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墨迹干后,他将画纸折叠,装入了一封无名信封中。
……
从舒明悦那里离开后,虞逻并未马上回客房,而是站在不远处地树下看了她所居的院落良久,直到夜色浓稠,秋风愈寒。
直到她院中的烛火熄灭,他仍埋在那片浓稠的黑暗中。
忽然,他身体一晃,手掌扶着树梢堪堪站稳,眉眼紧紧闭合间,头痛欲裂,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试图挣扎出来,抢占他的身体。
自从虞逻把他的记忆展给裴应星看,开始尝试接受他,两人白日夜晚的行事愈发合一,若非细微处,简直不能察觉出是两个人。
起初,裴应星惊讶于在另一世,小公主竟然嫁给了自己,也是从那时起,他心里不可避免地涌起了一抹嫉妒。
但与之同时,他开始不再排斥那东西,并且渴望看到更多的记忆。
两人的情感、记忆,开始不断地融合。
可是另一世的记忆,却在庆和五年的冬末春初戛然而止。
后来发生了什么?
裴应星全然不知。
但是在刚刚的一瞬,在瞧见舒明悦那般冷漠疏离又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怨气时,他忽然意识到,在另一世里,两人的结局可能并不好。
“你对她做了什么?”他神色阴鸷。
“是我们。”他沉默须臾。
虞逻面色苍白地站在树下,英俊面孔上浮现了痛苦之色,一个他在不停地贪恋上辈子,守在与她第一次相识的那一世不肯离开,另个他在不断地排斥那份悲伤的记忆,企图重新开始新的一世。
……
第60章 画像
舒明悦睡着了, 做了一场分外冗长的梦,梦到了自己离世那天。
那天,她陷在柔软床榻里, 五感在飞快地流逝,隐约之间, 听到了一阵橐橐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她以为下雨了。
可是她的眼皮越来越重, 已经没有力气扭头去看了, 只隐约感受到雨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冷风呼啸着卷了近来。
也是在那一刻, 她彻底地闭上了眼。
像是一阵风, 卷起了她的身体,舒明悦站着光怪陆离的光影中,不知要往何方去, 神色茫然地环顾四下,便见一处突然涌现出了一大团刺目白光。
一个身着玄色铠的男人从白光里走了出来, 他身上染满赃物鲜血,脸颊瘦得微微凹陷,下巴上胡茬凌乱, 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打理过自己, 右手抓着一个玉色盒子, 朝她疾步走过去,快得像一阵风卷过。
那是——
舒明悦睁大了眼睛。
……
“娘子,醒醒, 快醒醒!”
肩膀一阵摇晃, 耳畔的声音忧急。
舒明悦猛地睁开双眼,呼吸急促地坐了起来,一头鸦黑发丝被冷汗打湿, 黏在了苍白脸颊上。
阿婵面带忧色,捏着帕子擦她额角冷汗,“娘子做噩梦了?叫了好些声都不醒。”
舒明悦唇瓣翕动,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来,她神色僵硬地扭头,只见屋室内光线灿烂,阿婵的脸颊圆润,担忧地看着她。
“昨日被吓到了吧?”阿婵叹了口气,把她耳畔碎发别在耳后,轻柔声道:“娘子放心,主持加强了院子周围的戒备,日后不会再发生了。”
舒明悦摇头,眼圈慢慢变红了。
阿婵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舒明悦仍然摇头,掀开被子跳下床,径直走到水盆前掬了一捧水拍拍脸蛋,泉水冰凉,叫人一下子清醒了。
阿婵担心,跟上去继续追问。
“无事,”舒明悦弯了弯眼眸,深吐出一口气,“梦而已。”
说完,又问:“普真法师今日修禅结束了吧?”
自她入定国寺以来,普真法师一直在闭关,她这个挂名弟子,还没来得及去拜见师父。阿婵点了点头,“是今日结束。”
舒明悦颔首,“那收拾一下,我们一会儿就去拜见法师。”
“是。”
阿婵福身应下。
……
彼时,皇宫,沉香殿。
自二皇子受伤,徐贵妃几乎日日以泪洗面,整个人一下子憔悴下来,眼瞧着自己儿子救不回来了,焉能不另寻一个出路。
皇帝看似无情,实则心中重情,只看他这些日时常来沉香殿看她便可见一斑。
这些时日,太医每隔两日便要去给康王府中的三个妻妾诊脉,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可若是无人有孕该如何是好?
徐贵妃不得不为自己打算,她已经三十五岁了,早已不再年轻,这日,皇帝来时,她便挑了身边最貌美的宫女上前奉茶。
少女十六七岁,身段丰饶。
皇帝伸手接过茶杯时,视线落在了那女子的手上,十指纤细如玉,宛如削葱根,他看了一眼,淡淡地收回视线。
徐贵妃站在皇帝揉捏肩膀,神色紧张,说实话,她也没有把握,皇帝不长情,没见对哪个女人多热络,哪怕是得他爱重的皇后,也没见多痴情。
宫女垂下一截白皙脖颈,轻声道:“秋日干燥,奴婢在茶里加了菊花,可以清热……”
话未说完,皇帝手中茶杯“哐当”一声砸桌案上。
徐贵妃身体颤了一下,连忙上前斥道:“不懂规矩的东西!陛下没问话,岂容你胡言乱语!来人,还不快把她拖下去!”
宫女神色一慌,哭着求饶,“陛下饶命!娘娘饶——”
被人堵住了嘴,一把拖下去。
皇帝冷笑一声。
徐贵妃背冒冷汗,立刻双膝跪在下首告罪道:“妾身没教好宫人,竟叫她冲撞了陛下了,是妾身之错。”
“朕看你是教的很好!”皇帝垂下一双漆黑眼珠子看她,“兆儿才伤多久?你就有心思琢磨这些东西?”
徐贵妃的心思如何,他一直都知道,但这些不痛不痒的玩意,他不大愿意与她计较,更何况后宫交给皇后打理,他以示尊重,也不愿意去插手。
徐贵妃=面色惨白,俯身求饶道:“陛下息怒,妾、妾身……”
没等说完,皇帝冰冷的声音已然传来,“即日起,徐贵妃入康王府,照顾二皇子。”
说罢,大怒拂袖离去。
明黄色的衣摆从身旁划过,徐贵妃身体一软,跌坐于地,蓦地潸然泪下,旋即又怨恨地握紧了拳头,她怎么不能琢磨了?凭什么不能琢磨?
皇后无子,却坐享其成,她只能去赌一个兆儿,难道连争一下都不能吗?
……
从沉香殿离开后,皇帝面上的烦躁愈盛,径直回了紫宸殿,行至一半,又转弯去了清宁宫。
清宁宫秉承皇后寝宫规制,奢华大气,正殿内的暖香干燥,皇后正伏在案前练字,听见外面人通传,便匆匆撂下毛笔,连忙起身去迎。
行至屏风处,便见男人大步走了进来,皇后屈膝福礼,抬眼之后,便见他的神色不愉,一边服侍着他净手坐下,一边安排人上茶。
“陛下怎么了?”
皇后声音轻柔。
皇帝没有说话,而是抬腕拎起桌上的凉茶猛地灌了一口后,又偏头去打量皇后,略微昏暗的光线下,她眉眼柔和,含着关切之意。
和他完全不同,她几乎不会动怒,温柔如水,唇角永远翘起三分弧。这些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除了宁国公逝世那日她红了一次眼睛,又变成了那个大方得体的皇后。
是了,记忆中皇后唯一一次失控,是颂儿噩耗传来那天。
之后……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无事,坐。”皇帝敛了神色,淡淡道。
清宁宫里的桌案都偏矮,一方软垫至于桌前,需要跽坐而下,皇后坐在了皇帝身后,伸出双手环他腰身,熟稔地将下巴搭在肩头。
柔软的气息的传来,皇帝心头挤压的那抹烦闷好像消散了。
“陛下可担忧北狄可汗?”
皇帝闭上眼,“嗯”了一声,按照他原先的脾性,纵是北狄可汗跪地求娶,他也不愿意与北狄联姻,但现在情况不一样。
虞逻身上有一半中原人的血脉,深受中原礼法教导,且这一次,是虞逻主动向巽朝求好,让步之大,的确让他震惊。
若是嫁公主与虞逻,将来两人诞下王子,承继了可汗王位,无疑对巽朝有利。
皇帝心不在焉道:“朕膝下无女,悦儿定然不能嫁,在宗亲里挑一番,只有赵郡王的小女儿姬灵华年纪合适,但那女孩才十四岁,赵郡王又随朕出生入死多年,如何能把他女儿远嫁?”
皇后点头,思忖了一番,“先前可汗来长安,妾身承办曲江宴,便一直留意着为两个‘弟弟’娶妻,如今一来,恰是正好,不如这样,在臣女中挑选如何?”
臣女中挑选是个法子,可……
“朕怕他觉得身份低。”
历来中原与蛮夷联姻,都送公主许嫁,虽然大多时候都是假公主,甚至可能是恩封的宫女,但那种情况仅在蛮夷极其势弱的时候才出现,如今北狄势强,且主动求好,岂能如此做?
“若是可汗中意呢?不就是陛下成全一桩美事了。”
皇帝眉峰微隆,闭眼“嗯”了一声,“你去安排吧。”说罢,便拉开她的手,翻身躺了下去。
皇后一愣,缩了缩手指尖,便偏头示意宫女取被子来,她伸手接过被子后,轻手展开盖在了皇帝身上,又细致地捏好了被角,却不想皇帝忽然坐起来,一把猛抓住她手腕,莫名其妙道:“徐贵妃叫她身边的宫女勾引我。”
“区区小计,也敢蒙骗朕?”他冷笑,顿了顿,又一脸严肃道:“我没碰她。”
皇后一愣,旋即蹙眉道:“陛下放心,这事我会严肃处理。”
皇帝又看了眼她神色,缓缓松开了她手腕,再次躺了回去,闭上眼时,不禁想:以前他怎么没发现呢?他的皇后,他的妻子,理智过头了。
不知多久,皇帝睡着了,他是很英朗的长相,凤眸挺鼻,五官大气,此时眉头微隆,蹙了一个尖,皇后俯身上前,半支臂,指尖将他眉头轻轻抚平,叹了口气。
“怎么这么贪心呢……”
……
昨晚发生的一切,无疑让虞逻受伤,但转念一想,上辈子最后的那一个月,又沉默下来。
这天晚上,虞逻没睡好,第二日一早起来,脸色有些难看,伸手推开门,忽然见一封信从门缝中飘然而下,信封上无字,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他眉头微隆,弯腰将信封捡起来,三两下拆开。
是一张香艳至极的画像。
瞧清画像中女子脸颊的一瞬,虞逻神色倏然阴沉,那张埋在门框暗影处英俊脸颊宛若地狱罗刹。
画像上的人是舒明悦,整幅画面上的唯一亮色便是那颗胭脂痣。
身上的衣衫已经褪到了腰间,露出脊窝和腰窝,堪堪盖住了那几点。
虞逻眼眸里浮上一抹赤色,猛地将画像揉搓成团,一拳重砸在门框上,只听“喀拉”一声刺耳声响,门框在重击下应声断裂。
屠必鲁闻声而出,见此一幕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问:“可汗,发生了何事?”
“去查!昨夜何人来过这里!”
虞逻一字一顿,声音冰冷,他将碎成齑粉的画像丢入山溪中,彻底毁去了痕迹。
第61章 风雨欲来
舒明悦去了普真法师的禅院, 院子寂悄,流水淙淙,两人面对面而坐, 普真一身袈裟庄严,笑道:“施主好像又有些不同了。”
“法师不知, 这几个月发生了许多事情。”舒明悦盘膝而坐, 将那只带着凤眼菩提珠的手腕举到普真面前, 神色迷茫,“上次法师赠我菩提珠, 说我身上有因果未了, 可否……明示?”
普真一笑,“施主下定决心出家了吗?”
舒明悦愣住,缓缓摇头。
她是俗人, 哪怕没有虞逻,她还有哥哥、舅舅, 还有大表哥,她有那么多人爱她,也有那多人去爱, 怎么可能遁入空门。
她抿唇, “求法师指点。”
普真没说话, 而是将一本经书推到了她面前,舒明悦迟疑了下,素指翻开, 入目第一句话——欲知前世因, 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
她瞳孔骤然一缩。
普真笑,“施主如此聪慧, 怎么会不懂?”
前世、今世、来世,息息相关,紧紧交织,犹如一个闭环,那么因来果往,重生的契机何在?
普真眉眼慈祥地看着她,舒明悦的手指尖渐渐紧攥。
是啊,芸芸众生,命运多舛者千万,她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粒而已,有何德何能,叫上天眷顾,予她以一世新生?
……
定国寺香火鼎盛,因为北狄可汗要来此拜见普真法师,这几日寺庙上下戒严,山上没有其他的香客,屠必鲁奉命去查昨夜何人来过客房,看似十分容易,但实际上很困难。
因为昨夜太宁娘子的院子生乱,夜里经过北院的僧侣和护卫非常多,这该如何查?屠必鲁抓耳挠腮,苦恼得不得了。
护卫迟疑了片刻,“将军,今日天色未亮,三皇子至定国寺。”
屠必鲁皱眉,“何时来的?”
“卯时不到。”
卯时不到,那便是天色还没大亮了。
客房内,虞逻眉头微隆,胳膊松松垮垮地搭在椅子扶手上,似是情绪如长,然而眼底那抹若有若无的阴沉之意,终究暴露了他此时情绪不佳。
正常人会做这种事吗?显然不会。可是姬不黩会。
与其说那幅画是一时兴致所绘的春图,倒不如说是作画之人在宣誓占有权,他用那种炫耀和示威的方式说,他和舒明悦有肌肤之亲。
屠必鲁觑他神色,神色凛然道:“可汗以为三皇子有古怪?”
虞逻脸色沉若深渊,眉头皱得愈发紧,却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