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皇主子的说法,奴才只有冲着您下功夫,才能避免这些不是吗?”静嘉被他说得脸色发白,忍不住略抬头道,“可奴才自知配不上……”
“是配不上,还是你不想配?”皇帝将她拉起身,盯着她略见雾霭的眸子一字一句问道。
静嘉叫他锋锐的眼神刺得心头微微哆嗦:“您是天下之主,您若想要人伺候,谁敢不从?可您也说过,您挑嘴。”
“哼,先前怎么不见你这么有自知之明?”皇帝冷哼出声,以身高的优势居高临下睨着她,“你还有别的路可走,只是你不愿意而已。”
静嘉下意识偏头避开他的眼神,心里莫名有些委屈。她清楚皇上的意思,可她有自己放不下的东西。
打赢北蒙不只靠八旗子弟的骁勇善战,还靠着漠南各部落的帮助。
漠南横亘在大清和北蒙之间,若想边关稳定,就要与漠南维持好关系,每年北巡便是敲打漠南的时机。
自然,御下除了敲打还要给好处,联姻便是最佳手段。
若想避开安国公府,又不想困于后宫,去联姻是她最后的选择,若非无路可走她不能走这条路,若去了漠南可能这辈子再也回不了京城,她放不下安宝赫。
她也没皇上想的那么蠢,她确实没将所有希望都放在纳喇淮骏身上,太后既然有心思,那关尔佳氏就不会有人娶她。
所以前头鄂鲁一再派人传话,她从未狠心彻底拒绝过。
若纳喇淮骏那边出了意外,在马佳老夫人手底下过活算是下下策,可也比去漠南好。
皇上说的对,她就是这样一个爱算计的,所以在对上纳喇淮骏的真挚时,她才会觉得愧疚。
她不明白的是,为何皇上要将这些提到明面儿上来说,非要叫她承认自己的龌龊不可。
她能想到的只有一点,静嘉抬起头复又提着心肠与正和帝四目相对:“先前奴才不明白,您可是为了提醒奴才,您看不上奴才,也不许奴才入宫,这才一次次提醒。若是因为这,您大可以放心,奴才虽愚钝,也有自知之明,绝不敢给皇主子添麻烦。”
皇帝都快叫她气笑了,他捏着静嘉的下巴凑近了些:“你这话新鲜了,若是朕愿意收了你,能帮你解决所有问题,那朕不介意后宫多个吃干饭的。”
不!静嘉小脸儿蓦然苍白如雪,那不是帮她解决问题,那是要解决了她!
她叫这个可能吓得嗓子眼儿干涸到发疼,一时说不出话来。
皇帝眯了眯眼,盯着她不自知露出来的风情,也没错过她眼神中一闪而逝的惊惧。
“说话!”皇帝心窝子有些发闷,她这是多瞧不上自己?
静嘉不敢动,不停扑入鼻尖的龙涎香,叫她整个人晕得想翻个白眼躺地上。
“奴才……奴才配不上皇主子的仁爱。”她只能想到这一句话。
皇帝冷着脸盯了她一会儿,松开手转身坐回去:“跪安吧。”
静嘉一个字儿都不敢多说,立马行礼后绷着心神退了出去。
等她出了门儿,皇帝才走到御案前,看着早就拟好的两份圣旨,一份是纳喇淮骏的赐婚圣旨,一份是漠南多尔济亲王的赐婚圣旨,被赐下的都是静嘉。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自嘲似的冷哼出声,将两份圣旨都扔到地上,对着孙起行吩咐:“拿去烧了。”
“嗻!”孙起行赶忙躬身道,偷偷觎着皇上的脸色,抓心挠肺得心肠都沸了锅。
他看得出万岁爷极重视安家这位大格格,可万岁爷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他到现在都没看明白。
身为乾清宫大总管,孙起行恨极了这种不清明,前头一直没抽出功夫去跟他干爹取经,将两份圣旨处理干净后,孙起行咬咬牙,这事儿拖不得了。
就在静嘉软着身子叫人送回丽景轩的时候,慎嫔这边打探消息的宫人也得到了确切的信儿。
“仪贵人买通的那小宫女藏在灌木后头,听见马佳老夫人和德妃密谈……”芷元凑在慎嫔耳边轻声道,越说慎嫔的脸色越阴霾。
“我就知道马佳氏都是喜暗地里耍阴招的,先皇后就不是什么……哼!”慎嫔气得差点在水榭说出不该说的话来,好悬是叫芷芳推了一把,才想起这是在外头。
她冷笑着思忖了会儿,吩咐:“仪贵人事儿办的不错,叫内务府送些东西过去。告诉她中秋宫宴的时候我还有事儿要她办,办好了以后她那里的份例……不用我说了吧?”
芷元屈膝:“小主放心,奴婢明白。”
这后宫的份例,同样是云锦,边角料和整匹布,颜色暗沉的和鲜艳的,甚至陈货和当季的那里头玄机大了去了,不只是芷元明白,不受宠的仪贵人更清明。
果不其然,仪贵人收到芷元送过来的东西,虽然面上惴惴不安,却丝毫拒绝的意思都无:“劳芷元姑娘跟姐姐说,我定听她的吩咐行事,只是……我身份低微,只怕办不好姐姐的差事。”
“仪小主不必担忧,我们小主也不会叫您为难,左不过是些顺手的事儿罢了。”芷元笑眯眯道,“您本是德主儿宫里的人,入宫这些年您也没跟德主儿亲近过,到底对您不利。您想想,德主儿但凡多说几句话,万岁爷不待见您也说得过去不是?”
仪贵人脸色发白,显然是听明白了芷元的意思,她是说这些年自己不受宠,是德妃在从中作梗。
“可德姐姐未必……”仪贵人下意识拒绝,但看到芷元貌似恭敬,实则带着冷意的笑,她顿了顿,“我知道了,我会跟德姐姐处好关系。”
芷元满意地笑了笑,恭敬行礼:“那奴婢就先不打扰仪小主休息,这就回去禀报了。”
待得芷元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仪贵人才收了面上的忐忑,淡淡坐在软榻上,看着摆在厅里的各种好东西,唇角笑意似是嘲讽又仿佛是悲凉。
“小主,奴婢把东西收起来吧?”她的贴身宫女梅霞轻声问。
“把天青色那匹布裁了吧,也好给保晟做两身儿衣裳。”仪贵人吩咐道。
她压下心里的酸涩,心里开始算计着该怎么裁剪才能多做些东西给二阿哥,敏嫔虽然待二阿哥好,可她手里也没多少东西,仪贵人不舍得叫儿子跟着受苦。
她如今两头儿跟着刀尖儿上起舞,左右逢源图个生路和提携,并不为着自己多受宠,只是为了二阿哥,只要儿子好好的,再难她都能继续下去。
晚膳时候,长春仙馆内,董兴福匆匆自外头进来,凑在常久忠耳边上嘀咕半天。
常久忠面上不动声色,等太后用过晚膳,他才跟刘佳嬷嬷通了气儿。
刘佳嬷嬷不敢耽搁,晚间伺候着太后躺下身来,就小声禀报了董兴福叫人盯着的信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唉……你说蕙岚若是有德妃一半儿聪明,哀家死也无憾了。”太后轻声叹道。
“您恕罪,呸呸呸……可不兴说这种忌讳的话,您千秋鼎盛着呢。”刘佳嬷嬷赶紧呸出声儿去,“她再聪明也聪明不过您,容主儿心善是好事儿,您有的是时候慢慢儿教她。”
太后笑了笑:“行,是哀家的不是,明儿个叫蕙岚跟前的若柳过来吧,哀家有事儿吩咐她。”
“不叫容主儿过来吗?”刘佳嬷嬷问。
太后闭上眼:“不必,她那性子,叫她知道该漏馅儿了,等鹰进了笼子再用她过来也不迟。”
夜色渐渐深了,丽景轩内,静嘉已经歪在软榻上,捏着她额娘留下的一串迦南佛珠子呆坐了许久。
突然,一阵白光闪过,闪现出她眼神中的惘然,很快轰隆隆的闷雷自远处传来,传到近处蓦地一个炸雷响起,吓得端着温茶过来的杜若好一个哆嗦。
第21章 不至于护不住个女人……
“又要下大雨咯,顺心还嘟囔着老祖宗明儿个想游湖,怕是也去不成了。”杜若小心替静嘉满上菊花茶,“时辰不早,格格您该歇着了,明儿老祖宗出不去门儿,您估计要多伺候些时辰。”
静嘉捏着迦南佛珠,只看着茶盏并不挪动,今日九洲清晏发生的事儿很是打醒了她。
她弄懂了皇上前些时日那些没头脑的问题,不过是为了叫她看清楚自个儿的身份,别没头苍蝇样子成了别人斗法的牺牲品。
另者说,皇上提醒她还有和亲一路可走,明面儿上看似逼迫,她心里却清楚皇上是为她好,毕竟和亲的话她身份是要提一提的,墨勒氏必不敢再起歪心思。
只她不明白的是,皇上为何连收她入后宫都拿来说,虽说她避之不及吧,可也知道得皇上庇护是好事儿。
在她印象当中,正和帝十六岁御极,年纪轻轻就要面临国库空虚,边境不稳,朝中大臣倾轧的乱局,能在短短几年时间就龙威鼎盛,再不敢有人造次,靠得是铁血手腕和对前朝后宫极致的把握。
皇上如今对她释放的善意,一点都不像那个叫人胆寒的正和帝所为,只因为温宪公主?这虚无缥缈的缘由叫人摸不清想不透,更是不踏实。
“你说……若嫁给鄂鲁,可是个好选择?”她仿佛呢喃似地问杜若。
杜若瞪大了眼:“您不都答应纳喇小大人了吗?可是……纳喇府里阻拦?”
静嘉笑着摇摇头不说话,她也不需要杜若回答。
虽然皇上一直骂她蠢,她大概也算是蠢人里聪明的,皇上一而再再而三的提点,只怕纳喇淮骏那里是有问题的,左右她早知道自己这泥潭里出来的家世攀不上纳喇家,不免有些遗憾,还有些微愧疚。
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符合她所有对未来的期待,可惜她没有任性的权利。
她在心里轻叹口气,站起身:“歇了吧。”
杜若张嘴欲问,外头又是一个炸雷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见自家格格面色仍然冷静,这会子都要睡了,她也不愿意叫格格再添个不眠夜,只将万般担忧咽回肚子里。
大雨倾盆而至,很快就打湿了这本就暗潮汹涌的夜,雨水从鸱尾廊檐飞流直下的滴答声,仿佛庙里老和尚的木鱼,越敲越急,最后连成一片,叫人梦里都不得安稳。
就在这倾盆雨夜,也还有人乐意顶着湿漉漉的蓑衣,一路从九洲清晏往碧桐书院去,那蓑衣怀中还鼓起一块儿,直到了地方,脱掉蓑衣跺脚时才叫人看清楚,那是一坛子酒并着个剔红菱花的食盒。
孙起行叫门口的小苏拉伺候着擦干肩头雨水,摆摆手让他去休息,自个儿熟门熟路提着东西,进了前任乾清宫大总管梁禄的塌塌里。
“儿子不孝,这才来给干爹请安,您别见怪。”说话功夫,孙起行瞧见屋里的热水桶,立时放下手中东西,熟练将热水和冷水兑好,伺候着干练精瘦的老太监泡脚。
梁禄只眯着眼:“我还能不知道你忙,这会儿过来都新鲜,你小子是碰上事儿了吧?”
孙起行不说话,先伺候着梁禄泡完脚,替他收拾干净,请他在条山炕桌边上坐了,又利落打开食盒把酱牛肉和卤水花生摆好,衬着昏灯如豆给梁禄满上酒,先伺候着他吃上几口,这顿不紧不慢地妥帖完,他才跪坐在一旁。
“儿子想跟您打听温宪公主的事儿。”孙起行三言两语将正和帝和安静嘉的事儿那么一说,将来意道明。
梁禄夹牛肉的手顿了顿,随即大口将肉吃下去,喝了口酒,面色淡淡的,声儿也不大,慢声细语将话送进人耳中:“不该打听的少打听,咱们这种人,知道得多了,说梦话要掉脑袋,憋肚儿里放屁都惹事儿。”
“这儿子知道。”孙起行轻声儿道,“可万岁爷如今积威渐重,轻易叫人捏不准龙脉,您也知底下有多少绿眼儿狼等着拉儿子下来,好蹭上点子天恩。若儿子再这么稀里糊涂下去,别说我怎么着,您这里也不安稳,老早晚要去寺里讨生活的。”
梁禄放下筷子捏个花生扔嘴里,忍不住叹气,他身为先帝身边最信重的大总管,知道的事儿太多,若不是他有先见将干儿子推上去,哪儿有在这里看管书院的清闲,命都不定保得住。
“规矩你知道,咱们就是拿嘴牢靠买命的,多了我就是这会子进棺材也不能跟你说,我只跟你唠点子能说的。”梁禄滋儿啦喝下一口酒,“先皇的玛法也就是太-祖绪宁帝早先还是太子时,由着圣祖定下一门儿亲,是安国公府家的姑奶奶,那还是圣祖带兵从盛京入关攻京城时候,差点儿被刺客一剑穿胸,是漠南耶拉氏的族长救了圣祖爷。”
孙起行替梁禄满上酒,安静听着。
“那位耶拉族长当场就没了命,死前没别的要求,只求太子能娶了自家闺女。圣祖那时为了让随龙的漠南部落卖命,也为了保住耶拉氏强大的兵力,答应此后三代皇后都会出自耶拉氏。安塔拉家那位姑奶奶接受不了从太子妃变成太子侧福晋,明面上以退为进,进了司尔勒家庙,为大清祈福,倒是正赶上圣祖一举改朝换代,得了好名声,安安稳稳在家庙活了一辈子。”
“安国公府那位荒唐的老夫人就是这位姑奶奶收养的孩子,这老夫人怕养母百年后没人上香,将自己大儿子过继给了安家姑奶奶这一支,可惜她那大儿子体弱,展扬人家谁也不嫁,她又瞧不上小门小户和庶子,这才出了昏招,闹得满京城笑话。”
孙起行想不明白:“这跟万岁爷有何关系?”
“先皇后便是最后一位出自耶拉氏的皇后,她一辈子无子,还是个偏激的,最恨的就是宫中有子的妃嫔,因着先帝爷后头沉迷道家学问,先皇后几乎是明目张胆下狠手,所以如今才只剩下康老爷子膝下三阿哥,如今云游在外的福亲王和行六的万岁爷两个。”
“实则当年先皇后也不是没对万岁爷下过手,只是叫太……只是让温宪公主给挡下,喝了那碗毒汤,当场身亡。”许是多吃了几杯酒,梁禄一个不注意差点说秃噜了。
孙起行已然听明白了,是太后算计着万岁爷的生母替自己挡了灾,然后又叫温宪公主心甘情愿替弟弟挡了灾。
那万岁爷对替弟弟泡冷水的安家大格格另眼相待倒是能理解了,只是有一点孙起行想不明白——
“若万岁爷真想护着那位大格格,为何要将人嫁出去,甚至连和亲都考虑上了,却又反悔了呢?”
梁禄笑着抽了孙起行脑袋一巴掌:“你也不用你那狗脑子想想,但凡万岁爷多露出几分不同,宫里吃人的还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