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沈砚坐在书案前,继续雕着那个没雕完的玉娃娃,时不时抬眸看一眼坐在前方给夭夭绣衣服的妻子,二人之间安静又温馨。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一转眼,阮清茴已经怀孕八月有余。
这期间,沈砚已经雕好了好几个不同样式的玉娃娃,还到处搜罗来一些,连他自己都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同那几个玉娃娃一起放在精美的匣子里,就等着乖乖女儿出生了。
今日,母亲照常来宫里看望她,不知为何,神色比之前要更加忧郁了些许。
阮清茴问起,母亲却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眉目之间愁容尽显,脸上又极尽为难的模样。
大约是料到了所为何事,她定定问道:“可是泽明又出什么事了?”
一语落地,阮夫人怔愣一瞬,当即便哭了出来。
而后边擦着眼泪边道:“我原是不想同你说这些的,毕竟你现在怀有身孕,若是影响到皇子,我就是死也难赎其罪。”
“可是清茴啊,那毕竟是你的弟弟,是我的亲生骨血不是?我哪里狠的下这个心,眼睁睁的看他一天天堕落下去。你是不知道,自从上次陛下来过之后,他在外面住了一个月不肯回家。”
“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愿意回来了,可竟关在屋子里终日酗酒!我们不让他喝,他便开始砸东西,闹着要出家,我们实在没办法,只得日日往他房里搬酒坛子进去。”
“可你说,他这么喝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呀,早晚会喝出人命来的!我同你父亲的话他又不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能将此事告知于你。”
“清茴呀,别怪娘亲说这些事情让你焦心,你是个女儿家,阮家就他这么一个儿子,总不能让我们看着他就这样自甘堕落下去,对不对?”
“娘知道,平日里对他是溺爱了些,但娘向你保证,只要能让他放下心结,迈过这道坎儿,娘今后一定严厉教育他,好不好?”
母亲眼下伏着一大片乌青,显然已经好几日不曾有过好眠。此时哭过的眼睛更是不可避免的肿了起来,任谁看都是一个为不听话的儿子,操碎了心的好母亲。
别说现在恳求她的是自己的亲娘,就是母亲一句话未曾说过,她也不可能真放任泽明不管啊。
那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血浓于水,她如何能拒绝?
尤其这一切,还都是因为自己造成的。
阮清茴抿了抿唇,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抬手替母亲逝去泪水,安慰道:“娘,您放心,我不会不管泽明的,我明日便回家同他好好谈一谈。”
有了这句话,阮夫人这才止住了泪水,脸上的阴翳也终于少了几分。
撇开阮泽明的话题后,二人又聊到她肚子里的孩子。
阮夫人微微皱起眉间,叹了声气:“你是不知道,自从你怀了陛下的孩子后,那些皇亲贵胄往侯府里送了不少的礼,加起来都能买下一座矿山了。他们这心思,还真是司马昭之心...”
“可是这些礼物若是原封不动的送回去,那岂不是摆明了驳人家面子?可若是收了,今后又说不清楚。清茴你说,娘亲该如何做呢?”
阮清茴连一瞬也不曾考虑,直截了当道:“送回去吧,您若是买同等价值的礼还回去,他们定不会死心,再买同等价值的礼又送过来,反反复复,没完没了。”
“还是直接把这些礼原封不动的送回去吧,断了他们攀附皇子的心思也好。”
“可是...”阮夫人犹豫道:“这些皇亲贵胄,虽未在朝廷里任有一官半职,但手上或多或少都是有些人脉的。如今言官挟制皇权过甚,陛下要想真正掌权,免不了要获得他们的支持。若是我将...”
“娘!”她还未说完,便遭阮清茴蹙眉喝止:“您怎可望议朝政?今后这些话,可别再说了!”
阮夫人却不以为意道:“嗐,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就当家常话聊聊呗。”
说罢,便看见自家女儿严肃的眼神,于是讪了讪:“好好好,我们不说这些了,那些礼物,我原封不动的还回去就是。不过...”
她笑着抬起手来,像儿时爱抚那般摸了摸女儿的头,“我女儿还真是越来越有一国之母的风范了,娘很欣慰。”
看见母亲的笑容,阮清茴蓦地油然而生一股子骄傲。
自己总算,没有成长为一个让她失望的人。
夜里。
她将明日回侯府的事情同沈砚说了。
本以为会遭到他激烈的反对,却不想他只是抿着嘴唇看了自己半晌,而后幽幽道:“那你必须得答应我,千万要小心这些,不能让夭夭出事,更不能让你自己出事。你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就把泽明发配边疆去!”
阮清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我向你保证,我一定把自己保护得好好的,不会让你的小公主出任何事情。”
“重点不是夭夭!”他嘟起嘴,委屈地反驳道:“明明重点是你,我是不想让你出任何事情。”
闻言,阮清茴笑着上前一步,像今日阮夫人爱抚自己那般,抚上他的发顶,一下又一下温柔地抚摸着。
“我知道的,陛下,我都知道的。”
说完,抬手环过他的腰际紧紧拥住,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里面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最重要,我亦是如此。所以,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因为...我不想看到你为我担心难过。”
沈砚也紧紧回抱住她,略微俯首,一个珍重的吻随之在发顶烙下。
翌日,沈砚上朝,阮清茴用过午膳后便乘坐马车去了侯府。
阮泽明仍然把自己关在房内不肯见人,她自然也没有通知他自己会过来,而是直接带着一群家丁,来到阮泽民的房门前,一把将门给撞了开。
她抬脚踏进屋里,浓烈的酒气顿时扑面而来。
第32章 争吵。
阮清茴踏进屋内, 这才发现屋子里的窗扇都是紧闭的,他们破开的这扇门,成了光源唯一可以照进来的地方。
而阮泽明就在前方的角落处, 披头散发的坐在地板上, 一腿蜷起,一手提着一个酒坛子搁在膝盖上, 周围还东倒西歪着十几个空酒坛。
阳光猝不及防的照在他身上,他抬手放置眼前, 眯了眯眼睛。
待看清来人后, 脸色一变, 瞬间漫上一层寒气, “你怎么来了?”
她毫不在意弟弟声音里裹着的冰碴子,挥手屏退了下人, 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道:“这里是我家,我不能回来吗?”
话音刚落,他顿时冷笑一声, “能,当然能。皇后娘娘想去哪里不可以?又有谁敢阻拦?”
话里的讥讽之意再明显不过, 可阮清茴的心里却无丝毫波澜。
昨日她答应过沈砚, 绝不会让自己出事。因此, 今日无论阮泽明说话有多过分, 她都不会太在意, 始终保持着心情平静。
她转身踢开脚边的空酒坛子, 走到桌前坐下, 冷冷望着他,“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
阮泽明看也不看她,拎起手中的酒坛子, 仰首大喝了一口,“我变成今日这副模样,怕是同皇后娘娘脱不了干系吧?您又何必来我面前再装好人呢?还是把您这些精力,留到那群大臣面前再装吧。”
五指渐渐蜷缩,她闭眼呼出一口气,复又睁眼,道:“你能不能同我好好说话?”
“请皇后娘娘恕罪,我不仅不想同你好好说话...”他缓缓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她面前,弯下腰来盯着她的眸子,“我连话都不想同你说。”
说罢,抬手朝门口一指,“出去。”
看着弟弟这副对自己恨到心底的模样,阮清茴顿时鼻头一酸,暗暗咬了咬牙,将心底的委屈硬生生忍了下去。
抬起倔强的眸子,直视于他,“你为何就不能听听我的解释呢?我是你的亲姐姐,从小到大你每次闯了祸都是我护着你,难不成你觉得我会害你吗?”
阮泽明直起身子,冷漠的眼神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害我,可我也知道,我的亲姐姐,在面对皇后的名声与弟弟的前途时,放弃了我。”
说着,他渐渐红了眼眶,闭眼缓了缓情绪,背过身去又道:“你走吧,我暂时...还不想见到你。”
“我说完我想说的,自会离开。”
她站起身,望着弟弟的背影语重心长地道:“我知道你现在还不能理解,等有一日你站在万人之上便会知晓,人站的越高,越是不能随心所欲。”
“我是你的亲姐姐没错,可我同时也是大夏的皇后,我不能那么自私,我有我自己必须要承担的责任,你明白吗?”
“所以你就可以牺牲我了吗?!”他蓦然转过身来,不自觉地扬声喝道。
“你在承担你责任的同时,可有想过我的感受?凭什么我要成为你承担责任的牺牲品?!你告诉我凭什么?”
见他情绪激动,阮清茴伸手试图安抚他,“泽明...”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自己即将触碰到他的那只手,被他倏地一掌辉开。
“我自小饱读圣贤书,也不是不知晓你和姐夫所要承担的责任,我明白做帝后不易,被千万双眼睛盯着,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可明白归明白,我明白这些道理,不代表我不会失望,愤怒和痛苦。入朝为官、施展抱负、为民谋利、为国效忠,是我一生的志向。可如今这一切,被你三言两语就轻易摧毁了。”
“你让我如何不恨你?”
闻言,她垂眸深深蹙着眉间,眼底的哀痛不比他少分毫。
她又何尝不知泽明是无辜的?她又何尝不想看见他实现自己的志向?可她没办法,她真的没办法......
又有谁知晓,她劝说沈砚撤销殿试结果时,自己的心里有多痛?亲手扼杀弟弟的理想,难道她心里就痛快了吗?
若是当时坚持下去,后果必将是群臣从此站在沈砚的对立面,他一日不撤销殿试结果,他们便一日不会罢休。
她了解沈砚,若自己坚持,他也必不会向群臣低头,最终结果无非是搅得朝堂不得安宁,同时也让沈砚不得安生。
如此情况下,她还能选择坚持吗?
可惜这些阮泽明不会明白,她也并不打算让他明白,毕竟只是自己的苦衷而已,泽明没有义务理解自己。
阮清茴撑着桌子边缘,闭眼定了定心神,再次抬起眼帘时,眸中又恢复了刚进来时的镇静。
“泽明。”她缓缓开口:“身为男子,其志向并不一定要在朝堂,读书也并不是实现志向的唯一方式。”
阮泽明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姐姐的意思是,你还可以去从军。在战场上抵抗外辱,保家卫国,照样是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如此,也不失为实现抱负的一种方式,不是吗?”
话音刚落,对面那人看她的眼神,便从疑惑变成了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半晌,嗤笑了一声,“你是在同我开玩笑吗?从军?”
他忽然嘲讽似的笑了起来,眼里的鄙夷毫不掩饰,“东华门外唱名者方为好男儿,大夏的朝堂根本容不下一个武人,姐姐难道不知吗?”
她当然知晓,太.宗皇帝只愿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然也不会有今日这般局面。
自大夏开国以来,便没有一个武人能做到枢密使的位置。比起忌惮外戚干政,群臣更加忌惮武臣位高权重。
因为当年的太.宗皇帝,便是这样一位武臣。
阮清茴从容地看着他,幽幽问道:“你说为国效忠,为民谋利是你的志向,可你方才那一番话,我只觉得,高官利禄才是你的志向。”
“当然不是!我—”
“既然不是!”她倏尔提高了声量,训道:“那你又有何资格瞧不起边关将士?无论为国还是为民,他们所付出的不比那群士大夫少。”
“文官,在这繁华的京城里指点江山,风吹不着雨淋不到。他们每日所思虽是国政,却性命无忧,偶尔还可去勾栏瓦肆听曲畅饮。”
“而武将呢,他们没有可以写得一手好文章的才华,也不懂什么国政,甚至有些连字都不识得几个。可若是没有他们,你有头顶这片可以遮雨的瓦吗?文官们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朝堂上指点江山吗?”
“东华门外唱名者方为好男儿,这句话我不赞同。只要是为万世开太平者,皆为好男儿。”
一番话毕,阮泽明依旧不为所动。
他不耐烦地从鼻腔里呼出一口气,目光望向前方看也不看她,“你这是妇人之见,哪里懂我们士人的抱负?你也不必再劝我了,既已说完,便请你出去。”
阮清茴抬手握上他的手臂,欲再行开导:“泽明,你听我...”
“你说够了吗?!”
一声怒喝之下,他下意识地抬手一挥,阮清茴顿时因惯性而撞在了桌子边缘。
腹部陡然传来一阵剧烈绞痛,她神色痛苦地捂着肚子,方才还红润的唇色眼下苍白如纸。
“姐姐!”阮泽明立即便慌了,连忙扶着她坐下,“姐姐你撑一会儿,我现在就去喊郎中。”
说完,他拔腿就往门外冲去,转瞬之间便不见了身影。
阮清茴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撑在桌面上,额头青筋因疼痛而暴起,密密麻麻的冷汗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肚子里好似有一双手,将她所有的肠子都狠狠拧在了一起,一阵又一阵的绞痛不断侵蚀着脑中的意识。
不到片刻,眼前的景象便越来越模糊。
她强行支撑着意识让自己保持清醒,至少要撑到郎中过来才行。可腹部的疼痛太过于剧烈,下嘴唇已经被她咬出了血,最终依然没能抵抗住它的侵蚀,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依稀听见有人在争吵。
周围还有一些忙乱的脚步声,可眼皮子却如千斤顶似的,怎么也睁不开。
再之后,那争吵的声音似乎被隔绝在了很远的地方,周围只剩下一个熟悉的女声,在迫切的呼唤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