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霁声音淡淡:“无妨。”
沈容倾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想去屋子里寻一件薄毯之类的东西,还未走出两步,便听身后那人忽而开口唤了她一句。
“倾倾。”
沈容倾微微一愣。
魏霁似是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薄唇在不易觉察间勾起了一个很好看的弧度。
沈容倾着实想不明白他今天这是怎么回事,方才在院子里就这样唤过她一次,如此亲昵的叫法,着实把那些亲戚惊得不轻。
其实不止是外面那些人,连沈容倾自己都反应了好久。印象里,魏霁可都是连名带姓唤她的,而且往往他叫她名字时,都没什么好事情。
沈容倾走回到魏霁身边:“殿下这是想起什么来了?”
魏霁松了松衣领,声音低缓:“听你家里人都是这么叫你。”
她家里人确实是这么叫她的,其实现在也没别人了,就是她母亲。沈容倾估计是魏霁待在房间里时,听到她母亲这么唤她了。
明明是小时候听惯了的两个字,如今从魏霁那里念出来,总有种莫名。
沈容倾不自然地将视线瞥向茶杯上袅袅而升的水汽,她朱唇轻启:“殿下要不还是直接唤我名字吧。”
魏霁微微挑眉:“理由?”
沈容倾本能地咽了口唾沫:“因为……因为有点不太习惯。”
魏霁笑了笑:“哦,那多叫几次你就习惯了。”
沈容倾觉得自己可能不经意间挑起了某人的胜负欲,他就是故意的。
可能第一次叫只是顺口或是觉得有趣,叫过一两次,以后也不会再叫了,偏偏她忽然说不许,惹得他故意开始跟她计较称呼的事。
这人一定是三岁不能再多了!
沈容倾赌气道:“那我也唤殿下别的了。”
魏霁显然不太在意她的“示威”,狭长的眼尾微挑,整个人仍是放松的状态。
“随意。”他淡淡道。
沈容倾张口努力了半天,耳朵都涨红了也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魏霁摊了摊手:“给过你机会了。”
沈容倾觉得自己在这个人面前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自己从认识他开始就是那么几个称呼,不是“殿下”便是“王爷”。
唤“王爷”还不如唤“殿下”呢,那人听“王爷”两个字听得估计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根本造不成什么影响。
沈容倾忽然开口:“夫君。”
魏霁凤眸微睁,轻撑着侧脸的手一松:“什么?”
沈容倾转身便朝屋子里面走:“我什么都没说!”
然而她终是没能逃出几步,便被人拦在了紫檀色木纹的博古架前。沈容倾后背轻抵那架子,生怕自己稍稍用力便会有东西从上面砸下来,可她走不掉,因为魏霁已经挡在了她的身前。
“再说一遍听听?”他尾音微微上扬,低醇又十分好听。
沈容倾感受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铺天盖地地朝她淹没了过来,她抬手推了推他的胸膛:“是殿下说我想唤什么都可以的。”
魏霁垂眸望着她,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清她纤长微弯的睫毛正随着主人的不安轻轻地颤动着。
也就这个小傻子能在这种时候还以为他是在兴师问罪了。
“嗯,我准了。”他从善如流地开口。
沈容倾眨了眨眼睛。
准了……?
他准什么?
门口忽然传来了有人敲门的声音。
枫澈凛声开口:“王爷,江先生到了。”
沈容倾闻言灵活地从魏霁没拦着的那一侧闪身挪了出去。她拉了拉魏霁的衣袖:“殿下我们快出去吧。”
“不去。”
“殿下。”
魏霁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
……
屋外,江镜逸拎着沉重的药箱站在庭院里。方才那些回屋等候的人,听见动静也都纷纷走了出来。
刘大夫站在廊间远远地看了一眼那个身着一身月白色银丝弦月纹锦袍的年轻人,狭小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屑,轻蔑地冷哼了一声。
郭氏上下打量了江镜逸一番,也瞧不出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但既然是慎王传来的,应该也不是什么普通人。郭氏不安地压低了声音开口道:“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刘大夫显然没把江镜逸放在眼里。他胡须颤动着,粗声道:“夫人放心吧,老夫说过,宫里头的御医来也瞧不出端倪,凭他黄口小儿,也能比得过行医数十年的御医了?夫人实在不必太过紧张。”
郭氏抚了抚心口,虽然他说的这些话她也都明白,但是总是感觉有些心慌。这次确实是她冒失了,昨日得知沈容倾回府的消息才临时策划了此事,好多事情现在想来她还是准备得太过仓促了。
原本想借此机会让沈容倾不能再随意回到这安南侯府来,没想到慎王竟然会突然出现,还处处向着她。
但愿真的能像刘大夫所说的那样万无一失……
她听见江镜逸朝从屋子里出来的沈容倾缓缓开口:“病人在何处?”
第105章 查明。
魏霁说直接将那两个有问题的人让枫澈带走就得了。沈容倾想了想, 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既然要定罪,便要清清楚楚。更何况她还有些前世的顾虑在……
沈容倾将之前的状况简要跟江镜逸说了说,后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拎着诊箱进去了。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江镜逸独自一人从屋子里出来。所有人的视线顿时集中在了他一人身上。
沈容倾没理会那些人探究的目光,上前问道:“情况如何?”
江镜逸微微颔首, 沉声道:“别担心, 可以医治。”
他声音不大, 却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清。众人一阵议论纷纷,这可是与刚刚刘大夫所说的结果不大一样。
其中一人站在后面开口道:“先生所说的是可以用药医治?”
江镜逸声音清冷:“不然呢?要靠把王妃赶出去吗?”他说这话的讽刺之意明显, 方才来得路上, 枫澈便已经将这边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和他叙述了一遍, 今日好在他原本就在皇城,路程上省去了不少时间。
众人的视线顿时聚集在了刘大夫身上。
刘大夫冷哼一声:“老夫先前的用药并无问题,之前老侯爷的病情也一直很稳定,这是有目共睹的事。”
郭氏掩下眸光,帮腔道:“是啊, 刘大夫先前开的药确实很管用,老太爷从前总是睡眠不好,自从刘大夫来了才有所好转。”
大伯父跟着微微颔首, 对于自己父亲以前的身体状况还是十分了解的。老侯爷年轻时南征北战, 落下不少战伤,年纪大了便时常发作, 有时头痛难免,入睡又多梦魇,一整夜睡不着都是常有的事。
质疑的声音渐渐传来,有人窃窃私语说这位新来的大夫应该是在不懂装懂,都是为了颜面在硬逞能。
刘大夫捋了一下胡须, 道:“再者说,老夫也从未说过老侯爷无法医治了。不过是谈及这次病情凶险的起因,是因为慎王妃而已。”他将话圆得滴水不漏,既没否认自己的医术,又重新将矛头指向了沈容倾。
江镜逸丝毫没有受他的影响,他声音清冷:“既是疾病,便要从病理入手,用药相解。若真是用你的法子可以解决,那安南侯府也不用请你了,反正你也是不来看病的。”
刘大夫感觉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胡须气得颤动:“老夫行医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出生,老夫的医术来轮不到你来质疑!况且昨日王妃回府,这是所有人都看到了的事,除此变化之外,这府中哪里还有其他变数。”
“有啊,东边的树上多落了两只鸟,西边的叶子掉了都被风吹到了院墙外,晨起该去采买的小厮偷懒,晚出去了半个时辰。还需要我继续列举吗?这不都是你所谓的变数。”
“你问为何此前病人脉象平稳,昨日突然开始出现异样?那是因为根本就没有异样,所有都是人为编纂出来的假象。”
他声音平缓,毫无波澜地将一切平静地叙述了出来。
刘大夫脸色一阵发白一阵发红:“照你这么说,老侯爷不是没有病了吗?”
江镜逸抬起眸光,“有。早在几年前药里便被人动了手脚。”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你不要信口雌黄!”
江镜逸面无表情,他将随身带着的诊箱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瓶子。
“凝草,生长在人迹罕至的南部山谷,形似普通杂草,皇城这边几乎无人知晓。只要分量拿捏得仔细,用它来害人是很难被人觉察的。你所谓走南闯北,还真是学了不少旁门左道。”
沈容倾杏眸微动:“祖父的药被人动过手脚?”
江镜逸望向她缓缓摇头:“与其说是动手脚,不如说整个方子都是配合着这一味药来的。凝草,名字最开始源于它能产生的功效,凝神静气,看似是个好东西。可是后来却发现,长期使用会长期使人精神不振,嗜睡,不愿见光。长此以往,便再也走不出这道门了。”
“你胡说!”刘大夫大声呵斥,“随便拿个瓶子就敢故弄玄虚。谁知道你那里面装得是什么!”
江镜逸未理会他说的话,将药瓶子打开,拿给了沈容倾:“这种粉末的前身便是凝草。这种药的一个促成条件是避光。所以才常年拉着窗帘。”
他撩起眼皮,看了站在那边的刘大夫和郭氏一眼,缓缓道:“想要它最好的发挥功效,是以内服和熏香两种方式,想必药渣在今日之前早就被人处理干净了,不过我倒是在屋里的香炉了发现了这个。”
他说着拿出了一块被帕子包着的看似是香料的东西,“有人忘记处理这个了。”
郭氏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她根本没想过今日会放沈容倾进屋,屋子里那么重的药味,她也没想过会有人检查那份熏香。
早晨的时候,她为以防万一,特地将药提前换了,可是两样东西总得保留一样,故而熏香便没来得及及时清理。
刘大夫即便不想,难掩惊惧,方才的气势瞬间灭了大半,他仍坚持道:“你这是污蔑!刚才屋子里只有你一个人,想放进去些东西也不难。”
沈容倾声音清冷:“这个简单,新倒进去的一定会留下些痕迹,旧灰却可以渗透进香炉的缝隙里,让人验一验便知道了。”
江镜逸淡淡抬眸:“宫里头的御医虽然医术普通,但也不至于连一个见过凝草的人都找不出来,若真如此,太医院也可以解散了。你们若有认识一二,尽可以拿香料托人去询问。结果都是一样的。”
众人面露惊诧,能在宫中当御医的人,竟被他说成是医术普通?
刘大夫终是忍不住了:“我行医数年,祖上出过御医,后云游四海,又得药谷弟子亲传。被我医好的人不计其数,这些世人有目共睹,你又是谁,竟在这里口出狂言!”
江镜逸去拎诊箱的手微微一顿,隔了两秒,他平淡道:“药谷的医术是从不会外传的。若想学其一二,必要拜之门下。但药谷不收外人。”
他颇为怜悯地开口:“所以,要么是你撒了谎,要么就是你被人骗了。”
刘大夫像是被人死死扼住了咽喉。
江镜逸随手拿了块玉佩出来:“长生之草知道吗?你口中的那个人,多半没有药谷弟子皆有的这块玉佩吧。”
众人顿时一片震惊。
药谷一向是隐秘、避世的象征,世人对此知晓甚少,唯一流传于市井间的,便是每一个药谷的人,皆有一块独特的玉佩。上面雕着的便是自古以来只在传说中出现过的一味药——长生之草。
顾名思义,此药可治百病。据说这便是药谷始创者毕生的追求,也是草药巅峰的象征。
这样的玉佩,只有药谷弟子会有,世人只窥见过其纹样,从未见过真的。
江镜逸轻轻将诊箱合上:“我姓江,如今代为掌管药谷。”
大伯父终是看不下去了:“来人,去查香炉!”
刘大夫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就算、就算你是药谷的人。你说我谋害老侯爷,那可是死罪,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老侯爷病着,对我有什么好处!”
沈容倾淡淡望向从刚才便眼神闪躲不敢再吭声的郭氏:“大伯母,你觉得呢?”
她整个人一绷:“我、我不知道!刘大夫在外的名声人尽皆知,我只是请最好的大夫过来给老太爷看病,这有错吗!”
“祖父病着,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大伯母您了吧。”
“你胡说!”她连最后的矜持也不顾了,冷汗沿着鬓角滴落下来,可她却浑然未觉。
郭氏紧咬着牙根:“你怪我在你年幼时管教过你,所以处处针对我。”
沈容倾杏眸微敛,淡淡地透着清冷:“事情都是你自己做的。事到如今不敢当了?”
这么多人都在看着,从前被长房一家欺压过的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这场好戏。
郭氏脸色苍白,完全失了血色,她忽而转头跪倒在了自己的丈夫身前,放声哭诉:“我没做过这等事!这简直是置我于不孝不义之地,这些年我是如何为了这个家操持的,你都是看在眼里的。”
到底是成婚数十年的妻子,他咳了一下:“你大伯母也是好心办了错事,今日还有外人在,咱们自家的事,便……”
沈容倾一直在默默观察着大伯父的表现,从头至尾,郭氏只有和刘大夫的眼神接触,从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来判断,大伯父应该是并不知情的。毕竟屋子里病着的是他的亲生父亲,正等毒害之事,他还不知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
沈容倾不着痕迹地望向远处的房间,“大伯父当真以为她只是请错了大夫吗?”
她顿了顿:“据我所知,这位刘大夫以前并没有公然开过熏香,每次也只是留下配好的药,让小厮去煎。那么祖父房间里的熏香,每日是谁在准时更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