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水立在日头下,耳边听着院里的鸟叫声,只觉脑子轰隆隆作响,她到现在仍然觉得自己没做错,怎么能算错,这是后宅,后宅里的女人惯来杀人不见血,她守着自己的男人,想让他眼中心中只有自己,她不是元空的妻子,甚至不能在外人跟前承认自己是元空的女人,她所能凭仗的只有元空的爱,元空爱她,但元空的爱却不能让她安心,因为那些豺狼张着獠牙想将她从元空的身边脱离,元空太善良了,他见不得杀人,也见不得黑暗,他希望她能和他一样宽以待人。
这怎么可能?她自小在温烔的后院长大,这种弱肉强食的情形不知发生过多少次,她只要稍微退却,等待她的就是死亡,她习惯了与人厮杀,如果这样的能耐都被剥夺,即使元空能保护得了她一时,也不可能保护得了她一世,她迟早会死,她不想死,她想永远陪在元空身边,生老病死都有她,谁也不能剥夺她的位置。
两个丫鬟理好行李出来,温水水重又看一眼院子,最终踏步往后门走,恰见门边守着两个老妈妈,她想离开,那两个老妈妈好声好气的陪着不是。
“表姑娘,您别为难奴婢们,好生呆屋里头吧,这外边儿也不安全,您若是想出门玩,等殿下回来再陪着您也好啊……”
“是啊,您身娇肉贵的,总不能在外面遭罪。”
温水水揪紧帕子,垂下眼又抬起,她笑一下,“你们去问问西松园的老夫人,看看她让不让我出。”
那两个老妈妈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苟着腰转出主院,去了西松园。
过半晌那个妈妈回来,冲门边守着的妈妈挤眉弄眼,两人通意,打开锁将后门拉开,嘲弄道,“请吧。”
这两字让温水水一下湿了眼,就是这样才对,这府里没有人欢迎她,元空和杨老有什么用,后宅终归捏在容氏手里,她不喜欢她,她永远没有好日子过。
温水水忍着难过挺直身板,在她们的目光下扬长而去。
周宴才住进临襄坊的府宅,大门前高高挂着周府两个字,堂堂正正的府邸,他进府里屁股都还没坐热,就听守门的小厮跑进来说,温水水过来了。
他匆忙迎出去,就见温水水领着两个丫鬟,大包小包的行李堆在门口,确实是要搬进来的样子。
周宴不知道她和元空发生了争执,仍笑着道,“小小姐这是瞧新府邸成了,想来住一住?”
他招呼府里人来接行李,乐呵呵领着人进门。
温水水神情略冷,眼神也虚浮,根本没精力回答他,便是连谎话也不想编。
从梅拉着周宴到一旁,小声嘀咕,“小姐跟殿下吵架了。”
周宴皱眉,“昨儿个还高兴,怎么一夜的功夫就变了样……”
他说到这顿时停住,昨儿两人欢欢喜喜的过来看府宅,钱两是元空付的,当时他还觉着年轻人可靠,这一转头就闹翻了,怎么那么巧,想来是这府宅并不是他诚心想买的,约莫是温水水软磨硬泡,求着他买下来,终归是不愿意,若不然又岂会争吵,这后头如果有机会,还是把钱还给他的好,免得多生口舌。
他叹气,把人迎进府里。
不远处马车停着马车,车窗开了一小半,三双眼睛看着那府门合上。
“这个姑娘还真住到临襄坊了,”姚谨宥称奇,抛了个媚眼给还盯着那边看的温昭,“你认得她?”
韩启凌摇着折扇,“那可是他的心上人。”
温昭猛地收回目光,烦躁道,“她怎么住这边了?”
姚谨宥慢腾腾的倒着茶,看茶水晃荡,“昨晚大殿下过来买府宅。”
温昭眼微眯。
姚谨宥端着茶水极自然的递给韩启凌,随后又倒一杯茶给他,“我还当她是殿下府里的姬妾,没想到就是个不入流的女人,怎么你也好上这口了?”
温昭咕了一口茶水,心下惊疑不定,所以元空是玩腻了,还是玩的起兴,左右没真放她走,他根本摸不清处状况,那笔钱他也还没凑出来多少,要是这个时候元空腻了,他抓紧把钱送到他手里,那姑娘一定会被他要回来。
姚谨宥和韩启凌默契的互相瞟一眼,随即自兜里掏出来几张银票,“你借的太多了,我这里就三百两。”
韩启凌也象征性的摸出五张银票,“温二,你一下子借这么多钱,我也拿不出来,这五百两还是我前头跟人赌马赢来的,原本还想出去喝两杯,便宜你小子了。”
温昭收了他们的银票,沉着目道,“又不是不还。”
“这么几个子你温二都还不起,回头拿你那个姨娘抵,也不亏,”韩启凌哈哈大笑。
温昭目中闪过一丝精光,掀了帘子跳下马车,一路出了坊门家去了。
——
元空下午才回的府,院里空荡荡,他一进屋就发现温水水不在了,她平日里用的穿的戴的悉数没留下,屋里恢复成死寂,没有了鲜活,也没有她的欢声笑语。
他陡然心慌,快步走到后门,那两个妈妈坐在台阶上,边磕着瓜子花生,边说风凉话。
“这好人家的姑娘会做出那等不要脸皮的事吗?在院子里露胳膊露腿,跟咱们殿下撒娇卖痴,这男人是好这一口,可时间长了也腻,凭她生的花容月貌,那也抵不过人走茶凉。”
“可不是,瞧瞧她走时的模样,小脸儿白的吓人,老夫人说不留就不留,咱们府里谁敢跟老夫人作对,她也就仗着有殿下宠才敢跟老夫人对抗,她也不想想,连个妾室都没捞着,怎么敢蹬鼻子上脸?”
她们手里还吃着温水水买来的零嘴,嘴里却说着对方的坏话,心思歹毒的让元空遏制不住憎恶,他慢慢走到两人面前。
那两个妈妈见着他立时抖擞,皆伏到地上给他磕头,“奴婢给大殿下请安……”
元空面无表情,“去管家那里交了差事,府里不留嘴碎的人。”
两个老妈妈登时吓傻了,还不待她们求饶,元空朝身后跟着的小厮挥手,几个小厮就推着她们走了。
元空深深吸一口气又吐出,踱步出了后门。
他到临襄坊时,温水水在屋里用膳,她整整一天没进过食,可腹里也没多饿,她一点一点米饭塞嘴里,吃的甚至反胃。
含烟领着元空进屋,她抬头见到他,手抖了一下,饭是吃不下了,她放掉碗,偏过去脸轻声道,“你来干什么?”
含烟悄悄关上门。
元空站着没做声。
温水水缓慢起身,走进里间顺便关上隔门。
元空望着那满桌子菜没动多少,猜也知她没胃口,他走到隔门前推一下,果然她从里面上了栓,他说,“开门。”
里头不理他。
他顿了顿,忽的手上使劲,竟一下将隔门自外面轰开。
那门嘭的倒下,屋外面从梅听见动静生怕温水水挨打,还想往里闯,含烟拧着她的胳膊把人拉走了。
元空跨进门,只见她窝在躺椅上,垂着眼没声响,脸白唇红,像玉雕的人,失去了生气。
元空站到她面前,说,“跟我回去。”
温水水张开手将脸藏住。
元空躬身下来,穿过她的腰身想强行抱她走。
温水水突然伸手推他,连推了好几次,是真的在使力,元空呆了片晌,她就趁着这个空隙躺回去,蔫蔫的朝旁边移。
她又把自己缩成一个球,好像隔绝了一切,外头的事情再也不能让她有反应。
元空没再动她,过良久,在她快要进入睡梦时,她听见他说,“外祖母赶你走,我回头会跟她说清楚。”
第60章 六十个大师 要是跑了,我会生气
温水水睁开一只眼又闭上。
元空抿住唇。
“我不想回去了, 你走吧,”温水水精疲力尽道,她太累了, 她想好好休息,这些纷争她已经没力气再理会, 她就想安安静静的睡在这里, 睡久了身体变得麻木, 就能像从前那样,不再看任何人一眼。
温水水于元空而言是什么, 元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想过这个问题, 温水水的存在让他有了羁绊, 从前在云华寺,主持说出家人要不悲不喜,但他身边有了温水水之后,他时常因为她欢喜生气,可最后都化为无奈, 他对她无奈,他做不到无视她,甚至只要她离远了, 他就会担忧, 她曾说想一直跟着他,她总说离不开他, 他也是这么想的,这样的姑娘怎么能离得开他,那么不懂事,只要他一转身就可能会惹出事,没有他在身边谁能给她收拾烂摊子。
可是现在她让他走了, 她的神态动作都在对他抗拒。
他曲腿跪到躺椅边,伸手捞住她兜怀里,他的想法里,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跟着她一起胡闹。
他走了两步,温水水又说,“放开。”
元空定住,低着眼注视她,“往后府里不会再有别的女人进来。”
温水水浅浅笑,“你不是觉得我狠毒吗?我现在自己离开你家,你该开心才对。”
元空皱紧眉。
她拨开他的手,自己跳下来,慢步上了榻,背对着他靠在凭几上,墨披了满身,严实的裹住她的腰背,仿佛将她这个人困在浓黑中,谁都不能把她拉出来。
元空徒然生出一点慌,他走近握住她的手指,她柔柔的回头瞧他,他有些发怔,“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她嗯一下,“那以后呢?”
元空答不上来,他不能保证以后会不会再有同样性质的事情发生,到那时可能会重演今天的矛盾,他唯一能做的是拴住她,别人不能伤害她,她也不能伤害别人。
温水水扭过脸,缩一下手,但他抓得很紧,她没那么大力跟他争,她默了默,问出一个问题,“你管我那么严,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你的外祖母,没有其他人给你塞女人,我为什么要处心积虑的对付他们?”
元空回答她,“她想事情顽固,我自来不会顺从她,便是外祖父也不会依着她,你不用跟她一般见识。”
“我为什么不跟她一般见识?”温水水转头反问他。
元空一噎。
温水水低低道,“她骂我我忍了,她帮着那个女人对付我,你却要我善良,我没有办法善良,善良的代价太大了,我玩不起,我没有让那个女人真跟你外祖父有一腿,那是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没有做的太过,你觉得我恶毒,她莫非就是好的?她对着我一个小辈这般糟践,凭什么要我敬重她?”
是的,容氏做的桩桩件件和温水水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因为她是元空的外祖母,她天生就占据了优势,元空可以最大限度的给她宽容,无论她做什么,元空都可以用一句她是个老人家来为她辩解,但温水水不行,温水水是个小姑娘,元空将她的一切都看管住,他拿自己来比对,希望她能和他一样,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他受到过的教导让他没有办法认同温水水的行为。
“我会劝说她,如果她对你仍然有偏见,我送她回汴梁。”
温水水笑,“她又不傻,吃了这次亏,难道还敢在人前对我表露怨恨?装好人太容易了。”
她觉得元空天真的不可理喻,他把人都往好处想,谁都是好的,舍不得对任何人抱有恶意,即使是对她也不过看的紧,根本舍不得发狠,她以前极爱他的仁善,到现在又恨他仁善。
元空眉心成川。
温水水又想拽回手,他丝毫没松劲,她甩了两下,他就是不放,她支着另一只手捂在唇边,眼泪啪嗒落。
元空矮身下来,擦着她的脸,见她躲闪,轻声说,“是要我直接送她离开吗?”
温水水哑着声,“你没懂。”
元空低下来脸与她对视,她避让,他轻钳住她的下腮不让她转动,她的眉稍蹙起,他沉声吐出来话,“你想让我做什么?”
做什么才不会走。
温水水眼睛湿漉漉,瞧着他舍不得移开,“……我没错。”
元空的眉尖挑起,须臾皱的打结。
温水水悄悄推走凭几,腰下移想借机逃。
元空倾身摁住她,看她畏怯的挣扎,冷了音色,“你在怪我?”
温水水耷拉眼皮,“你跟我说的那些道理都是假大空,我要是真顺着你的意思去做,我就死了。”
元空静默,他不是整天都呆在府里,这后院女人也不可能时时被他看着,他要她做个好人,这本来就不现实,危险来的时候,她只能任人宰割,她不过是先下手为强,这以后的很多岁月里,他们会经历无数次现在的情况,她确实做的不近人情,但这也是在保护她自己。
温水水说,“你送走你外祖母,这事确实可以告一段落,但你心底会对我怨恨的。”
元空弯唇淡笑,“不会。”
温水水摇头,“我不相信。”
元空笑停。
温水水侧一点身,他扣着她的肩膀不让跑,她凝声道,“在你心里,留香跟我之间是小打小闹,我和你外祖母之间更是没必要为了这种屁点大的小事闹得不可开交,你可以因为温昭吃醋,却不能理解我因为这么点事伤人,说到底,你没有想过我难受,我也怕你会被别人抢走。”
元空认真的看着她,“我从没认为你们在小打小闹,你和外祖母也不是因为这个女人有分歧,我父皇在龙潜时就有许多妾室,但我母后依然嫁给了他,在我外祖母的眼里,男人三妻四妾是正常的,她认为我也应该如我父皇那般,后院堆满女人,这是她自来就有的想法,我改变不了她,但我从不会听从她。”
温水水胸口里蕴满了委屈,“她觉着男人应该三妻四妾,为什么就不让你外祖父纳妾,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凭她是个老人家,我便要忍让,我还是个小姑娘呢,她怎么不让让我?她这般自私,你却只劝我,你怎么不去劝她?”
元空被她堵的说不上话。
温水水伸手摸他的鼻子,略有怨气道,“你瞧不上我算计人的手段,可我自小就这般过来的,温家比这里残酷,我没有人保护,如果我像你说的,是个软弱无能,遇事只会哭的笨蛋,我可能在八岁的时候就死了。”
元空的心一下揪紧,他突然伸手捂住她,她眼睛里有亮光,那瞳孔中倒映着他,他有些回不了神。
“我八岁那年,那个给我娘亲灌堕胎药的老嬷嬷听从林月妍的指示,把我带出了温府,想将我卖给人伢子,我在半路把她杀了,自己跑回温家,”温水水平静的跟他陈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