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偌大的屋室内气氛凝重,王大监忍不住觑了舒明悦一眼又一眼,只有李枕河神色淡定,淡眉垂手,目不斜视,然而耳朵却忍不住高高竖起了。
舒明悦不安地低下头,揪紧手指,眼眶里倏然蓄满泪珠。
皇帝见状,眼底窜起一抹怒极的火苗,伸手抚住她肩头,压低了声音轻哄,“别怕,万事有舅舅给你做主,到底发生了何事?如实道来。”
“三表哥……是三表哥。”舒明悦哭腔难忍,豆大泪珠顺着雪腮滚落,吧嗒一声砸在地上。
她仰起脸,用一种委屈至极的眼神看向眼前的威严帝王。
皇帝的面色随之一沉。
虽然早就猜到是他儿子做下的好事,可当瞧见小姑娘这般委屈哽咽的时候,心中那抹震怒和心疼便愈发强烈。
“他做了什么?”
舒明悦咬唇,哭着跪下,“舅舅……”
皇帝一惊,皱起眉,连忙伸手扶她,“这是做什么?”
舒明悦泪眼朦胧,哽咽道:“求舅舅,立刻派人去洛阳。”
皇帝脸色微沉,“洛阳?”
舒明悦头如蒜捣,紧接着,潸然泪下,低声抽噎道:“大、大表哥在洛阳,三表哥说、说我要是不依他,就……就……”
说到这里,她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唇瓣因为哭泣而止不住地微微抽动。
此情此景,屋内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舒思暕脸上簇起忧心之意,李枕河的眼底充斥了震惊,皇帝则脸色铁青,手指捏得咯吱作响。
“这个畜生!”他怒急,气得胸口猛烈起伏,立刻偏过头,稳声吩咐道:“马上派人去洛阳,去看时归如何了!”
王大监连忙低头揖礼,“是。”
随着话音落下,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夜风打着旋卷进来,舒思暕彻底呆怔在原地,不可置信方才自己听到了什么。悦儿之意,是姬不黩在威胁她?
霎时间,脑海里浮现了那日在蘅芜居的一幕幕。
“哥哥,三表哥会当皇帝吗?”
小姑娘泪眼朦胧地问。
“你打他,他记仇该如何?”
小姑娘手忙脚乱地抱住他,不许他走。
“哥哥,你别去找三皇子麻烦了?”
小姑娘声忍哭腔,红着眼框,小心翼翼地劝。
所有的画面在脑海里汇聚又冲撞,舒思暕呼吸越来越急促,上前一步握住她胳膊,咬牙切齿问:“上次画舫,也是他威胁你?”
画舫。
万事不关己身的李枕河耳朵动了动,倏然抬起眼。
舒明悦深深埋下脑袋,耻辱道:“是……”
闻言,舒思暕双目猩红,“争”一声抽出了腰间长剑,起身往外走。
王大监反应快,三两步上前抱住他腰,使了吃奶的劲儿去拦人,“定国公!万万不可!赶快把剑收起来!”
圣上面前拔剑,不要命了?
李枕河的瞳孔亦是一缩,三两步上前,配合着王大监夺下他手中剑,抬高声音斥道:“舒副统!”
舒思暕手指一根根攥成了拳头,青筋暴起,粗重地喘息着,勉强平静了下来。
原本他以为妹妹和三皇子情谊相通,所以虽然心中不满姬不黩不知分寸地亲他妹妹,但也没愤怒到想取他性命。毕竟,他是舅舅的亲儿子,也是他血脉相连的表弟。
此时此刻,他却恨不得削下姬不黩脑袋!
然而令人更震惊、更愤怒的话语永远在下一句。
舒明悦站在皇帝面前,声音断续抽噎,“上次在画舫里,三表哥给我下了药,我躲不掉,一直哭着求他放过我,可是他咬我……”
皇帝额角青筋直跳。
李枕河震惊地抬起眼。
而接下来的话,显然不再适合别人听了,皇帝转头,目光冰冷地梭过李枕河,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他立刻双手合实行礼,后退两步,然后转身快步离开,并将屋门关好。
山间的风儿很凉,已经卷了丝丝寒意,李枕河被风儿一吹,清醒了,深深吐出一口气,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回想着刚才舒明悦所言,他伸手狠狠地揉了两下眉骨。
这都叫什么事?
三皇子强迫舒明悦?他还就在一边看着?
李枕河的头顶乌云笼罩。
他是世家风骨的男儿,容貌又生得清隽,虽然唇角常挂三分笑,却又让人觉得疏离不可攀,有一种高深莫测之感,此时,却将情绪明白地显露在外面了。
这五年,李枕河外事青州,见过的人多了去,稀奇古怪的有,扭曲变态得也不少,很快,他就明悟了三皇子那日的意思。
恐怕那日大开的窗户,是故意给他看的吧?
李枕河的眼神冷了下来。
王大监伸手抹了把额角冷汗,平息了好一会儿,偏头看向李枕河,小心道:“李侍郎,今日之事,万不可再泄露他人,不然你我性命不保。”
李枕河脸色略沉,颔首,“知道。”
两人并肩站在院子里,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哐当”一声巨响,纷纷转头看去,便见皇帝脸色铁青,震怒至极,额角青筋绷起了一片,咬着怒气大步往外走。
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一闪,就出了院门,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王大监和李枕河互看了一眼,匆匆抬腿跟上。
左三院离舒明悦所在的客院不算远,走路不过盏茶时间,此时周围护卫层层驻守,见皇帝来,纷纷低头行礼:“参见陛下……”
话音未落,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就晃了过去。
“砰”的一声,屋门被踹开了,紧接着,传来皇帝的吼声,“都出去!”
屋内的两名太医斜挎着药箱就跑了出来。
“砰——”
又是一声巨响,屋门紧闭。
两位太医心有余悸,忍不住互看了一眼,皆从对方眼底看出了不明所以,再抬眼梭视一圈,周围的护卫们脸上也都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王大监,这是……怎么了?”
一名太医上前,小心翼翼问,心中唯恐陛下迁怒自己。
王大监微微一笑,安慰道:“无事,与两位大人无关。”
有事的人,是三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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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的一声巨响,门框和窗户仿佛承受不住雷霆之怒,止不住地微微颤动。
那道明黄色的身影挺拔,往门口处一站,不怒自威,屋室内重归寂静,光线透过檀木屏风垂下细碎光影,四下浓郁的药香弥漫。
姬不黩看向他,“父皇。”
皇帝没应,撩袍在椅子上坐下来。
姬不黩恍若不察,开口又道:“儿臣有伤在身,无法下床,不给父皇行礼了。”
他运气好,肋骨没有伤到心肺,但医师在他胸口处绑了木板,嘱咐他卧床休息几个月才能大好,面上的伤口青青紫紫,看起来也颇为骇人。
“别喊我父皇。”皇帝淡声开口,已然没了刚才“砰”的一脚的盛怒情绪,抬眼看向他时,神色冰寒彻骨,“以为朕非你不可,无法无天了?”
姬不黩垂眸,“儿臣不敢。”
“不敢?朕看你敢得很。”皇帝冷笑一声,盛怒道:“你对你表妹做了什么,以为能瞒天过海?还是你以为这些年你做过的事情,朕丝毫不知?!”
姬不黩丝毫不慌,直视他的眼睛,恭声道:“父皇英明,没有任何事情能瞒过父皇。”
皇帝凝视着那张波澜不兴的面容,话音狠狠一噎,心头的怒火梗在了嗓子眼,不上不下。
圣人道,人之初,性本善,又道,孺子可教,可他这个三儿子,自幼便表现出了不同常人的漠然,与其说他性子沉默寡言,不如说他感情淡漠,心冷,心狠,甚至不择手段。
“这是第几次了?”皇帝两只黑黢黢的眼珠子阴冷地盯着他,一字一顿问:“这是你第几次,对你表妹下手。”
姬不黩闻言,微垂的眼皮子动了动。
皇帝强压怒火道:“悦儿七岁那年,阿姐接她回家,她却误食曼陀罗花,陷入昏迷,藏到了衣柜里面,是你做的吧?”
姬不黩没有说话。
皇帝握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咯吱”捏紧,“悦儿九岁那年,误饮酒水,躺在桌案下面睡着了,也是你做的。”声音变得肯定。
姬不黩继续沉默。
“好,好,真是朕的‘好儿子’。还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不出来?”九岁,第一次对舒明悦下手,他才九岁,一个九岁的孩子,已经知道哄骗、下药、藏匿。
有道是秘密不能挖,种种事情皆有迹可循,曾经的怀疑在这一刻全部的成真。
第66章 (小修) 误会
烛火摇曳, 投下一片片虚晃地影儿。
父子二人陷入良久的沉默无言。
皇帝心头被一股失望、震惊和盛怒的情绪填满了,几乎快要压制不住,闭了闭眼睛, 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捏紧,力大欲碎。
姬不黩忽然抬起头, 直视皇帝, 终于缓缓开口了, 嗓音干涩,“父皇, 我是真心喜欢表妹。”
“喜欢!?”
皇帝顿时怒极, 抄起茶杯“啪”的一声猛砸向他,“你还敢说喜欢!你知道什么是喜欢?你瞧瞧,你都做过什么好事!”
下药, 灌酒,威胁, 种种行为,自他九岁至今,做的每一件事, 如何但得起喜欢二字!
茶杯“哐当”的一声砸到了他肩膀, 微黄色的茶水倾洒在霜白里衣上, 留下了大片脏污痕迹,姬不黩的胸腔震动,本就苍白的脸色又是一白, 猛烈地咳嗽起来, 气息急喘。
皇帝冷眼看着他。
这些时日,皇帝一直在观察他,自兆儿受伤后, 他并没有什么异常之举,每日练剑、读书、习字、骑射,无可挑剔,可以称得上勤勉。
本来他心中已经渐渐动摇了,甚至反思自己是不是对三儿子太过偏见,可是现在,忽然发现自己错了。三儿子随着年龄渐长,性子的确日渐收敛,也没再表现什么格外偏激的行为,但这并不代表,他已经彻底被教化。
所谓我行我素,本性难移,不外如是。
这样的人,他如何放心把江山、万民,交付于他?
在一阵压抑和沉寂的气氛中,姬不黩抿了下唇,手臂撑着床榻坐起来,因为胸口猛烈疼痛,他动作分外迟缓,咳嗽得也厉害。
一声一声,揪得人心口疼。
皇帝的神色冷如寒冰,没有流露出分毫动容。
少年墨发披散,赤足下床,一步一步缓缓走到身着明黄龙袍男人的面前,双膝跪下。
“父皇,我是真心喜欢表妹,我想娶她。”
姬不黩咳嗽不断,声音断断续续,却将每一字咬得分外清晰,“父皇若把表妹许我,我必待她如珠宝,爱她、敬她、护她,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她会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是唯一的妻子。”
皇帝冷笑一声。
姬不黩沉默半响,启唇,用一种不甘而又迷茫的眼神看他,“从第一次见到表妹,我就喜欢她了,可所有人都说,表妹是大哥的未婚妻。父皇曾经愿为大哥去舒家提亲,为何不能为我?”
为何?皇帝气笑了,“因为长幼尊卑有序,因为姬家不是一个人的姬家,不是谁弄权的利器,而是上百口、上千口族人的姬家!是国之公器!是天下人的公器!”
姬不黩手指慢慢握成拳,胸口猛烈地震动,疼痛之意不止。
“思为万民省,动为苍生谋,你可做到?”皇帝气得不轻,胸膛亦是猛烈起伏,震怒道:“你想要,好!去立功!去证明给朕看,你有担起家国的能力!”
说罢,忽地起身重重一拂袖,便要离去,走了两步,复停,皇帝转身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年,漠然着声道:“你是朕儿子,朕不会杀你,但你犯下的错,朕也不会饶恕你。从今日起,你就在定国寺养伤,何时养好,朕说了算!”
……
皇帝离开后,姬不黩沉默了良久,面无表情地撑着手臂站起来。
“公器。”
他低喃了一句,似乎是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
旋即又笑了,他的父皇不是心软的人,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盛怒之下说灭门就灭门,可唯独对自己的人宽容,比如皇后,比如裴家,比如他。
按照父皇的脾性,发生了那样的事,恐怕方才一进来就得狠狠踹他一脚,可是他没有。为何?因为他受伤了,伤在肋骨,稍有不慎就会危及性命。
从皇帝进来后在椅子坐下的一刹那,父子俩人之间暗流涌动的较量就已经胜负分明。
父皇心软了。
姬不黩知道自己赌赢了,他捂着胸口止不住地咳嗽,慢慢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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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明悦一天经历了许多事情,可谓心惊胆战,和舒思暕说了一会儿话后就睡着了,两只手臂乖乖地搭在被子上,眼皮和鼻头都微微红着,看起来很是可怜。
舒思暕坐在床边看她,眉宇间蹙着一抹很浓的沉色,舅舅的处置他已经知道了,将姬不黩圈禁在定国寺,此举不亚于隐晦地告知诸人,三皇子不得朕心,已无继位可能。
可正是因为隐晦,才叫舒思暕担心,因为舅舅的心里还没有完全放弃三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