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煜诚心里想着别的事,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是。前一阵子听夏集念叨说你一直没找他过去复诊,眼瞧着日子就要拖久了,我有些不放心就跟着他一起过去了一趟。”
他这话说得不真,实际上是夏集已经快忙忘了这回事,是为了成全他,才临时决定登门拜访的。
钟煜诚自认从前不是个喜欢有所隐瞒的人,可自从遇到了沈容倾,好像许多事只能用善意的谎言连填补。
只因他们的身份都太特殊了。
钟煜诚故作轻松地开口:“怎么最近不见姑娘给伯母再请大夫?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沈容倾杏眸微敛:“没有。是王爷帮我请了人,如此一来便不必麻烦夏大夫舟车劳顿亲自到我家中出诊了。”
钟煜诚明显一愣:“慎王?”
沈容倾微微颔首。
钟煜诚心中莫名拱起了股火,他紧攥了手指,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是因为上次的事?”
“?”
话音一落,钟煜诚立刻反应过来他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他忙摇了摇头,随即开口遮掩:“我是说……是因为上次你母亲病情反复?”
在钟煜诚看来,夏集医术精湛又是专治咳疾之症,已经登门看过一次病无疑是最好的人选,完全没必要再请别人。
钟煜诚几乎是一瞬之间便联想到了上次在这间茶楼里的见面。
男人视线里的深沉幽暗他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他那日的唐突一定给沈容倾造成了很大困扰,说不定回去后还被细细盘问了。
不然慎王为何会突然插手这件事,这根本说不通,沈容倾母亲生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不请晚不请,偏偏是在知晓了他的存在之后……
沈容倾隔着缎带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却也觉察出了他语气中的那一丝不自然。
她忽然意识到,似乎只有钟煜诚在见到她后只字不提昨日闹得沸沸扬扬的西境之事。
这事在市井间传得甚广,连沈雅娴和芷露对此都略知一二,可见有多少人在讨论此事,对于钟煜诚这样一个时常待在医馆里帮忙的人,不可能一点也不知情。
可他没问,也不像是装作不知道。
也就是说他很清楚现在还是一个未有定论的状况,所以才不需要特地询问,静候皇上的圣旨。
他既没有官职,眼下也没打算入仕途。能这样了解朝中之事,已然可见他同家中的紧密……
沈容倾不动声色地轻轻“嗯”了一声,不想再继续耽搁下去,示意月桃将那些大大小小的礼盒拿了上来。
钟煜诚一见这些东西丝毫未动,不由得皱眉:“姑娘这是……”
沈容倾道:“公子与我萍水相逢,相助过我两次已是万分感谢,再收公子的东西怕是于理不合。这些东西,还是请公子拿回去吧。”
钟煜诚听着她语气中淡淡的疏离,忽然有种她要和他划清界限的感觉。
一时之间他分不清是慎王逼她这么做的,还是她自己为求在王府中生存不得不这么做的。
钟煜诚上前一步,语声很低:“姑娘何须同我这般客气?萍水相逢即是缘,更何况你我偶遇三次,我既知晓你的情况,怎能装作视而不见。在下不才,只是想为姑娘尽些绵薄之力。”
他见沈容倾没说话,以为是对方有所松动。
钟煜诚继续道:“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再拿回来的道理,这也不是什么贵重的,只是些补品而已,我问过夏集,说伯母可以适当吃些补一补身子。你切莫多想,就当是谨遵医嘱了。”
话至此处,寻常人很难再开口拒绝。
沈容倾默了默,缓缓道:“有王爷照拂,我母亲身子已经无碍了。听闻皇后娘娘近来休息不好也请了御医,索性没什么大碍,公子不若还是将这些上好的东西带回家里吧。等下次入宫的时候,还可以给皇后娘娘送去。”
轻飘飘的一句话,令钟煜诚的心骤然降至冰冷的谷底。一瞬间的思绪混乱,令他判断不出沈容倾究竟知道了多少。
钟煜诚停顿了半晌,开口时才发觉喉咙有些干却又急着解释:“我不是故意瞒你。”
他有私心,也是心怀愧疚。若是让她知晓了他的身份,恐怕顷刻便会对他拒之千里,就像现在这样。
沈容倾抿了抿唇,没有回应他的话。
她敛眸让月桃将事先准备好的银子拿了出来。
“这是夏大夫上次出诊的诊费,方才忘记在医馆里给他了。还得劳烦公子代为转交一下。”
月桃将手里的钱袋子直接交给了沈容倾,这是她早先在王府就准备好的,为了带着方便特意装在了一个不用了的钱袋子里,眼下那里面银子数量正好。
沈容倾接过,直接递到了钟煜诚面前。
要收尾的话,也已经到了唇边。
就在事情将要了解之时,身后的大门忽然吱扭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魏良晔抬眸朝屋内看去,还没来得及将手放下,就被眼前出现的场景直接震惊在了原地。
天呐!他都看见了什么!!
嫂子竟然送给了姓钟的那小子一个荷包?!!
第65章 我嫂子还没和离呢!
慎王府内, 安静清幽。阳光透过薄云照射在庭院间,树叶落在地上随着微风缓缓滚动。这个时辰的长廊里少有下人来往,连鸟雀为了觅食都飞远了, 书房之内静默无声。
魏霁缓缓翻过一页泛黄的卷宗,上面留下的记录模棱两可, 像是被人刻意抹去过什么。
有关五年前那件事情所留下来的线索太少, 当时东宫里的人也大部分都被抹杀了。
早年新帝登基的时候, 有大臣于朝堂上启奏说旧东宫不吉,应为未来的太子另立新府。魏策欣然应允。如今旧时的东宫宫门紧锁, 只剩一道空壳, 徒留藤蔓爬满墙壁。
书房外的走廊里传来了有人走来的动静。魏霁眸色微暗, 摩挲了一下手指渐渐从回忆中淡出。
门外枫澈敲门的声音响起。
“进来。”魏霁将手中的卷宗丢在桌子上,凤眸轻抬看向从屋外进来的人。
他淡淡开口道:“出了何事?”
枫澈拱了拱手,毕恭毕敬地俯身应道:“禀王爷,属下刚刚在王府门口遇见了魏公子身边的阿禄。”
魏霁闻言眼尾微挑:“魏良晔?”
“正是。”
“他来做什么?”
“说是……说是改日想找王爷您喝酒。”
魏霁不由得轻蹙了眉心,几乎是话音刚落便开口拒绝:“不去。”
枫澈就知会是这个结果, 这种闲来无事的酒局自家王爷很少参与,魏公子其实应该很清楚他家王爷的性子了,今天这也不知是怎么了。
说起来, 刚才那个小厮也有点呆头呆脑的。被派过来传话也不知先找门口的侍卫通传, 自己奇奇怪怪地往里面瞧,若不是正好被路过的他发现了, 估计这会子还在王府门口打转呢。
枫澈领命正欲转身退出去,抬头不经意间看见自家王爷似是若有所思地捻了一下手里的玉扳指。
魏霁忽而开口道:“魏良晔最近在做什么?”
枫澈顿住了脚步:“禀王爷,魏公子这两日应该在巡查东市的店铺,马上就要到年末,也快忙起来了。”
商铺通常都是年末繁忙, 等着赚过年前的最后一笔大钱,魏良晔手中的铺子遍布皇城所有街市,干什么都得比别人提早准备,才不至于年末的时候手忙脚乱。
魏霁随意地点了点头,视线重新回到了刚才的卷宗上。
枫澈见自家王爷没什么其他要吩咐的了,正打算重新告退,谁知刚要开口突然鼻子一痒,枫澈赶紧用手揉了两下。
魏霁抬眸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眉心轻蹙:“怎么了?”
枫澈忙俯身道:“王爷恕罪。刚刚阿禄身上也不知道从哪儿染了一股子老陈醋味,属下对这个气味实在是……”
要知道他吃饺子都是不怎么蘸醋的,刚才来的路上他就已经打好几个喷嚏了,本以为进书房后能好点,谁知道这节骨眼儿上又开始了。
魏霁似是漫不经心地轻叩了两下书案:“东市……”
枫澈不解地望向那坐在主位上的人。
他忽而轻轻勾了勾唇角:“我记得东市只有一家卖醋的铺子是他的。”
枫澈不知道自家王爷突然提这个做什么,但出于本能,他还是开口应道:“王爷记得没错,东市是只有一家。就设在茶楼对面。”
魏霁凤眸微深,幽幽开口:“去查查,看看他正在茶楼里做些什么。”
“还有,和什么人在一块呢。”
枫澈双手抱拳:“属下即刻就去。”
……
远在东市茶楼的魏良晔显然对这样的结果浑然不知。
此刻,他睁大了眼睛,还沉浸在推开大门对眼前场景的震惊里。
他自幼长相就不错,身材出挑,家世又好,跟魏霁那个身份尊贵,性格恶劣的家伙截然不同,从小到大没少有小姑娘偷偷给他塞荷包。
魏良晔几乎是看到沈容倾手里东西的一瞬间,脑海里就赫然冒出了四个大字——“定情信物”。
原本在进来前编纂好的借口此刻就像过年的爆竹一样噼里啪啦地将他的脑子轰了个干净。
他站在原地有半盏茶的工夫没说话,最后还是沈容倾忍不住先开了口:“你是……?”
她听见了有人推门进来的声音,可是碍于蒙着缎带的缘故,她回眸望去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影般的轮廓。
这人不出声,也没再往前走。
沈容倾越瞧越觉得这个人好像有些熟悉,只是看不见脸也听不到声音,她实在有些难以判断。
钟煜诚的视线越过了沈容倾肩膀,他微微皱了皱眉:“怎么是你?”
沈容倾闻言重新望向钟煜诚,她朱唇轻轻动了动:“你们认识?”
钟煜诚想摇头,他跟魏良晔其实根本算不上是认识,只是互相知道对方身份罢了,无非是各种宴会上见的次数多了,认得了对方的脸,平日里或多或少都听过几句有关对方的传闻。
老王爷家排行最小的公子,离经叛道竟去经商,还有不少传闻说见过他和慎王魏霁混迹在一起。
钟煜诚对他的印象可绝对算不上好,如今又沾上了慎王,不得不令他多想。
魏良晔跟他隔空对视了一瞬,脑海中对他这个人就剩下四个字的评论——“不学无术”。
刀不能拿,兵刃不能提,仗着家里出了个皇后读了几年书,就清高起来了。魏良晔经商阅人无数,最烦他这种人。
这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没应沈容倾的话。
沈容倾不由得轻蹙了眉心,心底隐隐觉得这人应该是他们都认识的,于是偏过头朝月桃低声问道:“究竟是谁?”
她这不问还好,一问便让魏良晔发现了她身边的月桃。
眼下这家势颇像他当年被人送荷包的场景。顺着沈容倾的声音再仔细一瞧,月桃手里还捧着一摞疑似是礼盒的东西。
“!”
这是已经交换完成了吗!
魏良晔在心底抹了把脸。嫂子啊嫂子,你有啥想不开的,怎么就看上姓钟这小子了呢!关键是,魏霁那家伙他不知道吧!?
沈容倾要是知道他脑子里编排出来了一出什么样的苦情大戏,估计这会子能把那一摞礼盒砸他身上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夹在中间的月桃不明所以,欠身朝沈容倾的耳边低声耳语道:“主子……就是那天,我们在当铺里遇见,替我们解围的那个人。”
沈容倾微微一怔。魏良晔怎么会过来的?
也难怪她会觉得这人如此的熟悉。沈容倾的第一反应是魏霁叫他来的,可她很快便觉得这应该不可能,毕竟她是临时决定来的这里,魏霁又不知道她会到茶楼去。
钟煜诚终是忍不住打断了屋中的沉默,他轻咳了一声,语声低沉:“这位公子,贸然闯入其他人的房间,好像不太合礼数吧?”
魏良晔挑眉,心里想着去你的礼数吧,你拿我嫂子的荷包,还跟我扯礼数??
我嫂子还没和离呢!
既已经进来了,他就没打算再退出去。魏良晔语气不善:“啧,我的茶楼,我想进哪间屋子不行?”
这话说得便颇不讲道理了。
沈容倾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究竟有什么过节。
正想着,魏良晔忽然开口:“再说了,我嫂子,也不是别人。”他刻意咬重了中间那三个字,就是想提醒钟煜诚知不知道他动的是谁的人。
这八成就是皇后家的什么阴谋诡计,他人美心善的小嫂子肯定是一不小心落入了对方布置好的圈套,不然怎么可能做出移情别恋这种事!
他忽而面向沈容倾,无比郑重地开口道:“嫂子,你千万不要被他的外表所蒙蔽!”
“……”
沈容倾从上次就觉得,这孩子一定是从楼梯上跌下来时摔坏了脑子。
外表什么的,她也得看得见啊。
托这条缎带的福,细数起来,周围的男子里,她真真正正看见过的,好像也就只有魏霁一个人了。
情绪激动的魏良晔显然还没发觉自己都说了些什么离谱的事情。
钟煜诚却仿佛比沈容倾本人还要认真,他眉心紧蹙:“魏公子还是注意一下你说话的分寸。”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
沈容倾不知魏良晔进来前究竟听去了多少,但她后面原本想说的话这下算是彻底说不出来了。
她回身示意了一下魏良晔让他先等一等,而后抬眸朝钟煜诚缓缓开口道:“钟公子还是将这些东西都拿回去吧。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往后还是不劳烦公子了。”
这一句话,便是不要他再出现的意思。
钟煜诚望了她好一会儿,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魏良晔。长袖间紧攥的手指指甲几乎陷进肉里,许久,他深吸了口气:“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