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嘉可不会天真到以为墨勒氏会因她入宫就此消沉下去,只怕她还是筹谋着更大的,今儿个便是不错的机会。
静嘉眼神闪了闪,唇角勾出一抹冷意,过去她百般退让,无非是为了替自己图谋后头。如今她都进了宫,若墨勒氏还以为她那么好欺负,这第二笔黑账拿墨勒氏开刀,再合适不过。
第40章 老天爷从来都护着我(……
众人到坤宁宫时, 天还没亮起来,自隆福门开始几步就是一盏红色羊角宫灯,自带着股子灯火的辉煌气息。
随着寒风凛冽, 宫灯时不时飘荡, 将人脸波澜出通红模样,似是沾染了喜气一般。
坤宁宫大殿前的天井内, 早就立起了松木长杆,那光滑的杆子得有三丈余, 就着黑蒙蒙的天儿看不见头, 像是能戳破天似的。这是除夕立杆大祭要用的, 小年是祭祀灶君, 皇帝并不过来,不然他也不必特意叮嘱静嘉。
灶君老爷就设在坤宁宫正殿内, 一应献醴献牲都在殿内,也好叫皇亲国戚和班命妇们少挨些冻。
只进得殿内,对这些贵妇人来说, 也未必就不难受了,坤宁宫正殿并不住人, 三面条山炕做成了大厨房样式, 向来是用来祭祀的地儿。
静嘉跟在仪贵人身后进了殿, 早先就仔细盯着柔嫔呢, 很快便瞧见她捂嘴儿脸色苍白起来。
要知道宫内嫔位以上能抹红穿绿, 自贵人起这种大日子跟宫人差不多, 不能尽情打扮, 必须保持清水脸盘以示对神佛和祖宗们的虔诚。
柔嫔即便是抹了粉,都错辩不了那点子憔悴,静嘉垂着眸子不动声色挪动脚步, 看来她这是遇上了程太医册子里最严重的情况,只怕是个爱吐的。
等站在柔嫔身后,静嘉也没忘了防备墨勒氏。
叫她惊讶的是,墨勒氏今日没跟国公府的夫人们站在一块儿,倒是站在了纳喇老夫人身侧,只低着头做端庄模样,看都没看这边一眼。
她忍不住蹙眉,来不及多想,柔嫔抢忍干呕的动静就从前面传过来,她几乎是斜靠在自己的宫女身上,站都站不稳。
在主子们来之前,御膳房的大师傅们早就准备好了礼猪,硕大的猪被剃干净毛,只留头上一小撮,整只掏干净内脏放入锅里,由司礼局的姑姑们看锅,掌礼司的司祝和司俎等猪肉煮好,再负责抬到一侧被做成案板模样包了铁皮的条山炕上。
静嘉趁着鼓乐齐鸣,太后上前准备舀老汤做样子的时候,快速凑近柔嫔,压低声儿开口:“姐姐,这是你掉的帕子吧?您小心些,今日人多,若是被捡了去,是要添腻烦的。”
柔嫔光忍吐就用尽了浑身力气,闻言诧异看了静嘉一眼,却没心肠说话,随意接过帕子在手里,冲她混乱点个头。
柔嫔的宫女蓉娟忍不住皱眉,明明小主的帕子别在压襟扣儿上呢,怎么可能丢了帕子?
她想说话,只碍着如今的场合不敢开口,可挂心着小主的身孕,心里急成了热锅。
“我刚刚没瞧分明,您闻闻看这帕子可是您的?”静嘉见太后浇汤动作要结束,语速更快几分,“姐姐放心,这种地方我万不敢拿您身子开玩笑。”
柔嫔昏昏沉沉努力看了静嘉一眼,见她神色认真,盯着帕子意有所指,许是脑仁儿确实快被熏晕,她不自觉就将帕子往鼻子下放,看得蓉娟睚眦欲裂。
可不待蓉娟拼死说点什么,柔嫔闻了帕子,突然顿住动作,随即那帕子就没放下来,她只更诧异去看静嘉,眸底还带着几分疑惑和庆幸。
静嘉已经回到仪贵人身边低下头去,并没再看她,蓉娟着急从嗓子眼里蹦出声儿来:“小主……”
柔嫔捏紧她胳膊冲她摇摇头,脸色却好了不少,帕子上姜味儿不算太重,还带着股子青梅酸渍的味儿,叫她好受许多。
静嘉这番动作别人没注意,却是落在了仪贵人眼里,可仪贵人满心肠只顾着去打量敏嫔那头,倒是也没多寻思。
太后叫容妃和德妃伺候着祝醴奠酒,随后叫二人扶着她在殿内转了一圈,向天地和灶君各奠一杯酒,礼也就成了。
接下来就该是分肉,煮肉的老汤是从盛京宫里专门运过来的,由老汤煮过的祭物,祭过天地和灶君后,需得由在场所有的主子们分食。
那肉有多腥臊且不说,里头还不放盐,即便常人吃着都膈应,更别说金尊玉贵的女人们。可这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意在保留满人彪悍族性儿,女子也需慎终追远。
老一辈儿的人宫装袖口里都偷偷带着盐或者酱粉,好歹能勉强入嘴咀嚼,过后偷偷吐在怕子里或者干脆咽下去,这祭灶才算是彻底结束。
太后胃口也不怎么好,先帝时候她都是托病避了的,若非这份体面是她一辈子的执念,她都不定能在这气味儿古怪的殿内坚持下来。
好在常久忠妥帖准备了酱粉,起码一小块肉还是不成问题。
这食肉的习俗已经好几年没在大祭上举办过,都是分派到各宫里,今年进宫年轻些的准备都不充足,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包括同样没什么准备的后宫女人们。
她们大都头回参加这般大的阵仗,都不知道还得实实在在吃肉,还是……那看不清模样的汤里,煮出来毫无滋味儿的肉,光想着好些人就都捂住了唇。
德妃和容妃倒是早就知道,二人也都准备了胡盐和酱粉。
德妃更细心些,她不只是给自己准备了,还早早吩咐司礼局的姑姑们多准备了些,挨个儿给妃嫔和班命妇们都发点,好是叫这仪式圆满些。
容妃是想不到这个的,太后心里叹气,拍着德妃的胳膊给了她个赞赏的笑,也没心肠多说什么。
德妃恭谦低着头不居功,也没朝着别处看,可静嘉见司礼局的姑姑们鸟悄分派东西,还是忍不住提起心肠来。
她在中秋时便不知不觉中了算计,如今都没查出到底是怎么中招的,细思量久,无非是进口或者进鼻子的东西。
如今殿内主子众多,德妃必不敢从入口的地儿做什么手脚,祭祀燃香是掌礼司专门准备,德妃插不得手。
只是……静嘉眸底带着几分冷光,想要算计人落胎,可不只是无毒便可,凉性甚至是相克的东西亦或是香味儿不对,都有可能叫女子落胎。
这里四周燃着祭祀香,本就味道古怪,最是好算计,她绝不能叫柔嫔将肉吃进嘴里。
这时偏偏墨勒氏走过来,自司礼姑姑手中接过酱粉递给静嘉,语气轻柔极了:“还没恭喜贵人,我倒是没想到安国公府有这个运道,你阿玛高兴极了。”
静嘉不敢叫墨勒氏发现自己注意柔嫔,只抿唇微笑:“多谢额娘记挂,若是没有您,我也没这个福分。”
墨勒氏笑着点头,语气还是轻轻柔柔的:“我想也是,你是该好好谢谢我。”
见静嘉还是平静模样,她蓦地话题一转,瞧着还在案板上分肉的司俎笑道:“不过往后你要谢我的地儿多着呢,倒是不着急,好是你姓安塔拉,往后额娘等着你展扬,好给你见礼呢。”
静嘉轻笑:“承您吉言,那我等着谢您。”实则她已经着急起来,司礼姑姑已经开始给主子们送肉了,柔嫔就在景嫔后头,前面只有三两个人。
墨勒氏还是不肯走,仿佛闲磕牙似的:“宝赫那孩子已许久未归家了,你阿玛想他想的紧,过了春儿便是你阿玛的寿辰,到时宝赫也该回来一趟的。”
“丰台大营自有规矩,您说这个,我也不懂。”静嘉只能耐下心神应付,半点不敢叫墨勒氏发现她的急迫。
墨勒氏呵呵笑着打量司礼姑姑将肉奉给景嫔后朝着柔嫔去,眸子里多了几分薄凉:“如今你好歹是万岁爷的人,侍寝时候吹个忱边风还不是轻而易举,到底万岁爷是孝顺的,定不忍心叫你阿玛失望,你说是吗?”
司礼姑姑端着肉给柔嫔奉上,眼见来不及,静嘉心思急转,反而不再想着脱身了。
看样子墨勒氏这是非往刀口上撞,那她也不好违背墨勒氏这番心肠。
静嘉蓦地凑到墨勒氏面前,清凌凌的眸子直直盯着她,眸中恶意丝毫不加掩饰:“您这是跟人做了交易,想要分散我的注意,好对皇嗣下手是吗?我猜有人答应你,会从内务府安排人到我身边来,好是算计我死无葬身之地?啧啧……可老天爷从来都护着我,湖底的淤泥也只能留给四弟了,毕竟只有他的血脉叫安塔拉祖宗蒙羞呀。”
墨勒氏眸子蓦然冷得仿佛淬了冰,她跟着冷笑:“这会子不再装糊涂了?你真以为自己聪明,就能摆脱……”
“啊——”静嘉突然拉住墨勒氏的手,而后像是被推了一把,猛地倒退几步跌倒,撞翻了司礼姑姑正递给柔嫔的肉。
太后本来正在前头拧着眉咀嚼,听见动静看过去,就见司礼局的姑姑跪在地上,静嘉倒在四分五裂的盘子边,地上擦出了血迹,衬得她脸色更加苍白。
“放肆!分不清什么场合吗?你们这是闹腾什么?”太后本来忍着恶心咽下肉心情就很不好,见墨勒氏铁青着脸站在那儿,静嘉倒在地上,即便不用别人说,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墨勒氏紧缩着瞳孔跟着跪在地上:“求老祖宗恕罪,奴才只想跟安贵人闲话几句,不小心没扶住安贵人才叫她跌倒,奴才无心的,绝不敢在这地方撒赖。”
太后脸色依然不好看,看着静嘉道:“安贵人你说,怎么回事儿?”
静嘉苍白着脸叫半夏扶着跪地,声儿颤抖中还带着点子委屈:“回老祖宗话,额娘她……说的句句属实,都是奴才不小心,求老祖宗责罚。”
“墨勒氏规矩不好,年底就不用进宫了。”太后冷冷道,随后对着静嘉吩咐,“你也是,粗手笨脚,一点体统都没有,禁足三日,罚三月月例。”
“多谢老祖宗恩典!”静嘉和墨勒氏都不敢说别的,一起叩头道。
只脑袋碰到手背上,话分两头却不是那么个事儿。
墨勒氏眼底狠意几乎溢出眼底,唇角却勾起抹得意的弧度,她没看错,静嘉是在帮柔嫔,这可是比帮衬着害皇嗣更贴合她心意的把柄。
静嘉虽然算是得了便宜,脑门贴在手背上,却忍不住心里叹气,若不是人多眼杂,又实在没别的法子,她绝不会亲手送墨勒氏机会好让她图谋更多。
看样子皇上的好处也不是那么好拿的,光嫔位就不知道得添多少不顺气,以后等妃位,贵妃……静嘉心窝子抽缩着,脑仁儿也隐隐约约涨疼。
随后司礼姑姑又重新端了碟子肉递给柔嫔,静嘉没再做别的,柔嫔由着蓉娟伺候她吃肉。
只拿帕子挡住不雅的功夫,那肉连她一分一毫都没沾上,叫蓉娟岣嵝着身子迅速塞进口中,硬生生吞了下去。
待得出门时,柔嫔带着蓉娟迟疑了一瞬,见静嘉微微摇头,她只能撇开头随着大家一起出了大殿。
倒是德妃稍稍错后几步,瞧着静嘉的方向冲她浅浅笑了一下,等扭回头去,那温软的笑丝毫不变,可眸底的冷戾比墨勒氏不逞多让。
第41章 朕等不及了(一更)……
太后带领后宫妃嫔和班命妇于坤宁宫祭祀灶君, 皇帝也不能闲着,同样领皇室宗亲和文武百官一起前往奉先殿祭奠先祖。
自小年开始,一直到除夕再至元宵节前, 共计三次在奉先殿祭祀, 小年和元宵节时间稍短些,流程也没那么复杂, 大概一个半时辰左右便可结束。
除夕那日则要自三更起,由皇帝打头带领所有有资格进宫的人, 拜于奉先殿前, 陈述一年功过, 祈求上苍和祖宗庇佑大清江山稳固, 至傍晚宫宴方歇,取三拜九叩之吉意。
这会子坤宁宫那边还在分肉, 奉先殿内正和帝奉上最后一炷-香,便算是结束了。
文武百官和宗亲们鱼贯而出,也不需继续留在宫里, 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便可。
倒是定国公没急着走,带着笑躬身伺候在殿门口。
皇帝一出来看见他, 就知定国公这是有话说, 只笑道:“舅舅昨日刚回来, 可休息好了?”
“劳万岁爷挂记, 臣也在西南摔打了这些年, 身子骨壮实许多, 倒是不算累。”定国公面色恭敬, “本不该搅扰万岁爷忙碌,回来后得知老爷子做下的糊涂事,臣怎么都该给万岁爷个交代。”
皇帝垂眸遮住讽刺:“那舅舅跟朕去御书房说话吧, 咱们也许久没好好说说话了,朕还留了上好的大红袍给舅舅。”
定国公捋着胡子紧道不敢:“劳万岁爷惦记着臣这点子爱好,臣实在是感激涕零。”
等到了御书房,皇帝请定国公在凳子上坐了,孙起行带着人无声伺候上茶水,而后安静退出去。
定国公没急着说话,只低头双手托着茶盏慢慢饮了几口,才不紧不慢放下。
皇帝也不着急,见他放下茶盏,笑着开口:“舅舅——”
他话没说完,定国公一捋官袍跪下了:“臣自五年前受万岁爷所托,不敢有丝毫懈怠,全幅心神都放在了西南,关尔佳府中稍出息些的子弟都叫臣给带在身边,只盼着能给万岁爷培养出个把稍稍堪用的,忽略了京城这边,才由着阿玛他犯下大错。子不言父之过,无论如何都是臣的错,臣求万岁爷降去臣之爵位,也好给文武百官和天下悠悠之口一个交代。”
皇帝听定国公说完,眼神闪了闪,露出几分回忆之色,他这个便宜舅舅还是老样子。
太后还是敬妃时候,定国公关尔佳多罗还只是包衣世家出来的一个不起眼的三等虾,那时皇帝也还是六阿哥,与太后一般并不受先帝重视,战战兢兢从耶拉氏手里艰难过活。
对皇帝来说,先帝更像生在烟雾缭绕中的一抹幽魂,为君他高高在上,为父却从无任何存在感。
若说皇帝生命中真的存在过阿玛这个角色,大概关尔佳多罗可以勉强算。
太后教他看清后宫倾轧,前朝的权谋都是从三等虾一步步慢慢爬到御前侍卫的关尔佳多罗告诉他的。
那时多罗还不能很好的掩饰好自己身上的阴狠和霸道,对着他这个仰自家妹妹鼻息生存的小阿哥,总带着股子漫不经心。他用最直白残忍的方式告诉当时还是个孩子的皇帝,何为官场沉浮的阴暗,前朝腥风血雨下的脉络为何。
多罗几乎强撑着皇帝的眼皮子,叫他看清这世间人性的脆弱和复杂。
直到皇帝御极,身为定国公府世子,关尔佳多罗更是锋芒毕露,正和帝束手束脚头疼了尽两年时间,才利用自己可利用的一切手段,让他成为定国公,给他兵权,将他打发出京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