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亲自将小夫妻二人引到一旁落座,熟络地与之攀谈。
有不明就里的人好奇:“那是首辅大人?”
“是啊是啊,真是奇了,没想到表姑母能请来这般人物。”
“能叫姑奶奶应允来她老人家的宴席,只怕是外界对首辅大人的传言都做不得真啊。”
“是了,是了,传言不可尽信……”
“据说首辅夫人慧智兰心,亦是十分有才之人,二哥逢人便夸,说沈夫人有大能,在医术造诣上远超他。”
众人又是一声低呼,频频往沈氏夫妇的方向打量。
能来此参加寿宴的皆是品行家学都无可挑剔之辈,他们就算议论,也不带任何贬义,他们眼中都只看得到对方的优点与长处,不会对旁人过于苛刻,指手画脚。
那些打量的目光并不讨厌,相反的带着善意,可沈长寄仍被看得全身不舒服。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蜷,忍着把那些看阿汝的人的眼珠扣下来的欲/望。
华氏察觉到沈长寄的不悦,心里暗自好笑,她侧了侧身子,站在谢汝的面前,将那群愣头青的目光都挡在身后。
沈长寄赞赏地看了华氏一眼,这才满意地端起茶杯喝茶。
“夫人,大人,请稍坐片刻,待母亲起身,我迎二位去内院。”
谢汝一惊,“内院?”
他们是头次上门,且与华家说不上亲厚,非亲非故,为何会被如此厚待。
华氏笑着点头,“夫人先前救了妾身一命,母亲说要好好谢谢您。”
“都说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妾身虚长夫人些岁数,管夫人叫娘是不太合适,但我华家说到底欠夫人一条命,夫人乃是贵客,自该受最尊贵的礼遇。”华氏俏皮地半开玩笑似的说了此番话,眼神真诚。
谢汝却觉得受之有愧。
“为医者,怎能见死不救?夫人莫要太客气。”谢汝推脱道,“更何况夫人那日助我入宫,叫我见到了我夫君。”
她转头看了看沈长寄,庆幸道:“我得以求救成功,还要托了夫人的福。”
华氏摇头,怎么都不肯认同。
什么能与一条命相比?
没一会功夫,老夫人身边的丫鬟来传话,说老夫人起了,叫人进去。
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下,谢汝和沈长寄跟着华氏进了内院。
谢汝瞧见其中一个小姑娘满是期待的目光,失笑道:“他们不能进去吗?”
华氏看了一眼那群小辈,笑道:“他们不能,亲缘隔得较远,年轻人还吵闹,母亲喜欢清净,自然不会见他们。”
她见谢汝沉思,笑着解释道:“我母亲年轻时惠及不少人,有的是承了母亲的救命之恩,有的是受了我父亲的惠,那些人每年都要来送贺礼,但他们是进不来的,能进来的也不一样能见到父亲母亲。”
走在廊下,过门槛时,沈长寄下意识扶了一下谢汝的手臂,见她走得稳当,才又松开,淡声道:“华家倒是神秘得很。”
华氏笑着打趣:“可不,二位马上就能见到比皇帝还神秘还不好见的人了。”
她说话坦率至极,颇得谢汝的好感。
过了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来到了正房的院中。
院子里丫鬟小厮忙成一片,他们正在院里搭建一个简易的帐篷。
“待会在这里招待宾客,”华氏解释道,“二位随我来。”
门口站着两个丫鬟,见华氏来,合力将门帘挑起。华氏走在前头,沈长寄扶着谢汝,进了正房。
华老夫人坐在太师椅上,背挺得笔直。她如今六十,却头发黑亮,不见鹤发。慈眉善目,精神矍铄。那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好像有光。
“娘,客来了。”
华老夫人柔和的目光打量着谢汝,又看了看沈长寄。
她拄着木杖站起身,慢慢走到谢汝的面前。
她盯着谢汝的脸看了好久好久,才道:“将你的手伸出来。”
谢汝不明所以,把手伸了出去。
华老夫人满是褶皱的手托着谢汝的手,她盯着手相看了看。然后走到了沈长寄面前,对他说:
“你的手,伸出来。”
沈长寄照做。
老夫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突然一把抓住了沈长寄的手腕。
谢汝微怔,“老夫人……”
华老夫人没言语,那只手用力地扣着沈长寄的手腕,力气之大,好似有把钳子一样扼住,她指尖搭在脉上,微阖了眼睛。
一屋子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华氏更是面色逐渐凝重,担忧地看着。
过了会,老夫人松开了沈长寄的手腕,突然笑了起来。
说了一句:“善。”
她不理会众人的一头雾水,转身挥了挥手,朝内室走去。
“乏了,乏了。”
丫鬟跟上,搀着人往里走,外间一下空了不少。
华氏皱着眉,自言自语:“怎么回事……”
谢汝问:“老夫人这是?”
华氏神色复杂地看着沈长寄,直言道:“大人可是身患顽疾?或是……不治之症?”
“是!”谢汝眼前一亮,“老夫人看出来了?她有办法?”
华氏不确定地摇了摇头,“我也不懂母亲是何意,但她说‘善’,应是无虞的,否则方才她的神情不会这样轻松。”
谢汝松了口气。
谢汝和华氏一边聊着,一边往外走,沈长寄跟在后面,慢慢皱起了眉,方才华老夫人直视他的眼睛时,叫他本能地不舒服,那是好像能看穿一切的眼神。
整个寿宴直到结束,他们都没有再见到华老夫人。
华氏把人送出了府,回了主院。
她轻手轻脚地回了屋,以为老太太在休息,可一打门帘,正好瞧见老太太神色慌张地把什么东西往身后藏。
华氏:“……”
她哭笑不得,走了过去,“娘,又偷藏云片糕了?”
老太太尴尬地笑了笑,手从身后拿了出来。
华氏将糕点盒没收,交给丫鬟。
“你不能趁着爹去找舅舅喝酒的功夫你就偷吃,你不能吃糖的忘了?”
华老夫人讪讪地,“那孩子送的,我就尝尝。”
“沈夫人送来这个也不是给你的啊,她是听说大嫂喜欢甜食才带来的,您倒好,大嫂在外头招待宾客,您在屋里偷她的零嘴吃。”
“……我没有。”老太太嘟囔。
“您在这样,小心我与爹告状。”
“你这死丫头,就知道告状,知道了知道了,我不吃就是了……”华老夫人苦着脸,“在外要听那糟老头子的,在家还要被你这个出嫁了的姑娘管,我就是欠你们父女的。”
华氏淡笑不语。
正说着,华家大嫂从外头一撩帘子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她匆匆打了个招呼,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动作很是豪迈。
“母亲,客人都走了。”她说。
“哦,好,你辛苦了。”
“哟,母亲这是怎么了,一脸不高兴的?”华家大嫂瞧着这老太太一副受气包的样子,觉得可爱。
老夫人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与大儿媳妇撒娇,“还不是你这妹妹,一天都不叫我舒心,我心里头不痛快呢。”
大嫂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食盒,笑道:“我当多大的事呢,没事母亲,咱想吃便吃。”
老太太眼前一亮。
“只不过咱们原先约定过的,每月都有固定的份数,今儿可才初三,您可不能多吃,不然接下来的日子可就苦喽。”
“啊……”
老太太失望极了。
“不过呢,今儿您寿辰,可以额外吃一片,就一片,多了可不给。”
老太太原本以为一口都吃不到了,现在一听还有的吃,顿时喜出望外。
华氏笑着,“还是大嫂有办法。”
“老小孩老小孩,你得哄着点。”大嫂爽朗一笑,“对了,妹妹,我来是想问问你,那位沈夫人你可相熟?”
华氏这下也想起来找老太太是为了什么,“险些忘了……对,认识的,我来与娘说她的,怎么,大嫂提她是为何?”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觉得她有点眼熟。”华大嫂道,“嗨,也可能是我想多了,整日打交道的人太多,八成是有长得像的我没记住,过了个熟脸。”
华氏点点头,没将大嫂的话放在心上,她转头问老太太,“娘,您今日那一出是何意啊?您……认得他们?”
华老夫人手一顿,把刚拿起来的云片糕放了回去,敛了笑意,神色逐渐认真,她拄着木杖,走到了窗边,目光幽深,不知其想。
好半天才叹了口气。
“这二人身上有奇缘啊,大善,大善啊……”
她从自己的脖子上解下了一个白玉吊坠。
华氏瞳孔骤缩。
“这!这这……”
华老夫人微眯了眸,“怎么,你认得这石头?”
华氏点头,“方才沈夫人拿了一条一样的给我看,问我是否知道那玉石的出处。”
“那你可认得?”
“不认得,那玉是极好的,做工像是出自咱家,但我清楚,咱家没有过那一样东西,而且那石头灰突突的,毫无光泽,不可能是咱家的。”
华老夫人“嗯”了声,把自己的这块递了过去,“那你瞧一瞧这个。”
华氏接过,仔细观瞧。
玉是同种,极其稀有,天下只怕也没几块。大小一样,形状也相似,但老夫人这一块晶亮剔透,莹润光滑,与谢汝带来的那一块完全不同。
“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大嫂也凑了过来,她管着家里的玉器生意,也懂得不少,“母亲,这奇玉是您这些年在外游历所得吗?”
“是。”
华氏与大嫂面面相觑。
怪道她们都没见过,老太太在外游历六载,前些日子才回来,
“我原先还奇怪,那孩子为何如此古怪,原来是如此,原来如此……”
无人能听得懂老夫人在说什么。
“老夫人,府外有位姓沈的大人求见。”
有丫鬟来禀报。
“……沈?”
华氏与大嫂皆能瞧见对方眼中的疑惑。
华氏问:“只有一人吗?他身旁没有跟着女子?”
“没有。”
华老夫人却轻声笑了起来。
“去而复返,看来他心里亦有诸多不解。”
“请他到前厅去吧。”
第76章 “夫人是与陆家有何亲缘……
一炷香时辰以后, 华家老夫人被华氏搀着,缓慢走进了厅中。
沈长寄从座位上起身,微微弯腰, 拱手行礼。
“年轻人,坐吧。”
“老夫人, 晚辈此来, 只问一件事。”
老夫人拄着杖, 缓步经过沈长寄,她的手轻扶座椅把手, 慢慢坐下。
她心中早有猜测, 无非就是心疾之症。
“请讲。”
沈长寄微微抬头,说出的话出人意料。
“不知老夫人可知道陆家。”
“……”
屋内顿时一片鸦雀无声。
老夫人沉默了会,抬手一挥。屋中所有下人都退了出去, 华氏正犹豫要不要离开,老夫人开口留下了她。
老夫人的脸色有些难看, 华氏担忧地走到母亲的近前,她犹豫地问道:“哪个陆家……”
沈长寄直言道:“太医院院使陆家。”
他目光如炬,紧盯着老夫人的表情, 不错过一丝一毫的线索。
方才华氏的皱眉和老夫人的恍惚, 已经叫沈长寄的心中有了数。
华氏看着自己的母亲, 她眉头皱得更紧,“抱歉,沈大人, 我母亲身子不好, 此事改日再说吧。”
沈长寄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自是不会多留,他拱了拱手, 正欲离开。
“等等……”老夫人颤巍巍地抬起了手,“你与……你与陆家,有何关系?”
沈长寄转回了身,说道:“这与老夫人又有何干系?”
华氏一听便恼了,她柳眉皱起,语气有些不客气,“大人请回吧。”
她说罢便再也不看沈长寄,弯下腰,手在老太太的背后顺气,“母亲,不想了,咱们不想了。”
沈长寄抿了下唇,“沈某此来并非要追根究底,让二位回忆起不好的事,很抱歉,告辞。”
他来此本就不是要从华家人嘴里听到什么真相,华家人认识陆元霜与否,都不能对现在的任何事有任何的改变。
他只是见阿汝回去以后魂不守舍,他的心属实难安,因此才不抱希望地多跑了这一趟。
若能窥探什么蛛丝马迹便甚好,若不能,便算了。
哪怕华家人不愿讲,孟玹不愿讲,任何人都不愿讲,他也能想办法拼凑出真相,叫阿汝放心。
好在此行并非一无所获,老夫人的反应已然足够表明,华陆两家是友非敌。
沈长寄再次转身往外走,老夫人突然挣开了女儿的手,急切地走了过来。
“陆家与你有何渊源我不管,若你是为了陆家来的,为了当年的冤来的,我……老婆子我……”老夫人捶了捶胸口,悲戚道,“我替陆家那几十个没法再开口的冤魂谢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