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起行讪讪摸着脑袋:“可儿子觉得万岁爷是个有成算的,不至于护不住个女人。”
“所以这圣旨才烧了呀。”梁禄美滋滋喝上一口酒,跟唱戏似的轻声呢喃,“好叫你知道,这二人都是因着耶拉氏闹出来的悲凉,也算难得的缘分哩,老祖宗好就好在是满人,不然谁知是不是下一个耶拉氏呢。”
在耶拉氏将先帝爷的后宫快祸害完,连子嗣都要杀个干净前,先帝好歹是恢复几分清明,叫耶拉氏暴毙,连漠南的耶拉族里都吃了挂落,如今成了边缘部落。
如今万岁爷子嗣不丰,大阿哥体弱,二阿哥又叫敏嫔给养废了,谁知道太后在其中起了多少作用,她不顾万岁爷对太后母家的忌惮,非要将容妃推上后位,到最后……呵呵,还说不准是个什么光景。
万岁爷举棋不定,大概是不想叫这位安家大格格陷入母子之间的博弈,也算是难得的好心肠了。
孙起行脸色发苦:“我听您唠半天,这万岁爷到底对大格格有没有那个心思啊?”
“天威难测,有没有心思你自个儿不会瞧?”梁禄不肯答他,只翻个白眼,“照你说来,万岁爷是要保安家大格格,纳喇家浑身上下只剩势力眼儿了,和亲圣旨也烧了,你想想谁还能护得住她?”
据说福亲王快回来了,他可是死了福晋还还没续弦呢,康老爷子又万事不管,他府里比漠南还是个好去处。
“多谢干爹,我懂了!”孙起行自觉恍然大悟,他没想到福亲王那一层,在他看来,那还有比天子身边更安全的地方吗?
后宫嫔妃根本算计不过万岁爷,如今他老人家举棋不定,大概是碍于安家大格格避之不及的态度,觉得没面子。
孙起行琢磨着吧,自个儿是个体人意的好奴才,万岁爷前几次瞧大格格眼神可不只是仁爱,他不能等主子发话,还得把这云梯递到万岁爷眼皮子底下才成啊!
待得孙起行离开后,梁禄把酱牛肉吃完,酒剩下半坛子不管,漱漱口一抹嘴儿就躺下了,醉意朦胧中他还略寻思着,他怎么觉得这傻儿子没那么明白呢?
再看看,过些时候,这傻儿子要还是看不明白,自个儿再多提几句也成。
谁知随着中秋宫宴渐近,九洲清晏里个个儿都忙得脚不沾地,因为正和帝对此次宫宴的重视,连孙起行都一遍遍对着吉祥大菜和新打出来器具的单子,生怕出什么纰漏,忙得快连喘气功夫都无,硬是没叫梁禄找着机会。
第22章 图穷匕见
七月下旬天儿就没那么热了,好些妃嫔都乐意出去走走,想着说不准还能跟正和帝来个浪漫邂逅。
甭管是妃嫔还是皇上,静嘉都敬谢不敏,直到进八月前,除去长春仙馆外,她也就在丽景轩待着不挪窝。
杜若提着八角食盒从外头进来,面上带着笑:“格格,纳喇小大人又叫人给您送点心来了,这回是茉莉水晶膏。”
静嘉捏着金线打络子并不抬头:“叫十月和小鹿子他们分了就是。”
杜若面上笑意顿了顿,等将食盒送出去,好一会儿才到静嘉身边来,半天儿不说话。
“姐姐有话要说?”静嘉放下络子,抬起头故做恭敬聆听的姿态笑道,“杜若姐姐请讲,我听着呢。”
杜若没被她逗笑,圆乎乎地小脸带着抹轻愁:“格格,您不乐意出去,奴婢由着您,您不喜欢纳喇小大人,奴婢也能由着您。可您不能瞒着奴婢,到底怎么了?”
“说起来杜若姐姐也到嫁人的年纪了呢,这操不完的心。”静嘉抿唇轻笑,“能有什么事儿,在事儿还没尘埃落定前,必然不能落人把柄不是?”
杜若眉头皱得厉害:“奴婢是没您聪明,可也是打小在您跟前儿伺候的,您觉得奴婢信吗?”
见瞒不过杜若,静嘉收了笑扭头看向窗外:“你闻见桂花香气了吗?快到中秋了。”
杜若不言声儿,拿圆溜溜的眼珠子瞪着静嘉。
“万岁爷前些时候提醒过我,纳喇家可能另有打算,许是过了中秋就知道信儿了。”静嘉轻声道。
杜若紧攥着帕子:“那您为何不跟纳喇小大人说说呢?趁还来得及……”
“说什么?”静嘉转过头打断她,眸底带着几分惆怅,“我和他在府里的光景差不多,他虽看着展扬,到底是庶子,无奈的地方说不准比我还多,何必要互相为难呢。”
杜若急得快哭出来:“可若不嫁给他,您……要不奴婢给鄂鲁小大人传话?或者您去求万岁爷?”
这些时候,静嘉和杜若不管是在长春仙馆还是在丽景轩都紧紧提防着太后那边,入口的东西更是慎之又慎,就怕遭了算计。
可太后毕竟不会一直好耐性,若图穷匕见静嘉又不识好歹,等待她的还不知会是什么结果,再拖不得了。
“等中秋吧,到时都会进来的。”静嘉低下头拿起络子道,“园子里人多眼杂,如今什么都做不得。”
杜若闻言更难受了,她也清楚,只怕太后是派人盯着这里的,但凡叫人知道格格私相授受,更是掉进深渊爬不出来了。
在府里时叫人欺负得没有还手余地,杜若没想到,进了宫以为的好日子,到头来也是这种进退维艰的境地,她们家格格怎么就这么苦呢。
就在杜若愁得小脸儿都消瘦的时日里,中秋宫宴到底是到了日子。
九洲清晏占了圆明园最大的一个岛,除了皇上的寝殿九洲清晏殿,实则还有前殿圆明园殿为上朝之处,中殿奉三无私殿乃筵宴宗亲及三品以上文武官员之处,中秋宫宴便是在奉三无私殿里。
静嘉扶着太后到的时候,除了正和帝其他人都已经到齐了。
见太后进来,具都起身行礼,她只微微偏身垂首避开,温婉伺候着太后入座。
“好孩子,这种时候哀家也不能光叫你在跟前儿,到底……别叫人说嘴。”太后坐定后,瞧了眼安国公夫妇的方向,对着静嘉笑道,“也不用待多久,过会儿哀家叫你。”
静嘉早就知道得有这么一遭,毕竟大清以孝治国,她笑着屈膝:“那奴才先过去,一会儿再过来伺候您。”
太后见静嘉朝着安国公和墨勒氏那头去,瞧了眼容妃身边的若柳,见她恭敬点点头,唇角笑意更舒缓了些。
墨勒氏看见静嘉过来,唇角也勾起一抹温柔笑意。
静嘉不等她说话,就蹲下行礼:“请阿玛安,额娘安。”
墨勒氏不说话,就挂着那温柔的笑,悠然自若地喝茶。
慎嫔本来还盯着德妃那头,瞧见这光景,冲着纳喇夫人挑了挑眉,眼神中全是幸灾乐祸。
安国公眉皱得死紧,他觉得大庭广众之下,这母女两个实在是丢人。
其他人虽然都各自在说话,可那扫过来的眼神他不是没看见,有心说两句,他又怕墨勒氏不管不顾闹得更难堪,索性闷头喝酒也跟着当看不见的。
静嘉安安分分蹲在那儿,也对那些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眼神无动于衷。
这才哪儿到哪儿,若非这是宫宴上,她该是跪在包着算盘的垫子上了,比起来已然是好的。
直到听见打嗤警跸声儿,墨勒氏才不紧不慢叫她起来。
“许久不见你,咱们娘俩该当好好亲香亲香不是?”墨勒氏笑着说完,她身前伺候的宫女早就收了银子,立刻后退一步,给静嘉让地儿。
静嘉从善如流站在墨勒氏身后伺候着,还有心思分神想着,这一路过来,倒是没瞧见纳喇淮骏,按理说他这时候该是当值的。
正和帝便是这时候踏进了殿内,除了太后以外,其他人都起身行大礼。
“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一眼就瞧见了跪在墨勒氏身后皱着眉的静嘉,不动声色扫了眼孙起行,才淡淡道:“都起来吧,今日算是家宴,大家都放松些,不必拘泥。”
孙起行也瞧见了静嘉起身的动作有些踉跄,他对着身后的林守成使了个眼色,才赶紧跟上皇帝。
静嘉吸着气起身,伏低做小了十年,她这会子还是不免想骂人。
过去墨勒氏折腾她跪算盘,大冷天在外头站几个时辰,日夜不停地抄佛经,做绣活儿,甚至当着众人面捧滚烫的茶水什么的,静嘉都不会太惊讶,叫人磋磨左不过就这些手段。
可这种时候,在她跪下的地方,地毯下竟然放了绣花针,她刚跪下后背瞬间就疼出冷汗来,嘴唇内侧都差点咬破才压下痛呼。
若是她叫出声儿,那就是大不敬,安国公府都要跟着吃挂落,墨勒氏是疯了吗?
墨勒氏扫过静嘉紧紧攥起的拳头,仿佛三伏天吃了冰沙似的舒爽,唇角笑意比刚才真诚多了。
能让静嘉犯个大不敬的罪,就是拼着叫万岁爷说嘴又如何?安国公府真不差这点子脸面可丢。
就算她没叫出来,疼是实打实的,还叫人说不出个不是,她只有更高兴的,这说明静嘉耐折腾不是吗?
本来墨勒氏还准备了别的,该打点的她都打点过了,只等着孙起行吆喝进膳,她要看看静嘉有多能忍,没了静嘉在府里,她实在是少了太多乐趣。
可不等她做什么呢,林守成叫人抬着桌子过来了。
“都是奴才顾虑不周,以为大格格是要伺候太后,桌子放错了地儿,大格格恕罪,过了今个儿奴才就去领罚。”林守成过来笑着道。
静嘉从没觉得他这笑眯眯的样子如此顺眼过,只道不要紧后松口气坐在一旁,并不去瞧墨勒氏瞬间阴沉下来的脸。
一个面生的小宫女顺势安静站在了静嘉身后,妥帖伺候着。
第23章 你比她好看,自然你说了……
“传膳!”孙起行领了赞礼太监的活计,嘹亮一声喊。
立时便有着顶戴公服,肩顶剔红菱花勾勒金云纹托盘的四个老太监,抬头挺胸,领着五百个太监踮脚鱼贯入殿,都是一水儿的崭新宁绸衣裳,整齐喜庆,拉开了中秋宫宴盛大的开端。
包括太后在内都有些心生摇曳,自打先帝爷去了,已是许久没见过宫宴上出现四大金刚五百罗汉的场面了,随着一声膳齐,皇帝秉承孝道微倾身给太后布菜。
等太后拿起玉著后,几百号太监并着除皇帝外所有人跪地高呼——
“皇上万寿无疆,老祖宗寿与天齐!”
太后心里舒坦极了,她踩着人头从后宫的血海中挣扎着爬出来,为得不就是这种时候吗?
“起!”孙起行又高喊一声。
随即丝竹声儿从屏风后头响起,伶人翩跹入殿,中秋宫宴这才算正式开始。
有瞧静嘉是太后身边红人儿过来敬酒的,她本不想喝,只为了避免旁边虎视眈眈的墨勒氏找机会呲哒她,到底也没能全拒了。
小宫女垂首给静嘉满上酒水,虽说小宫女是林守成安排过来的,可人多眼杂的地界儿,静嘉提着心肠谨慎万分,仔细闻过酒水,确认就是青梅酒,没什么别的味儿,她才略沾了沾唇,并未多喝。
在宫宴上除非太后和皇上赏菜,不然是没几个人会吃东西的,静嘉也只是象征性动了动筷子,一点儿都没吃。
过了好一会子,在伶人表演的间歇,大理寺卿纳喇辉图举起酒杯,对着正和帝跪下——
“老臣斗胆,求万岁爷允准臣能沾点子佳节喜庆,成全一门好亲事。”
皇帝下意识看了眼静嘉,眸子幽深一片看不出情绪,他垂眸捏着酒杯:“既是喜事,朕自当成全,不知老大人是替谁求?”
纳喇辉图喜气洋洋干掉杯中酒,恭敬低头:“回万岁爷,老臣替家中长孙求娶端亲王世子所出大格格。”
“皇叔觉得如何?”皇帝问端亲王。
端亲王赶忙起身甩袖子跪下:“但凭万岁爷和老祖宗做主。”
太后笑着道:“这是喜事儿,既然你们两家都有意,哀家和皇帝自然是要成全的。”
皇帝垂眸掩下眸中讥讽:“皇额娘说的有理,那朕就将端亲王世子的大格格赐给纳喇淮骏为妻。”
“老臣(臣)替孙子(孙女)谢过万岁爷天恩!”纳喇辉图和端亲王同时道。
皇帝随意勾了勾唇:“皇叔和老大人请起,到底是喜事儿,一会儿你们二位可要多喝几杯。”
有皇帝这打趣的话,随着另一波伶人入殿,殿内又开始热闹起来。
除了端坐在上首不动声色打量着静嘉的主仆俩,谁也没发现静嘉恍惚了好一会儿,低着头默默将杯中酒干掉,轻轻吁出一口气。
这赐婚来的并不叫人惊讶,起码静嘉是有心理准备的,前头皇上几次三番提醒,她就有了准备,只是临到头,还是不免有点子空荡荡的遗憾。
为避免让墨勒氏看出不对或借机找茬,静嘉借口喝了酒出门散风,安静离了大殿。
伺候她的小宫女扶着她站在奉三无私殿左侧戏台前的廊庑上,便安静退后让她一个人站着。
静嘉看着不远处的花儿,静静站了好一会儿,身后才响起个沙哑的声音:“大格格。”
她平静转过头来,是纳喇淮骏,不过短短半个月不见,他整个人就消瘦了许多,面色憔悴得叫人一眼就看得出,他过得并不好。
“我……对不住大格格。”纳喇淮骏干哑着嗓子低低开口,“我阿玛他……”
想要解释,可纳喇淮骏却突然有些说不出口,他很清楚,再多解释都掩盖不住自己违背誓言的事实。
昨日他跪在阿玛面前苦苦哀求,却仍然抵不过阿玛一句‘要安家大格格还是要你姨娘的命,你自个儿选’,他才明白这些年的伏低做小,除了让自己更有利用价值,他仍只是个没有选择的庶子。
“小大人不必多说。”静嘉扫了眼远远退开的小宫女,轻声开口,“你的难处我懂,是你我没缘分罢了。”
说完静嘉转过身不再看他:“小大人还没谢恩呢,您先去吧。”
纳喇淮骏心里苦涩得几乎要从眼睛里流出来,可他知道,既然二人已经没了可能,他再待下去,只会让人说嘴,只能红着眼眶子转身狼狈走开。
等纳喇淮骏离开后,在拐角僻静处吩咐完仪贵人的慎嫔这才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