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十一月,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十一月初的一个早上,沈长寄上朝去了还没回来,护卫通传,说柳姑娘来了。
谢汝欢喜着去了前厅,看到的却是柳愫灵哭肿了的眼睛。
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迎上前去,就要去拉柳愫灵的手,“阿灵,怎么……”
柳愫灵一把将她退开,怨毒的目光紧紧盯着她,“阿汝,我家待你如何。”
谢汝微怔,“待我……很好,极好。”
柳愫灵冷笑了声,“极好?呵,那你如今所作所为,又是何意?”
“我……做什么了?”她面露迷茫,有些无措。
到底是多年的好姐妹,柳愫灵见她当真不知,有一瞬间的心软,可想到沈长寄的所作所为,又悔恨万分,觉得自己信错了人。
“你那好夫君,沈长寄沈大人,他联合数名官员联合奏请,上报陛下,说……”
柳愫灵哽咽了声,“说我爹,我爹他伙同瑛王,意欲谋反。”
她咬着牙,噙着泪,字字句句像是浸了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都是诬告,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我爹娘待你那样好,你却在背后做这样的事来害我们?!”
谢汝顿时慌了,六神无主,她想去抓柳愫灵的手,却被人嫌恶地躲开。
她心更痛,“对不起阿灵,这中间定有缘由的,我怎会害你们呢,我……”
“你住嘴!我爹已经被下了大狱,我娘急火攻心病倒了,大夫说她几月都不能下床了,看看你那好夫君,看看他做的好事!”
正说着,谢思究打外头闯了进来,后头跟着一言不发的沈长寄。
谢思究先进了厅,歉意地对谢汝说道:“抱歉,我这就带她走。”
他拖着人往外走。
柳愫灵的哭声一下一下都砸在谢汝的心头,她的眼泪滚了下来,身子晃了晃,沈长寄忙走了过来,扶住了她才能站稳。
她委屈地望向男人,“你说是假的,是演戏。”
“嗯。”
“柳将军入狱了?”
“嗯。”
“柳夫人病倒了吗?”
“不知,但应该是装的。”
毕竟柳将军亦是个妻奴,每日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字字句句都恨不得讲与夫人听。。
“可阿灵她对我失望了……”
沈长寄沉默了。
他不知道柳愫灵有几成的可能对此事一无所知,他看着爱妻这般难过,只能期待柳家夫妇将此局瞒着他们的女儿了。
否则……
若是明知是戏,还这般决绝,还叫他的夫人难过,呵。
这边沈长寄费心费力哄着谢汝,那边谢思究拽着哭得撕心裂肺的柳愫灵上了马车。
马车渐渐驶离沈家,柳愫灵瞬间收了哭腔。
她抹抹眼泪,得意地笑了笑,“我这演技,可还逼真?你看到方才围在外头看热闹的人了没?这下好了,不出一日,所有人都知道我柳家与首辅闹掰了。”
她洋洋自得,没注意谢思究愈发沉痛的表情。
“我不愧是我娘的亲女儿,哎,我感觉在这方面学我娘学了个十成十呢。”她两只手的食指交叉对在一起,比划了个十,“不,七成吧,我还是不太会装哭,眼泪一直不下来,只能干嚎,嚎得我嗓子都疼了,我这眼泪是疼哭的。”
“阿灵……”
“你说我娘怎么这么厉害呢,那眼泪说来就来了,哗,止都止不住,她……”
“阿灵……别说了。”
“嗯?怎么啦?你怎么这个表情?哪里不舒服吗?”
谢思究摸了摸她的头,轻叹道:“你方才看到大人的表情了没?”
“没看到啊,沈大人怎么了?”
“阿灵,你看,这局是沈大人布的,对吧?”
“对啊。”
谢思究缓缓说道:“伯父和伯母将此事告诉了你,你说谢姑娘有几成的可能,也知晓此事呢?”
柳愫灵思考了片刻,“按照沈大人的性子,他应该会和盘托出。”
“是了,你看,他们知道,我们也知道,对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柳愫灵有些不耐烦他啰啰嗦嗦。
谢思究怜惜地摸着她不怎么聪明的小脑袋,“你是在演戏,可谢姑娘不知,她以为你真心实意在恨她,她会很难过。”
“坏了,是啊,我刚刚……”柳愫灵脸色大变,“我方才说了好多伤人的话……”
“嗯。”
谢思究看她的眼神格外心疼,好像要将她的模样刻进记忆里。
“你别这样看我,恶心。”
谢思究置若罔闻,一脸愁思,“谢姑娘伤心哭泣,你猜沈大人会有多心疼?”
柳愫灵:“……”
“那个男人一心疼,你猜以他小心眼的程度,他能否饶了你?”
柳愫灵:“……”
吾命休矣!!
“伯父还在牢里,虽然咱们都知道沈大人无心与柳家作对,可他若是想特意关照什么人,也是易如反掌的。”
柳愫灵两眼一翻,就要昏死过去。
谢思究眼疾手快,按着她的人中,将人活活掐醒了过来。
“我一直想拉着你,可你表演得太投入了。”
“你没瞧见,谢姑娘眼眶红起来的时候,大人的手正按在刀上,若不是我将你拖出来,现在只能捧着你的尸体回去了。”
“阿灵,你放心,你若是去了,柳家和明家的财产还有我替你料理,你养的兔子我帮你喂,你的父母我帮你照顾,对了,我会求大人开恩,给你留个全尸,我会给你买上等的金丝楠木棺材,叫你体面地离开。”
“哇呜呜——!!”
这下柳愫灵是真的吓哭了,哭得从座位上滑了下去,跌坐在地上。
“爹……女儿对不起你啊爹……”
谢思究终是没忍住笑意,将人捞了起来,抱在怀里。
他低声笑着,“叫你演,就该找人治治你。”
“呜呜呜……”
“行了闭嘴吧,吵死了。”
“呜唔……嗷,狗、狗东西,你掐我。”
“闭嘴,吵,擦擦鼻涕,都流到嘴里了。”
“谢贼狗东西,死了我也拉你下地狱。”
谢思究笑得眯起了眼睛,“好,下地狱,回去写一封道歉信,我替你送过去。”
“……嗝,好,算你有良心。”
谢思究拿着帕子给她擦脸,心里想着,她鼻涕眼泪一大把的时候,也怪可爱的。
第67章 “夫君,你就好好在这里……
柳愫灵走后, 谢汝便一直郁郁寡欢。
沈长寄将仇记在了心里,可旁的是都要往后拖,当务之急便是将人哄好。
这件事他驾轻就熟, 哄着人回了房间,宽慰的话说了一箩筐, 都不如身体力行做些愉悦的事来得管用。
他吻掉她眼角的泪, 心里莫名满足。这是为他流的眼泪, 这才是对的,她的眼泪只能为了自己而流。
沈长寄扣着她的手, 五指从指缝间隙划入, 与她十指相扣。吻从她眼角下落至唇,将呜咽声都吞了下去。
她轻声嘤咛,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什么柳家, 什么做戏,什么争吵, 她全都记不起来。
直到最后,她颤抖着感受着一波又一波的海浪,脱力似的, 慢慢安静了下来。
“不要了……”
她将人推开。
沈长寄通常是很体贴的, 知道何为点到为止, 见她累了,便作罢。
他拿了热毛巾来,为她擦拭干净, 又为她换了干爽的新衣服, 才又将人抱在怀里,用被子裹好。
谢汝筋疲力尽地窝在他怀里,眼睛垂着, 手指勾着那个白玉吊坠把玩。
“不睡?”
“夫君,你信命吗?”
“不信。”沈长寄道,“我更相信事在人为。”
“我从前也是不信的。”
可若是没有命运之说,那么重生又作何讲呢?
前世她过得一塌糊涂,她没能和爱人长相厮守,还和他共赴黄泉。前世她以为自己是谢家的孩子,没有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前世她没来得及经历后面的这些事。
前世死了以后,不知道华氏是否早早地被她的贴身婢女下毒害死了,不知道伶娘怎么样了,不知道等待柳家的命运是什么,不知道兰妃娘娘的头疾治好了没,不知道孟公子是不是病死在街上了。
更不知道她能死后又重生,前世的他又去哪了。
谢汝简单地回顾了一下重生回来后的这几个月,恍然间发觉,原来不知不觉间发生了这么多事。
原来她也能做这么多的事。
“夫君,谢谢你。”
她微微仰头,靠在他的臂弯里,与他对视。
沈长寄支起头,垂眸望进她灿若星辰般的眼眸中。
她瞒着重生之事,他心知肚明。她此刻有万语千言都藏在心底,幸而他能读懂她的未尽之语,知晓她这一声谢是在说什么。
喉结微微滚动,低沉的笑声溢了出来。
“旁人的生死与我何干?”
“若无阿汝,何来此般?”
他说这话时,语气狂妄不羁,字里行间不由自主露出几分他对生命的蔑视。
谢汝知道,他今生是个什么样性子的人,她一早就知道了。
她主动抚上男人的脸颊,目光柔情似水。
沈长寄伸手贴上她的手背。
若是没有她,华氏死便死了,西戎有本事挑起大轩内乱,他亦有能力平息战乱。
忠臣良将被迫害与他又有何干系?他甚至乐见于此,唯有其他人的势弱,才能衬出他的重要,权利才能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成宣帝无人能用,只能依靠他,成为那个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人,比什么都重要。
可有了谢汝,他愿意做个好人,做一个假装知道忠义为何物、心怀天下、知恩图报的好人。
沈长寄蓦地翻身,将人压下。
他在心底默默地想——
“阿汝,若你知晓我心中所想,你定不会爱我。”
他这般不堪,她怎会喜欢。
沈长寄突然想起来关于前世的梦,前世的他,似乎是个外表如孟玹那样的温润公子。
白衣飘摇,不染凡尘,哪会像他现在一般……
他埋首在她颈窝,独自神伤之时,忽听谢汝道:
“得遇夫君,乃阿汝一生之幸。”
男人身体微僵,他的气息微沉,伏在她身上未动。
他轻声问:“阿汝不觉得我这样的人很可怕吗?”
谢汝柔声回:“夫君是哪般的人?”
“我……”
“不择手段,是你的生存之法。我不会要求一个从泥沼荆棘中爬出来的人,心怀善念,因为那实在太难得。”
天下能有几人挣脱于尸山血海,又不沾染一丝一毫污秽呢?
“夫君,你只是很多事都强硬惯了。不会做,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怎样做是好的,我并不嫌弃你。”她说。
她很想告诉他,不管是前世的他,还是今生的他,都一样叫她喜欢。
在谢汝看不到的角度里,沈长寄慢慢笑了起来。
值了。
他想,就算是叫他背叛灵魂,能换取与她生生世世在一起,也值得了。
倘若此生再做一次选择,他依旧会选择重新来过。
情之所至,再次的亲昵水到渠成。
她与他的默契日益增进,他们总是能第一时间发现对方情绪的不对。
比如此刻,谢汝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突然在他身上感受到了恐惧,她很累了,可仍旧予取予求,没有叫停。
若是用这样的方式能叫他开心些,那么,她愿意。
谢汝累得睡着了。
沈长寄坐在床头,看着她身上的青红的痕迹,懊恼地抿紧了唇。
他没控制好力道,有些失控了。
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为她清理好后,每隔一会就要用额头去试一下她的体温。
小心翼翼地陪着她大半宿,见她一直睡得熟,未曾发热,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夜半三更,窗外突然有飞禽飞过扇动翅膀的声音。
沈长寄披上外袍,走了出去。
廊下的柱子旁,一只信鸽乖巧地在吃食。
沈长寄弯下腰,将绑在鸽子腿上的信抽走,回了房间。
展开,是一个字条,贺离之的字迹,上写着:
“深夜占卜,卦象凶,万事小心,望珍重。”
凶?
沈长寄将字条置于烛火之上,顷刻间,火苗吞噬了字迹,只留下了些灰烬。
他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散了散身上的烟味,回到床榻上,搂着娇妻沉沉睡去。
隔日天未亮,沈长寄便早早地起了。他检查了一番,发现谢汝并未有任何异样,这才放心地去上朝。
轿子停在皇城外,打帘下轿。
“沈大人早啊。”刑部尚书袁别打了个招呼,便和同伴一起进了城门。
沈长寄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三三两两同僚的问候,想着昨夜的事,不紧不慢地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