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陛下已有灯枯之势……”
沈长寄挥手打断,“成福在此侍候,御医留人轮守,其余都退到殿外吧。”
他的视线在楚贵人带血的衣裙和手上打转,若有所思。
视线突然被人遮挡,是贺离之不着痕迹地挡在了楚贵人的面前,神情肃穆。
沈长寄微微挑眉,“国师跟我来吧。”
二人一前一后往外走。
沈长寄出了门,停在廊下,目光久久放在远去的楚贵人的背影上。
“沈大人,这边请。”
贺离之道。
再一次被打断,沈长寄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走至一宽阔僻静之所,贺离之才将今夜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今夜一共发生了三件事。”
“其一,沈玥璃突然从冷宫里闯了出来,她一路疯跑,刺伤了宫女数人,还将前来看望六公主的广宁侯府谢大姑娘给伤了。”
沈长寄有些意外,“谢窈?”
许久没提到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是,谢大姑娘的双眼被沈玥璃刺瞎了,太医说复明无望。”贺离之道,“大人若想让她好,微臣可想想办法,并非全无可能。”
“不必了。”沈长寄说。
贺离之淡淡笑了下,又道:“其二,沈玥璃伤了人后,直奔陛下的寝宫而来,也不知是什么稀奇的疯病,她跑的太快,竟是让玄麟卫一时间都难以追上。她闯进了陛下寝宫,意欲行刺。”
他顿了顿,低声道:“被侍疾的楚贵人一剑斩喉,当场毙命。”
沈长寄微眯了眸,“当场毙命……”
沈贵妃竟是死了。
“楚贵人的剑何来?”
“是陛下挂在床头的那一把。”
沈长寄沉声道:“不曾想楚贵人一女子,能手执那般厚重的剑,一剑将人致死,真是深藏不漏。”
贺离之今夜看上去格外正经,神情自始至终严肃冷漠,全无平日装腔作势的世外高人模样。
“第三件事是什么。”
贺离之转身看了一眼寝宫,扯了下嘴角,却说起了旁的事。
“沈大人,对不住,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他说,“大人可知陛下的病是为何?”
沈长寄沉吟片刻,“是楚贵人?”
贺离之自嘲地笑了笑,“是,她第一次下毒时正巧被我瞧见,我替她遮掩,还将闲杂人等都支走,这才没叫她暴露。我警告过她莫要轻举妄动,但她显然没听,还险些坏了我们的计划,是我大意了。”
“今夜也是?”
“嗯。第三件事,便是她今晚第二次趁着无人给成宣帝下药,她想叫他一觉不醒,可前朝之事未定,若是叫那皇帝老儿就这么死了,那怎么行?正巧沈玥璃闯了进来,她别无选择,只能将人杀死。”
贺离之突然笑了起来,低声道:“这狗皇帝的命真抢手,我想要,您想要,贵人也想要。不若我将他弄死,尸体分成三块,咱们一人一块如何?”
沈长寄也笑了声,“那只怕不够分。”
“大人,你可知楚贵人她是受谁意进宫的?”
沈长寄没说话。
是谁派来的都再不重要了。
“早做准备吧。”他撂下这一句话,便扬长而去。
贺离之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是在说国丧与换帝的事。
“天要变了……”
蛰伏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
谢汝醒来时,沈长寄还未回来。
平筝替人传话,“我哥天没亮就跟大人进宫了,他说不用担心,处理完事就会回来的。”
谢汝的眼皮一直突突狂跳,她实在都无法做到心平气和。
心难平静,背着药箱去给孟玹看诊。
孟玹一早就得了宫里的好消息,见谢汝心不在焉,也没有多说,只等沈长寄亲口回来将这些事讲给她听。
他笑着宽慰,“他今日怕是要晚归。”
谢汝敷衍地点点头。
探望完孟玹,谢汝抱着药箱回了主院,她坐在主院的石桌上,翘首以盼了大半日,午时前后下起了雪。
“阿嚏……”
她裹了裹虎皮披风,身子瑟缩了下,怔怔地望着从天空飘落的雪花。
“咱们快回屋吧,要是冻病了大人要生气的。”
谢汝吸了吸鼻子,“嗯,那他要是回来了第一时间告诉我。”
平筝无奈道:“好好好。”
“心里不踏实,总觉得出事了。”
她裹着毯子,人缩在榻上。
平筝将炉火烧得更旺,小声嘟囔:“大人不叫别人出事就不错了……”
谢汝意识昏沉,慢慢陷入沉睡。
等她再有意识,发现自己被一个熟悉的怀抱揽着。
“什么时辰了……”
“快到酉时了。”沈长寄放下了书册,手指触了触她的脸蛋,“饿吗?”
“唔……还好,你回来的挺早。”
沈长寄低声道:“想着你,就快点回来了。”
谢汝清醒了些,连忙问了宫里出了什么事,沈长寄如实告知了她,她听到沈玥璃死了的消息后,沉默了好久。
“怎么?不开心吗?”沈长寄双手将她提抱起,放在腿上。
“其实我并未想要将她置于死地。”她说。
“嗯。”
“倒不是我心慈手软,只是若叫她活着,那毒药会一直纠缠、折磨着她,这一死反倒叫她解脱了。”
后半生都饱受虫蚁噬心、吞噬理智的痛苦,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这是谢汝原本便想好的结果。
楚贵人的那一刀斩断的是沈玥璃的痛苦,叫这样一个背信弃义的人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死了,谢汝的心里实有些意难平。
“夫君,你说母亲被最信赖的朋友背叛的时候,她在想什么呢?”
沈长寄想了想,“若是我,想的一定是你。”
若此生有那么一个生死关头,他想的一定是还没能和爱人长相厮守,想着既然重活了一次,为何又没能走到终点。
“我不敢想,夫君。”
她轻声说道。
沈长寄温柔地抚平她的眉间,“可需要我将沈玥璃的尸骨带出来,叫你泄愤?”
“算了,算了……”
或许是上天注定的吧,注定叫她心里存一分遗憾。鞭尸这样的事,她做不出来。
“成宣帝的命,你可要亲手了结?”
沈长寄叫贺离之按捺不动,先回来问一问谢汝的意愿,毕竟成宣帝咽气这样的好事若是她想亲眼看着,他也可以安排。
谢汝却摇了摇头,“你去问问舅舅吧,他或许会很愿意。”
她神色萎靡,埋在男人的怀里,“就这样吧,累了。”
沈贵妃死了,她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大仇得报的快感,反而是更加的空虚。
这些日子,仇恨在与孟玹相认的那一瞬间被填满内心,她活得很累。她想回归和沈长寄携手一生的平淡生活,这才是她重生的目的啊。
她对于自己的身世多少都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实在难以像孟玹那样感同身受。
眼下,她也算是亲手杀了沈贵妃,陆元霜的仇她报了。陆家毁于皇权之争,她实是无能为力,她清楚自己的能力,剩下的事只能依靠她的爱人。
谢汝又困了,半梦半醒间,有人把她抱回了床上。
“夫君……夫君……”
沈长寄低声应着。
他抱着她,一起睡着了。
后半夜,雪越下越大。
沈长寄忽然就醒了。
他靠在床头,局促地呼吸,心口剧烈地痛着,身上的寝衣被冷汗浸透。
他好久不做梦了,再一次梦到了前世。
他又梦到了前一世她死去的场景。
怎么回事,为何又梦到那样叫人绝望的画面,他们现在的生活明明很幸福,毫无预兆地,为何又将人忆起往昔。
有细碎的片段从脑海中闪过,他敏锐地捕捉那些画面,那是前世,他得知她嫁人的消息后,冲到沈国舅的书房中质问他的场景。
心口再一次绞痛,疼得人很想将胸膛穿破。
“将那心挖出来”,他满脑子都是那一个念头,好像它离了身体,痛苦就不复存在了。
他的脑海里充斥着这样一个疯狂的念头,他从床下摸出一把匕首,拔开刀鞘,寒意森森的刀刃泛着冷光。
“夫君……”
谢汝梦中无意识的呢喃突然唤醒了他。
他有一瞬间的迷茫,怔然回神,才发现刀尖已经抵上了心口,划破了衣服,很快就要刺破皮囊,直扎心底。
“夫君……”
咣当——
沈长寄扔了刀,将妻子揽进怀里,他的心跳很快,抱得很紧,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第78章 大结局上 “沈大人,恕老身直言,你并……
沈贵妃死得不体面, 但顾及她是三皇子的生母,还是准以全尸下葬,弑君的罪名虽不牵连三皇子, 但他已无任何争储的可能。
成宣帝的病一日比一日重,他已经不能自己进食进水, 难得清醒的时候也是干瞪着眼, 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声嘶哑的叫喊。
他的近身大总管太监成福被沈长寄软禁, 兰妃与五皇子忙着见朝臣,明妃早已被伤透了心, 被柳愫灵陪着, 待在明熙宫安心养胎。至此为止,他身边亲近的人只剩楚贵人。
“啊,啊……”
这一日清晨, 成宣帝睁开眼,看到自己床榻边站着个太监打扮的人, 身形背影很陌生,不认识。
那人正背对着他,和楚贵人说话。
整间寝殿很安静, 只有他们三个人。
“啊……”
他嘶哑着嗓子, 不住嘶吼。
远处说话的两人同时看了过来。
成宣帝努力想要看清楚眼前的景象, 可他的眼睛也愈发不好用了。他看到那个太监朝自己走近,楚贵人站在原地,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想抬手招楚贵人过来, 想问她, 此人是谁,莫不是要害他?!
可楚贵人却突然背过了身子,看着门口的方向。
那“太监”朝他越走越近, 恐惧感摄住他的全身。
“啊!啊啊!!”
成宣帝如一条离了水的鱼,身下的龙榻是砧板,他躺在板上,动弹不得,只能任人宰割。
似是察觉到有危险靠近,成宣帝扭动着他微胖的身躯,眼睛不住地往楚贵人的方向看,奋力求救。
“太监”走到近前,他抬起头,冲成宣帝笑了笑。
他从袖中拿出一包药粉,掏出一条洁净的帕子,把药粉倒在上头,然后帕子盖到了成宣帝的眼睛上。
成宣帝拼命摇摆着头,想要将帕子甩掉。
“啊!啊——!!”
那“太监”低声叹了口气,“看清楚些再上路,难道不好吗?”
他的声音不细不尖,微微的低沉,带着温润的笑意,显然并不是真的太监。
药粉起效,糊在成宣帝混沌的眼珠上的那一层薄雾散了,他终于能看清楚眼前的人脸。
是一张俊美的男子的脸。
十多年过去了,这张脸早就褪去了青涩,变了模样,但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以及右眼正下方的一颗褐色的泪痣,叫成宣帝瞬间认出了来人。
“你,你……啊……”
“我是孟玹啊,八殿下,你忘了吗?”孟玹微微附身,慢慢贴近成宣帝的脸,笑得如鬼魅,“忘了吗?我是陆元霜身边的小跟班啊。”
“你还记得陆元霜吗?”
“就是那个被你背叛,失去挚爱,家破人亡,最后客死异乡的陆元霜啊。”
孟玹弯着唇,眼里却是一片冷漠。
“是你亲兄长最爱的那个陆元霜啊。”
“啊……啊!”成宣帝鼻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手吃力地抬起,想要去抓孟玹的脸。
孟玹笑着将手伸向成宣帝的脖子,他慢慢扼了上去,缓缓收紧五指。
成宣帝呼吸困难,他的脸变得通红,手指用力抓住被褥,两条腿也突然有力了一样往外瞪。
“先生,不可……”楚贵人突然紧张地制止。
“我知道,掐死会留下痕迹的。”孟玹笑着松了手,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看成宣帝如看一只蝼蚁。
“萧顺明,你记住了,我来替陆家那几十口人命找你报仇了。”孟玹说,“当年,是陆家人替你背了黑锅,你才坐上了皇位。如今,也是陆家人毁了你的皇位,亲手了结了你的性命,你记住了。”
他拿出一个黑色的瓷瓶,将里头的药丸给成宣帝强灌了下去。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成宣帝咽气了。
孟玹亲眼看着他咽了气,摸了他颈部的脉搏,直到那处不再跳动,才拿出一条帕子,仔细地擦了手指,连指缝都没错过。
……
成宣十七年腊月初十,大雪漫天飞舞。
天地间一片缟素,鹅毛大雪飘向身后,孟玹垂着眸,嘴边带着满足的笑意。他逆着人流往外走,雪片落在他肩头,久久不见融化。
踏着响鞭的声音,穿过宫巷,迈过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