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瑢退下后,沈长寄卸下一身疲惫,躺在榻上,准备歇息。
玄麟卫办案向来可谓不道德,沈长寄更是从不在乎这个过程中是否会伤害到其他人,冯明涛锦衣玉食,是个空有野心、没什么城府的绣花草包,他耽于声色犬马、吃喝玩乐,唯一的优点恐怕就是孝顺了,沈长寄早就料到不会问出什么结果。
至于冯轻罗,更是与本案毫无关联。抓她的理由究竟是什么,沈长寄自己清楚得很。
徇私于他而言还是头一遭,这个中滋味倒也不错。
夜深了。
黑暗中仿佛有一只狰狞的怪物,被阻拦在佛光护佑的沈府门外。它张着森然的大嘴,正张牙舞爪地徘徊,欲噬人血肉吞其精魂。
忽而府内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叫声,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慢慢飘散在空中。
怪物生了几分胆怯,踌躇着,打算离开。
几名玄麟卫扛着数个尸袋走了出来,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
贺离之被人从被窝里拽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丑时。
他忙了一天才歇下,此时忍着怒火看向一身麒麟服饰的平瑢,咬牙切齿:“最好是沈长寄这厮快要死了,否则……”
平瑢连色有点难看,沉默着。
贺离之浑身一激灵,瞬间清醒,他不再多问,随手抄起外袍,蹬上官靴,随着平瑢急匆匆地往沈府赶。
第7章 谢汝眼前一黑,跌进了一个……
贺离之赶到沈府,一进府门就发现味道不对。
他皱眉算了算日子,压低声音问平瑢,“已过子时,今日恰是初七,你们大人……”
每月初七对于沈长寄而言都是格外痛苦格外难熬的一日,他有心疾,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这一日他的性情会变得比以往更加暴戾,残虐,想要杀人的欲望会变得无比强烈。
平瑢绷着脸,“不是大人的错,有刺客闯入府中,意欲杀害大人。”
贺离之眸色一沉,一向温和的人此时竟生出了些戾气,冷声道:“那便处理干净了,别让人发现。”
平瑢:“自然。”
说话间,二人来到了沈长寄的卧房。那一瞬间,平瑢浑身紧绷,握紧了手中的剑。
下一刻,前方有劲风袭来,贺离之熟练地往旁边一闪,蹲下抱头,平瑢抽出刀剑,直直迎上去,暗器砸在泛着冷光的剑刃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大人,是我!”贺离之及时出声。
攻击停了,男人的背影映在山水屏风上,半晌才低着声音,“滚。”
他手里还握着剑,尚未干涸的血迹顺着剑身流了下来,屋里还有浓重的血腥味。
平瑢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祈求地低头看向蹲在地上的贺离之。
贺离之应对这般场景已熟能生巧,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瓷瓶,放到了脚边。
他对今夜之事只字不提,顾左右而言他,“长寄,那晚你叫我为那位姑娘看诊,原本是有话想问我吧。”
叮——
刀剑扎向地面,男子席地而坐,背影寂寥,手边只有一把沾满鲜血的宝剑。
贺离之继续道:“听闻转日清晨,大人冒雨疾驰回京,只为吃上一口五香糕,下官竟是不知,大人何时这般重口腹之欲了,那酸甜苦辣在您口中,有何区别?”
唰——
长剑脱手,被人随意丢在地上。
屏风后的男人即便手未执寸铁,也叫人不敢靠近。
贺离之挑眉看了一眼平瑢,好似在说,“我厉害吧。”
他清了清嗓子,顺势坐在了地上,盘着腿唠起嗑来,“你想问我,她是否便是你找了许久之人,可对?”
沈长寄:“你不必说。”
沈长寄这个人,自相识起便是无心无欲的冷情模样,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能左右他的心神,他意志坚定,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今日这种类似逃避的情绪,还是头次见到。
贺离之自顾自道:“或许。”
“……”
沈长寄:“或许?”
贺离之叹了口气,“是啊,或许是,或许不是。”
“何意。”
“长寄,你知道的,我看不到你此生之命。”贺离之眯了眯眼睛,回忆起为那姑娘看病时的感受,“她的,我也瞧不清。”
“我被奉为国师,会些异术,自诩天下能人之首,自认为无窥不透的天机,但遇上你之后,我才发现,我所见,皆是管中窥豹。”
“我能帮陛下巩固他的江山,却从始至终都看不透你的,从前只有你,如今又多了一位。”
“我私心觉得,你与她冥冥中必有关联,但这缘,恐怕只能靠你自己去寻。”
贺离之滔滔不绝地说了半个时辰,说得口干舌燥,终于等到了屏风后之人愿意自己走出来。
男人雪白的寝衣已被鲜血染透,贺离之知道,那定是别人的血。
他裹着一身血腥气,冷厉的眉眼望人一眼便会遍体生寒。随手拿过一件衣袍,慢条斯理擦拭起手中宝剑。
此时贺离之已经拽着平瑢躲到了门边,离得远远的。他躲在平瑢身后,指了指地上,“药在那,实在疼就吃一些,虽无法消除你的痛苦,但却可以暂时陷入沉睡。”
虽说睡着了也依旧能感觉到痛,但时间会过的快些。
贺离之和平瑢出了门,两个人站在廊下,谁也没说话。
就这么相顾无言了一会,平瑢有些难过地开口:“贺大人,你不是说那药有毒性……”
贺离之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唏嘘道:“你看他,简直离发疯不远了,若不是我灵机一动,将那位姑娘搬出来,他只怕要将你我二人也斩于刀下了。”
平瑢一惊,坚决道:“不可能!”
贺离之难言地看他,“我提到那位姑娘,他才将剑扔下,显然是那时才认出我,而非一进门时听到我的声音便认出来了。”
他在平瑢惊骇的目光下,慢慢摇了摇头,背着手转身走进黑夜里。他仰头忘了忘被乌云遮得不见一颗星星的天空,叹了口气。
也不知,这样难熬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
清晨,平瑢一早起来,走到沈长寄的卧房门前,试探地敲了敲门。
过了好久,屋内人才低声道:“进。”
平瑢推门而进,看到沈长寄散着发,神色平静,不知其想。他仍穿着昨日那身衣服,笔直地坐在榻边。而贺离之留下的药瓶原封不动地摆在原处。
“大人,您可还好?”
枯坐的男人眉眼间凝着霜雪,“何事。”
平瑢回禀:“大人,昨夜有人夜闯玄麟卫,意欲灭口冯明涛,被我们拿下了。”
“什么时辰。”
“与刺客来刺杀您是同一时间。”
男人身形一晃,终于有了动作。他站起身,慢慢走向屏风后,开始更衣。
“依计划放走冯家兄妹二人,盯着冯明涛的行踪。”
“是,派谁跟?”
男人沉默片刻,换好衣服走了出来,他拿起桌上的佩剑挂在腰间,正了正腰封,淡声道:“我亲自跟。”
**
昨日宫中生变,柳家母女匆忙将谢汝送回府便离开了,谢家也如惊弓之鸟,各家对昨日宴饮上发生过的事皆有猜测。谢家人人都忙,谢汝反而闲了下来。
她此刻正身处郦京最大的一家书铺中买话本。
今日潮气很大,总给人一种呼吸不畅的感觉,云压得极低。
“姑娘,好像要下雨了,我们快回吧。”
来时谢汝嫌马车里闷热,特意绕了近路,小巷地形复杂,马车进不来,书局离马车有一段距离,她们的确该回去了。
谢汝将买好的几本画册和话本抱在怀里,与玖儿莲月往回走。
乒——哐——!!
谢汝猛地停下脚步,皱起眉。
“姑、姑娘……好像有人打、打架……”
玖儿话音刚落,前面拐角冲出来一浑身是血的男子,他跌跌撞撞地迎面跑来!
谢汝躲闪不及,与来人撞了满怀,怀中的书散落在地。
嗖——!!
一只利箭划破长空,擦着那男子的耳朵飞过来!
谢汝脸色唰地发白,不知所措的愣在原地。她浑身冰冷,脑中一片空白,眼前全是上一世死前那些画面。
箭矢扎进胸膛里的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犹记在心,恍若昨日。
莲月抱头蹲下,不住尖叫。玖儿哆嗦着手去拉谢汝,可她还未碰到衣角,眼前的少女便不见了。
冯明涛的尸首躺在旁边,而箭杀冯明涛的黑衣杀手脖子上夹着一把玄麟卫的刀。
杀手的头被斩下之前,谢汝眼前一黑,跌进了一个滚烫的怀抱。
有人按着她的后脑,将她藏进怀里,不让她瞧。
噗哧——
好似有东西喷了出来。
她抓紧那人腰侧的衣袍,手触到一片温热的粘稠液体。
她知道,那是粘稠的,鲜腥的,热乎的,血。
有人替她挡下了那肮脏的血污。
第8章 入住沈府。
谢汝僵在男人的怀里,一动不动。
她只能感受到覆在后脑上那只大而热的手,他虚虚碰着她的头,几不可察地轻轻拍了两下。
平瑢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率数名玄麟卫干净利落地处理了现场,“大人,已处决杀手三名,留下一活口。”
“嗯。”
她的额头抵着他,感受着他胸口传来的震动,瞬间清醒,手推着他的胸膛,没怎么用力便将人推开。
她睁开眼,地上只余些未来得及处理的血迹,而后再无其他。
“大、大人。”谢汝勉强保持了理智,福了福身子。
沈长寄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会儿。
他的手指隔空轻点了点两个婢女,“都带走。”
谢汝:“……?”
莲月和玖儿的嘴立刻被两名玄麟卫堵住,粗暴地押走了,他们实在不懂何为怜香惜玉。
沈长寄逼近了半步,身体朝着少女微微前靠。
谢汝瞪大了眼睛,害怕地缩了缩肩。
他他他要做甚?!!
沈长寄并未碰她,只弯下腰,将已经被血迹染脏的几本书册捡了起来。而后他微微侧身,为她让了路。
“大人,我、我……书……”谢汝紧张地咽了咽喉咙。
男人拿着书的那只手垂了下去,背在身后,没有要给她的意思,只道:“走。”
谢汝:“……”
得,又归他了。
无法,她只得听话地一直往前。
方才几名玄麟卫将这安静的巷子填了满,可一转眼功夫,那些人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连带着她的两个婢女也丢了。
此刻寂静无人的小巷中,她一人走在前面,而后面跟了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危险人物。
至此她已彻底抛弃了那个妄想,再也不奢望能从这个人身上看到前世的一点影子。
她慢吞吞地走,后面的人也不催,随着她的步伐,不远不近地跟着。
谢汝稀里糊涂地走到了巷尾,远远瞧见路边停着她的马车。
她环顾左右,整条街上与来时无半分不同,只人少了些,安静过了头。地上没有血,路上没有玄麟卫。
方才发生在小巷中的那场血腥的恶战似乎只是她臆想出来的,谢汝慢慢眨了下眼睛,抱着侥幸的心思转头,看见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谢汝:“……”
哦,不是做梦。
她犹豫着,就要朝马车走去,只见车那一头的阴影处站着个人,看穿着打扮像是她家的马车夫。
那车夫看见她,便从阴影处出来,走近,抱拳:“大人。”
谢汝一惊,仔细瞧此人的脸,这不是她的车夫!车夫已然被掉了包!
轿帘突然被人从里面撩开,车里满满当当地坐了四个人。
除了嘴里塞着布条的莲月和玖儿,还有一名玄麟卫,以及……她自己!
谢汝快步上前,不可置信地按着车板,“这、这……”
那女子带着帷帽,看不清面容,身量与她极像,就连穿着也可以假乱真。
“很好。”男人言简意赅地评价,他挥了下手,那“车夫”带上草帽,压低帽檐,利落地跳上了车,驾车远去。
谢汝:“……”
那、那她呢……
她怔愣在风里,不知今夕是何年。
很快又一辆马车停在了同样的地方,平瑢从车上跳了下来,将马凳放好,“大人,走吧。”
沈长寄“嗯”了声,朝谢汝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谢汝盯着那手掌沉默了好久,突然负气似的,头偏向一边,一言不发,拎着裙子上了马凳。
沈长寄:“……”
车子缓缓行过闹市区,外头的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车内的气氛却冷得像是裹了银霜暴雪。
谢汝背靠轿窗,侧着头,盯着车帘,好一会儿才眨一下眼睛。
沈长寄端坐在一旁,视线总是漫不经心地扫过少女的侧脸,微微皱眉,握着佩剑的手用了力。
她一向问题都很多,看上去有点迟钝,也不甚聪慧,相遇次数寥寥,她总喜欢对他问“为何”,即便不说出口,那表情也骗不了人。可自打方才,她便一个字都不说,他将她带走,她破天荒般一言不发,沈长寄想不通缘由。
他做事一向不擅与旁人解释,哪怕被人指责独断专行他也从未往心里去,此刻却无端生出了些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