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她声音有些尖细, 腰间系着的宫绦随着她的动作一同落在了地毯上, 她将头重重地一磕, 又带了几分胆怯与不安。
钟氏坐在皇后的主位上,垂眸淡淡地望了她一眼。
沈容倾留意到那宫女轻轻攥了攥手指,很快,她便头朝向她,又行了一次大礼:“奴婢……给慎王妃请安。”
沈容倾听出了这人语气里的惶恐。她什么也没说, 抬眸望向皇后。
钟氏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沉声开口道:“将头抬起来。”
那宫女不敢不从,就这么跪着, 缓缓抬了头。
沈容倾第一次看清她的容貌, 巴掌大的脸尖细,她人很瘦, 一双柳叶眉也曾精心画过,只是那双眼睛红红的,似是哭过很久,到现在也还像含着泪似的,甚是可怜的样子。
她仿佛很畏惧沈容倾, 即便行过礼了,也不敢往她所在的方向多瞧。
钟氏道:“慎王妃问你什么,你如实答便是了。”
“是……”
她迫不得已,重新跪到了沈容倾面前。如此一来,两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近,一坐一跪差距明显。
沈容倾正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忽而眸光一顿,她下意识地轻轻蹙了蹙眉心。
钟氏一直在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她,见状以为是这个宫女终于激起了她的不悦。
说来也是少见,为数不多的这几次见面里,沈容倾总是淡淡,好像什么也不会放在心上似的。可如今的事不管怎么说终于动摇了她的处境,想必平常再怎么能故作镇定的人,眼下的状况也不能平静对待了吧。
钟氏假意道:“妹妹别拘束,这里也没别人,想问什么便问吧。”
沈容倾微微点了点头:“多谢皇后娘娘。”
她阖了阖眸子,重新望在那宫女身上。
浅碧色的衣裳衬得她肤色很白,发髻是宫女常见的发式,但像是来之前匆匆梳过,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平整。
衣裳袖口的地方绣着几朵盛开的莲花做装饰,腰间还系着一枚长长的宫绦,因着她跪着的姿势,环状的玉石和穗子交叠一起垂在了地毯上。
沈容倾声音低缓:“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低着头,语声颤抖:“奴婢名为兰儿,是承霄殿的值守宫女。”
沈容倾眉心微蹙。韩嬷嬷见状上前补充了一句,道:“王妃有所不知,承霄殿便是慎王爷从前在宫中的住处。”
皇子在年满十六岁之前,在宫中皆有宫殿,即便后来已经出宫建府,宫中的居所依然会为他们保留多年。这是条不成文的规矩,所以这些旧宫殿仍会安排一些宫人值守着,时常打扫,只不过人稍微少些罢了。
沈容倾道:“承霄殿值守的只有你一人?”
“回王妃,旧宫殿的值守一直是三人轮换,昨晚……昨晚刚好是奴婢当值。”她轻轻啜泣了一声,又将头磕在了地毯上,“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奴婢不敢痴心妄想,但求慎王妃恕罪。”
“大胆。”钟氏轻抿了口手中的热茶,声音不大却叫那宫女一阵瑟缩,连哭也不敢再哭了。
她换了副和善的面容,朝沈容倾温声开口道:“妹妹别介意,粗使的宫女不懂规矩,不过事出也有因,清白对一个女子来说是大事,想必她也是太过惶恐所致,妹妹原谅她这一次。”
沈容倾明白皇后的意思,一番话下来看似是向着沈容倾说的,却是想保下这个宫女。话里话外还不忘重复“清白”二字,来提醒她昨晚发生的事。
“无妨。”沈容倾隔着缎带重新打量在那名宫女身上。
她缓缓开口道:“你早上是从承霄殿直接过来的?”
那宫女神色顿了顿,有些想不懂她问这个做什么。
在一旁一直看着的韩嬷嬷怕她说错话,上前应道:“王妃,这人是老奴一早带回来的,出了事后,老奴奉皇后娘娘之命将当时在场的宫人们都遣散了,因此事重大,便第一时间将人直接带了回来交由皇后娘娘处置。”
沈容倾了然。第一时间,怪不得这宫女的衣服上有褶皱,也就是说,她连衣裳都未来得及换了,更别提仔细梳洗。
“你今年多大了?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承霄殿当值的?”
那宫女轻轻颤抖:“回王妃,奴婢今年二十三岁了。是今年年初的时候被调到承霄殿的。”
沈容倾眸光微顿:“二十三?”
“是。”
“那过了腊月,再有一年,你便可离宫了。”
大盛朝的宫女除非赶上主子额外的恩典,否则都是要年满二十五岁才会有出宫还乡的机会。
在这期间若是被哪个宫的主子看中了,二十五岁也可能会被延长,若是自己本身就想留下,在宫中待一辈子,成为嬷嬷的,也是大有人在。
但不管怎么说,大部分的人还是会在二十五岁这年被放出宫的,尤其是地位低一些的宫女,很少有选择留下来的。
那宫女忍不住抽噎了一声:“再有一年半奴婢便满二十五岁了。”
皇后轻叹了口气,似是在替她惋惜:“你将昨晚的事原原本本地重复一遍,今日当着本宫和慎王妃的面,绝不许有半句虚言明白吗?”
“是。奴婢……奴婢不敢。”她低下头,“昨晚是奴婢当值,王爷回到寝殿里的时候已经喝醉了酒,奴婢被吩咐煮了一碗醒酒汤,给王爷送了进去,可谁知……”
“什么?”钟氏立刻追问。
“谁知奴婢一进去,王爷、王爷就忽然抓了奴婢的手……奴婢力气小,怎么都挣不来,送王爷回来的其他人都走了,整个承霄殿都没有别人在,奴婢怎么喊都没有其他人过来……奴婢被王爷拉到了床帐里……”
她的样子楚楚可怜,眼泪含在眼睛里却因着畏惧而不敢滑落下来:“奴婢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王爷对奴婢说会对奴婢好,可是奴婢……奴婢……”
她啜泣着说不下去了。
钟氏命韩嬷嬷先将人带了下去。屋子里又回归了最初的平静。
钟氏道:“事已至此,妹妹还是宽心吧。与其让慎王提,不如妹妹主动些,至少还能落得个贤名,妹妹你说呢?”
第83章 “我是不会答应的。”……
沈容倾抿唇未语, 在钟氏来看她便是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她也不急,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毕竟将人塞进去, 并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钟氏道:“慎王醉了酒,这次行事有欠妥当。作为过来人, 本宫还是想劝妹妹一句, 寄希望于慎王这样的人, 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沈容倾轻捻着的手指微微一顿:“皇后娘娘此言何意?”
偌大的正殿再无旁人,摆放在两侧的花梨木雕云扶手椅清清冷冷, 紧紧阖着的门窗隔绝了屋内屋外的声音。
钟氏敛去了唇边的笑, 声音平缓却意味深长:“你家中的事还没有完全解决吧。所以你不能就这么回去, 只要还有慎王妃的名头在,一般的人就不敢再刁难你们母女。”
“可是你别忘了,你现在的一切都是慎王给你的,如果他想要拿走,也是轻而易举。本宫也是好意, 你是聪明人,应该能明白本宫的意思。”
沈容倾不着痕迹地轻攥了手指,她垂下视线, 缓缓开口:“妾身愚钝。皇后娘娘不妨直说。”
钟氏知道她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放松警惕, 眼神打量在她身上,仍饶有耐心。
“本宫只是想为你以后的生活, 指条出路罢了。”她从容不迫地缓缓拢了拢袖口,一句一顿,“你可知,今日这道急报是从哪里来的?”
“边疆?”
“不错,准确的说, 是西境。”钟氏抬眸望着她,“想必你应该也听说过,要派去西境镇守的人选,一直没有定下的事情了吧。你觉得,在这样紧急的关口,最有可能被派过去的人是谁?”
沈容倾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钟氏继续道:“今日有这个宫女,他日难免不会有其他的人。你在明处,她们在暗处。你觉得你能应付多久?我知道你有些手段,可你又能保证,你指望的这个男人对你的新鲜感能持续多久?”
她似是漫不经心地望向茶盏上随时消散的白烟:“有了新人忘旧人的道理你应该明白,且不说你又没有家势可倚仗,就算有,慎王的性子你也应该很了解了,他什么权势都不放在眼里,性格又阴晴不定,总是随性而为,事到如今你还打算寄希望在他身上吗?”
沈容倾掩在缎带后的杏眸里皆是清冷,她声音淡淡:“皇后娘娘觉得,刚刚那个宫女所言究竟有几句为真?”
钟氏掩唇一笑:“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你何必再自欺欺人?她主动勾|引也罢,慎王强迫于她也罢。众人可是都看见了,早上的时候她身上只披着一件慎王的外衣。”
讽刺的话说得够多了,钟氏很清楚自己的目的,她放缓了语气:“本宫不是在害你,是想帮你,让你早点看清你身边这个男人。更何况你也应该知道,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他那副身体,撑不过这个冬天,毒侵经脉,病入五脏六腑,神医再世也救不了他的命。他还很快就要去西境那样的荒芜之地了,不论从什么角度考虑,你再长期留在他身边,都是一件没有好处的事情。”
钟氏能稳坐皇后之位,自然明白恩威并施的道理。
她缓缓开口:“你可知他这些年究竟树敌多少,他死了,留你做慎王妃,天知道那些没来得及报仇的人会不会将仇恨发泄在你身上。到时候便不是本宫能帮得了你的了。”
“皇后娘娘是希望我离开慎王?”
“本宫可以帮你离开他,并且保障你离开后的生活。你家里的那些琐事,本宫都可以帮你处理,皇上也可以下旨,甚至可以请宫中最好的御医来替你看眼睛,你不怀念能看见光明的日子吗?”
钟氏觉得她已经开出了最好的条件,每一桩都是极好的诱惑。之前宫宴上,她曾单独唤她过去谈过一次,只不过那时为的是贵妃的事,慎王和她之间也没生龃龉。
眼下林贵妃已经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了,她却可以利用沈容倾做些别的事。
一些皇上希望她做的事。
沈容倾轻声开口道:“皇后娘娘想要我做些什么?”
“很简单,你只要将慎王在府里的一举一动告诉本宫就可以了。”
“可王爷整日待在书房,妾身并不知道他都在做些什么。”
钟氏嘴角僵了僵,尽量耐着性子:“你既有法子让他留你在王府,想必也有办法待在书房。从前的事便罢了,往后的事本宫和皇上想要知道。”
沈容倾杏眸微深,今日可见皇后是势在必得,所有的目的已经全然不加掩饰了。
慎王府中戒备森严,自从她遭遇火灾一事后,更是从上到下重新筛查了一遍,如今魏霁不想让外界知道的消息,就半点也传不出去。
这样的时间长了,自然有人要睡不安稳了。
整个慎王府可谓是固若金汤,若说唯一一点有可能松动的地方,便是她这个刚入王府没多久的慎王妃了。
魏霁对她不怎么设防,说到底王府里没有她不能去的地方。更何况她眼睛看不见,这本身就是一件容易让人放松警惕的事情。
当真是好盘算。
钟氏见她许久未语,忍不住开口道:“你考虑得如何了?”
沈容倾缓缓起身:“皇后娘娘有一句话说得不大对。有法子留在王府,便有法子留在书房?娘娘难道忘了,是您刚刚亲口对妾身说的,男人是喜新厌旧的。”
钟氏细眉顿时紧皱成一团:“你这是在拒绝本宫了。”
沈容倾微微福了福身:“不是妾身不想替皇后娘娘分忧,而是妾身实在没有这个本事。娘娘倒是可以试试那个宫女,想必只要给足了好处,她什么都肯干的。”
钟氏一阵冷笑:“你以为她进不了王府吗?”
沈容倾抬眸望着她,半晌,她声音低缓:“进不进得去也不是娘娘说了算的。这件事说到底,是王爷和妾身的家事。纳妾这种事古往今来就算是走个过场,也要象征性地问一问正妻。”
“今日不妨将实话说给皇后娘娘。我是不会答应的。”
钟氏讽刺道:“想不到你对慎王还真是一片痴情啊。”
“不是痴情,只是在行使身为正妻为数不多的权利。”沈容倾停顿了片刻,“娘娘曾经成功过一次,便觉得会成功第二次吗?”
她声音极轻。
钟氏看向她的目光顿时变得不一样了。
寒风吹拂在云窗上,裹挟着大雨中的潮湿。
她语气低沉:“你早就知道了?”
沈容倾淡淡开口道:“之前只是猜想,如今听皇后娘娘这样说,便是确认了。”
钟氏冷冷地笑了笑,没想到也有被她诈出话来的时候。这个慎王妃果真不简单。
“是不是我那个蠢弟弟之前跟你说了些什么?”
沈容倾朱唇轻抿:“钟煜诚什么都没说,是妾身一直想不通,那道圣旨究竟是如何落在沈家的。”
其实更深的理由她没说。因为她是重生归来的,所以很清楚地知道前世那冲喜之事并没有成。
上辈子新帝为了安抚孙太后不过是口头答应了一下,并没有真的下过这样的圣旨。
这一世会出现这样的改变,一定是因为她曾经不经意间做过了些什么。
究竟是什么……
今日见到皇后,沈容倾忽然想通了。
若说她在嫁入王府之前,唯一不同的,便是她遇见了前一世根本不曾出现过的钟煜诚。
原来,她那个时候就领教过皇后的手段了。
钟氏收起了此前所有的和善:“你这是在自己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你违逆了慎王的想法,就不怕他真的休了你,娶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