。
起初嘉禾还摆脱不了自己在做公主的时候所接受的教导,认为自己应该宽和、仁慈,后来她发现她温声细语的声音永远都没有人听得到,她索性将自己十多年的教养全抛到了一边去,上朝的时候直接下令让宦官把帘子撤了,宦官犹犹豫豫,她就让自己的心腹宫女动手,谁要是反对就把谁拖下去廷杖伺候。
之后把内阁诸臣挨个召来了御书房问话——之所以挨个是因为她知道这些儒臣们个个辩才了得,一群人对她引经据典起来,她说不过他们。
她质问他们为何不将每日奏疏送到御书房来,是不是有意谋反,是不是想欺君罔上。
有阁臣被这几项罪名吓得连忙跪下请罪,也有阁臣固执的很,始终不肯认错,嘉禾也懒得废话,又是拖下去廷杖伺候。
温温柔柔的女帝一口气揍了那么多的人,这就如同是朝着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块巨石,轩然大波最终以慈宁宫中的杜太后亲自出面才平息。
杜银钗看似站在了臣子的立场上,申斥了皇帝行事轻率莽撞、不恤大臣、为人暴戾……骂了一大堆,给那些自认为受了天大委屈的臣子们出了一口气。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朝会之上的帘子撤了就再没装回去,各地的奏疏送到内阁之后还是得抄一份副本送到乾清宫来。
不过嘉禾也知道不能将大臣们逼太紧了,那群文臣个个自诩傲骨铮铮,若是真的一味依靠打打杀杀的法子为自己牟利,只怕她会被扣上一个残暴的恶名,到时候那些人想要废她就更加轻而易举。
今日不需早朝,但她照旧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之后,便去看昨夜堆在御案上还未被看完的奏疏。尽管她只有过目的权力,并不能指手画脚。
“皇上,该去用膳了。”女官董杏枝趋行上前低声的提醒她,“一会还有日讲。今日是翰林学士方凌崖为陛下讲解《尚书》。”
三年前董杏枝是先帝妃子邱才人身边的宫女,为了保护邱才人冒死向嘉禾揭发杜银钗的阴谋。只可惜邱才人还是死了。董杏枝得罪了杜银钗,嘉禾便将她留在了自己的身边。在这个皇宫之中,董杏枝唯有靠着嘉禾才能活下去,自然忠心耿耿。
嘉禾没动,她握住一份边关送来的奏疏久久不语。董杏枝以为是北境军情有变,吓得脸色发白,只是不敢多问。
自从三年前胡人南下之后,战事连绵至今,仍不见半点要平息的兆头。以李世安、郑牧为首的功勋被重新起用,每年都有新征的军队被送往北方。
“阿姊要回来了。”嘉禾放下奏疏,慢悠悠的开口。
她的声音冷冷的,听不出多少欢喜,也没有任何的不悦,用的是最冷漠的陈述式语句。
这三年,荣靖一直停留在军中,以为父复仇的名义。
没有人知道是谁杀了皇帝,但在胡人南下的时候,刺杀皇帝的罪名被推到了胡人的身上。一时间倒是激励了军心,使数十万将士打着为君父复仇的名义,浩浩荡荡的杀向了北边。而荣靖公主周嘉音随军同行,说是不破胡虏誓不归。
古往今来的女将屈指可数,领兵作战的公主更是稀少,若是在往日,如此行径的荣靖只怕是要被天下人痛骂。可三年前那个时候不一样,皇帝死在御驾亲征的路上,朝野人心惶惶根本没有多少人还有精力理会荣靖这一个不守规矩的公主,等到局势稍稍稳定下来之后,荣靖已经在郑牧统领的军队中站稳了跟脚,并且还真打赢了好几场仗,如此一来,御史们就算真的要骂,面对着一个才取得军功的人,不免心虚。
更何况那时候嘉禾已经登基,既然能有女皇帝,为何不能有女将军?相比起来,百姓倒更能接受女人上战场,杨门女将、花木兰之类的故事在市坊都流传千百年了。
姊妹之间数十年的亲情让嘉禾期待长姊的归来,可作为皇帝,她没有办法不忌惮她。
荣靖今非昔比,三年的军旅让她攒下了累累功绩,为父复仇而赢得的声望让人们渐渐淡忘了过去她的荒唐。
如果,荣靖真的想夺取皇位,她该怎么办?
天书上提到过,她的长姊后来会成为她的反对者。
她没有别的手足,阿姊是她亲情的寄托,嘉禾喜爱着自己的阿姊,她不爱看到姊妹相争的结局。
“日讲延后。”嘉禾放下奏疏,“朕要慈宁宫向太后请安。”
嘉禾即位之后,杜银钗理所当然的成了太后。这几年她名义上是为了亡夫茹素念佛不理世事,实际上整个国家都处在她的掌控之中。
嘉禾这几年与母亲的关系说不上好,也算不上坏。
白鹭观内死者的阴魂始终缠绕着她,阻隔了她与母亲的距离——不仅如此,嘉禾还疑心父亲的死与母亲有关联。
她没有办法再如过去那样对母亲毫不设防的信任,却也不能疏远母亲。
孝字如山,自汉以来,那个王朝不是以孝治国?不敬父母者,哪怕是帝王都不会有好结果。
三年来,嘉禾按照规矩每三日便前去慈宁宫拜见母亲,见到母亲后客客气气的,绝不在明面上忤逆。
至于暗地里……嘉禾看得出来,母亲的权欲心并不小。她一方面帮着女儿维持住皇位的稳固,但另一方面她和架空嘉禾的朝臣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想方设法将皇权分割,然后攫取在自己的手中,今日慈宁宫内的氛围与往日并无不同,嘉禾向杜银钗清安之后,无非是与母亲闲聊几句琐事,问她身体是否安康,宫中可有所缺之物,以及叮嘱母亲务必保重。
无趣至极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