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声随着一道破碎的声响戛然而止,茶馆里的小伙计多半是个新来的,管不住自己多听了两句说书,将热水斟到了自己手上,而后便将茶壶给打翻了。
老先生顿时不悦,所有的节奏和铺垫皆被打乱了,掌柜从里面出来忙给大家赔不是,又叫人拎着那伙计往后院走,恐怕少不了一顿斥责。
沈容倾听着那满屋乱哄哄的抱怨,一时连魏霁走到她身前了也没能察觉。
“怎么出来了?”
沈容倾应声抬眸,清澈的眼睛里顿时映出了那道熟悉的身影。她动了动唇,声音很轻:“公子回来了。”
魏霁顺着她刚才的视线望去,茶楼里的混乱还没有平息下来。
沈容倾轻敛了眸光,没打算隐瞒:“方才听见两个客人提及有关咱们的事,便忍不住多听了几句,皇上已经告知了这边的官府,打算等大雪融化后便下到谷底寻找。”
魏霁眉心微皱,“你一直跟着他们听的?”
沈容倾摇摇头,她回身指了下不远处的路口,“我就跟到了那里,再远也怕公子找不到我。”
她上前拉了拉魏霁的衣袖,“公子那边的事情如何了?”
“咱们先回客栈,枫澈稍晚些汇合。”
沈容倾微微颔首。
魏霁再度望向刚刚那个茶馆,“刚刚在看什么?”
沈容倾轻轻弯了弯唇,温声开口:“没听过说书,让公子见笑了。”
办完事情的王四已经接替了枫澈的位置将马车赶了过来。沈容倾估摸着明日一早还要赶路,下午是不能继续在街市上逗留了。更何况官府已经接到了消息,虽然现在这副样子被官兵直接认出来的可能性不大,但还是多加小心些总归是没错的。
沈容倾先上了马车。
“殿下……”此时是在车厢里,称呼上便不用像在外面一样有所顾忌。沈容倾也还是比较习惯唤他“殿下”。
魏霁坐在她身侧,偏过头,声音低缓:“怎么了?”
沈容倾顿了顿,“骑马……究竟难不难学?”
魏霁深黑色的凤眸里微不可见地发生了些变化,他尾音微微一挑:“你还想学骑马?”
沈容倾犹豫了片刻,轻轻抿唇:“总感觉若不是带着我的话,殿下早就到了。”
魏霁出门肯定是更习惯骑马,乘马车是迁就着她,两者速度相比较下来肯定相差甚远。她若是可以骑马,也可早点抵达白杨谷。
魏霁不动声色地抬手捏了捏她的脸,敛眸轻笑了一声:“整日都在瞎想些什么?”
他见沈容倾眸光微暗,低声又补了一句:“你若是真的想学改日等天气好了教你。”
……
枫澈是傍晚时分回到客栈的,他这一路跟得远,回来也风尘仆仆的,一进门便上楼去复命。
“禀王爷,属下一路跟他们到了另一处客栈,见他们直接上了楼,便没有打草惊蛇,只跟掌柜旁敲侧击地询问了两句。”
沈容倾就在里间听着他们的对话。熟悉道路,又直接上楼,那恐怕已经不止是住了一日两日了。
枫澈拱了拱手,继续道:“据那掌柜所说,这批客人是十多天以前来的,说是来寻亲,可亲人好像已经不在这里了,这几天便打算回去。”
这样的理由一听便是借口,但打算回去便略有些蹊跷,好不容易潜入进来的,回去……是指西戎吗?
沈容倾听见屋门外,魏霁缓缓开口:“那间客栈在何处?”
枫澈凛然,正色道:“城门以东三条街,大约是……”他似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大约是繁城武器库附近。”
屋子里的沈容倾微微一怔,这地方太具有指向性了,那四个人潜入进来可能不只是为了摸清守城官兵的人数及布防,更有可能是在武器库那边动了什么手脚。现在大势已成,准备在被人发觉之前离去。
魏霁顿了顿,淡淡开口:“去提醒郑将军。他知道该怎么做。”
枫澈领命俯身,“属下即刻去办。”
屋外传来了枫澈推开门离去的声音,很快里间的门便被魏霁打开了。
沈容倾就徘徊在门口,抬眸望去刚好望上那人深邃的眼睛。魏霁微微停顿了一下,语声低缓:“怎么没去休息一会儿?”
他跟她说话时一向都是另一种语气,没那么冷淡,也没那么严肃。沈容倾道:“天还没黑,睡不着。”
她让出了位置,让那人走了进来,桌子上有壶泡好的茶水,沈容倾径自走过去给他斟了一杯。
“殿下,那武器库……”
“会有专门的人去处理。”
沈容倾听到了刚才他们的对话,那位郑将军听起来也不像是只掌管繁城的。
从以前沈容倾便隐隐觉得,魏霁手下的人应该有很多,只不过他们从来不公开立场,混迹在朝堂之中,甚至让新帝以为那些是他的人。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
沈容倾轻声开口:“殿下是不是从一开始,便安排了这次西境之行?”
派魏霁去西境最早是朝中几个大臣提出,多半数的人附和的。这样的献策很符合新帝的心思,他正想找个理由彻底除掉魏霁,当时也没有更合适的机会,所以他必定会采纳。
熟不知从一开始就是魏霁引着他在走……
魏霁忽而低低一笑:“嗯,还不算太笨。”
他十分坦然地承认了,早在沈容倾带着锦盒出现之前,甚至说更早的时候,他便有了要最后一次去西境的计划。
在北营中的那支箭一方面是为了掩盖身体里的剧毒,另一方面也是让新帝放松警惕,猜测不到他真正想做的事。
魏凌一定还活着,只是不知是在西境的哪一处,贸然前往定会打草惊蛇,令宫里头的人开始怀疑太子是否真的已死的事。
最保险的办法便是让魏崇亲自下诏书派他前往西境。魏霁看似是被迫无奈,实则都是他自己一手安排的。
沈容倾没想到魏霁在那么早以前便计划了这么多的事情。
整个计划甚至早于沈容倾出现在他的生命里,魏霁从没有相信过旧太子已经死了。那个锦盒确实也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将搜寻范围缩小到了白杨谷,只要将旧太子找到,再加上她父亲所搜集的那些证据,假以时日定能让世人知道当年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沈容倾道:“还有一事想问殿下。”
“你说。”
“太子和殿下真的是亲兄弟吗?”
魏霁凤眸微动,“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只是好奇。”
魏霁缓缓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玉扳指,淡淡开口:“若用民间的话来说,其实同父异母。”
沈容倾知道枫澈所说的那些传闻是真的了,传闻在本人承认之前永远是传闻。不过她也没有出卖枫澈。
沈容倾将热茶端到了他身前,“我猜也是。”
魏霁挑眉,“哦?这你也猜到了?”
沈容倾朱唇轻弯:“毕竟太子殿下名为‘魏凌’,而殿下名为‘魏霁’。”
她说这话时好看的杏眸清澈见底,魏霁将她的样子看在眼里,淡淡笑了笑。
“有什么不妥吗?”
沈容倾道:“亲兄弟的话,殿下不觉得叫魏销更为合适么?”她见魏霁难得不解地望着她,轻声补充:“因为云销雨霁呀。”
魏霁缓缓颔首:“嗯,我确实有个哥哥叫魏销来着。”
沈容倾闻言微微一愣,这她可没有想到。
“真的吗?”
魏霁低低一笑:“当然是逗你的。傻不傻,宫里从前有几个皇子你不知道?”
沈容倾恍然想起魏霁从前是被唤做“三皇子”来着,比他大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旧太子,另一个便是当今的皇帝魏崇了。
先帝当初深受还是二皇子时的魏崇蒙蔽,既不信任太子了,自然也会连带着没那么信任魏霁。更何况魏霁当时也并非正统意义上的嫡子,魏崇很快便拿到了储君之位。
沈容倾现在隐隐才想着当年的事,那块免罪金牌是在魏霁击退西戎后又隔了很久的事,那时的先帝的身体已经一如不如一日了,有可能是觉察了魏崇一些事,也有可能是为旧太子之事感到后悔。
魏崇当时掌握着宫廷,先帝可能有心也已经来不及再次改变储君之位。
那块免罪金牌可能就是这样来的……
所以当初在旧时东宫的时候,她问他是不是因为大战凯旋,魏霁才会反问她一句:“是吗……”
原来在他心底里从来都不是这样认为的。
沈容倾透过云窗的缝隙望了望窗外的景色,“殿下,我们除夕之前会回皇城的吧?”
魏霁尾音微扬:“想家了?”
沈容倾缓缓摇头,她重新回眸望向身前的,声音透着几分认真:“只是想跟殿下在王府里一起过一个除夕。”
深黑色的凤眸里翻涌过些许晦暗不明的变幻,魏霁隔了好一会儿,喉咙微微动了动:“会的。”
……
一夜无雪,翌日是很好的天色。
枫澈在昨夜晚膳之前便赶回来了,沈容倾去了楼下吃东西,没太在意他具体回禀了什么。
枫澈办事一向比较妥帖,想必暗中接触郑将军的事已经处理得十分妥当了。她也是后来才得知,郑将军是统领这边边境三城的总将领,长期待在城外的军营,
如此一来,繁城松散的守卫想必也可以得到改善。武器库的问题也会暗中追查下去。
现在他们所面临的是内外双重的问题。魏崇那边一直想置魏霁于死地,就算暂且蒙蔽过去,后续也必须得小心谨慎行事,在抵达白杨谷之前万不可被其他人发觉。对外,西戎势力不断向边境内渗透,若不妥善处理恐怕后患无穷。
旧太子一事日后必定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若是西戎赶在那时大举进犯边疆,无论是对整个大盛,还是魏霁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事。西戎的野心,始终是个后患。
沈容倾不由得望向魏霁,那人好像不论何时都是这般的沉稳,戏谑轻笑大多只是外表,那双深黑色的眼睛里很少能被人望见情绪变化的波澜。
相处得越久,便越发觉得所有的事情全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率先判断清楚形势,又永远都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沈容倾从未见过比他更懂运筹帷幄之人,即便是现在的内忧外患,只要有他在,仿佛便没有什么是他所不能解决的。
王四从她身边经过,走到后面让伙计烧壶水来沏茶。
从宁城出来后他们精简了人数,如今王府的下人也都不在这里,一些琐碎的事情便交给了枫澈和王四处理。
沈容倾这次出门也并没有带月桃出来,不过现在想想她的选择也是对的,如今不稳定的状况,月桃还是不跟着她为好。
王四吩咐完伙计,回身去找枫澈,他低声开口道:“诶,你发现没有,王妃好像望着王爷看了好一会儿了。”
魏霁这会子正在跟江镜逸说话,他们两个装好了行李,准备好马匹和马车,难得空闲了下来。
枫澈闻言也朝他说的那边望去,看了半天,“哪有?”
王四摇了摇头,“你太迟钝了。”
“……”枫澈一点也不想被这人说迟钝。他又往沈容倾那边看了一眼。
王妃明明是在低头用早膳啊。
……
不远处的沈容倾不自然地将微垂的长发往前撩了撩,遮挡住了泛红的耳根。
他们两个人的声音其实已经很小了,但是架不住她听力甚好。
沈容倾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不过不经意地看了两眼,不但能被魏霁他本人发现,居然还会被其他人察觉了。
她只是望着那边出神而已!
嗯,才不是在看他!
第130章 林间遇袭。
一行五人离开繁城的时候已经将近巳时, 在阳光的照射下路面上的积雪已经融化了不少。出了城门,没过多久马车便悄然驶离了官道。穿过一条羊肠小路,眼前赫然是一片山林。
沈容倾拿着手中魏霁给她的地图细细查阅, 眼下他们所走的这条路,是一条鲜为人知的捷径。她在离开皇城之前也有查阅过一些普通书阁中售卖的地图, 无一例外, 这条里路没有出现在任何一张地图里。
官道虽宽阔好走, 但一来路途上会绕远且难免不会遇上同行商旅,二来官道上偶有官兵设关卡盘查的情况, 他们这几个人都不是很方便露面。
这条更近的小路, 既可避开众人视线, 也能更快抵达最靠近白杨谷的城池。
据枫澈所说,魏霁在那边有一套不起眼的宅院,以此为驻地,无论是获得消息,还是进一步进入白杨谷探索, 都是一个更为稳妥的决定。
马车穿行在山林间,枝杈碰撞在车厢上,带动整根树枝起起伏伏。积雪在晃动间掉落在地面上, 融入进冰雪里。
鲜有人走的道路多少有些颠簸, 沈容倾正看得入神,视线里忽然出现了那人修长的手指。
“等会儿又要闹眼睛疼。”魏霁淡淡地将她拿着的那份地图抽走。
沈容倾还未将接下来的路线彻底研究明白, 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地图收起,不由得小声地抗议了一句:“我何时闹过?”
魏霁狭长的眼尾微挑,晃了晃手中的地图,“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问我,你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沈容倾顿时语塞, 这段时间仗着能看清了便有些忘乎所以,前些日子只点了一盏灯便在床帐里看书,后来感觉眼睛有些干涩便跟魏霁提过一次,没想便被那人记下了。
“我不看了。”沈容倾收回视线,想起确实得放松一下眼睛便转身去望窗外的风景。
魏霁顿了顿,声音里微微透着些无可奈何:“过了这段路停车休息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