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离开的景嫔和几个小贵人都露出看好戏的神情来。
静嘉不动声色挑了挑眉,扭身屈膝:“姐姐可是有吩咐?”
“妹妹不必这般拘谨,前头是姐姐做错了事儿,姐姐禁足这些时日,每每想起心里总有愧疚。”慎嫔笑着上前拉住静嘉的手,“可我是个愚笨的,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如今出来了总要弥补一二。我那里还有几幅上好的头面,都是请造办处新打的还未曾用过,过会子我叫人给妹妹送过去,也算是个心意。万望妹妹别把过去那点子龃龉放在心上,你我姐妹该当同心协力,好好儿的伺候万岁爷。”
静嘉面上恰到好处露出几分诧异和惶恐,又屈膝下去:“姐姐严重了,妹妹绝不敢心存怨怼,当不得姐姐的大礼。”
慎嫔面上笑容一落,眼神略带几分居高临下盯着静嘉,唇儿却撅起千万个委屈:“妹妹这是不愿意原谅我吗?”
静嘉顿了顿,抿唇笑着躬身:“那妹妹谢过姐姐的赏。”
景嫔没瞧到意料中的笑话,有些摸不着头脑,一个贵人罢了,也值当的慎嫔示好?
“这就对了,什么赏不赏的,就是送你把玩的玩意儿罢了,我们离得这么近,以后且要多来往呢。”慎嫔露出个舒心的笑来,也没理会景嫔的不解,拍了拍静嘉的手,这才扭身上了软轿。
半夏担忧道:“小主,咱们回吧?”有什么也得回到丽景轩再说。
“嗯,走吧。”静嘉不理会旁边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施施然回了丽景轩。
慎嫔有嫔位采仗,自然速度比静嘉快许多,等静嘉回到丽景轩时,她送过来的赔礼已经被搁在了矮几上。
杜若就鼓着腮帮子站在那儿,恨不能将托盘儿盯出个窟窿来。
“哟,咱们杜若姐姐这是怎么了?”静嘉笑着问。
杜若过来扶她:“咸福宫的芷芳刚带着人说是给小主送赔礼,结果掀开绸布才发现,这都是嫔位才能用的头面,还有两匹银红色的云锦,那是妃位才能用的,慎嫔这是什么意思呀?”
静嘉了然,慎嫔果然不会就这么算了,赔礼道歉叫人说不出嘴,可给的东西处处都提醒静嘉,她不过是个卑贱的贵人。
想起慎嫔上软轿前的得意,静嘉蓦地笑出来,这是叫她眼巴儿看着好东西生闷气,却偏偏是用不上呢。
就算说出去,也能说慎嫔提前祝静嘉百尺竿头,怎么都是吉利意思,大过年的还不兴人家替你讨个福气呀?
“这也值当的你把腮帮子鼓成这样儿,咱们元宵节可不缺汤圆。”静嘉笑眯眯捏了捏杜若脸颊,“好生收拾起来,不是跟你说了,过不多久也能用。那时你和半夏好好儿给我拾掇一番,也好谢谢慎嫔这番美意。”
杜若捂着脸睁大了眼,对哦,小主说过要般后殿的,她又高兴起来。
“您放心,奴婢明儿个就去找莲心姐姐请教梳头功夫,保准将您拾掇的人比花娇!”看她不用手艺扇肿慎嫔的脸!
静嘉笑笑不说话,歪在炕上看着杜若带半夏叽叽喳喳收拾东西。
元宵节这日天儿不算晴朗,前两日下过一场小雪,昨日里又出了大太阳,一大早起来淡淡的云雾便笼罩着紫禁城,随风缭绕着在红墙琉璃瓦间流动,无声无息又带着股子皇宫独有的幽深渺然。
静嘉起来身,左眼皮子就一个劲儿的跳。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今儿个小主该是要得赏了呀!”杜若替静嘉梳妆时脆生生笑道。
静嘉今日选了身粉紫色锦绣繁花团纹的棉袍,雪白里衣外双层袖口是花枝彩蝶镶边儿点缀,坎肩儿肩口和双襟扣边儿都缝上了雪白的兔毛,下摆绣着大朵梅花和云纹,叫她白皙的肌肤更显娇嫩。
都说一白遮三丑,即便是寡淡了五官,细梅架子旗头上垂下来的粉晶银穗晃着,也带出股子金尊玉贵,待得静嘉唇角稍抿,便是叫人爱怜又吉祥的模样。
半夏都跟着赞叹:“奴婢以前觉得人长得不好,百般收拾也无用,今儿个好是知道咯,这人呀,还是得看内在。小主如今这模样,谁敢说不好看呢,错眼儿的功夫就要丢了魂。”
“你们两个是背着我偷吃花蜜了吧?大早晨嘴儿就这么甜,我这里可是没有赏儿的。”静嘉被逗得直笑,紫玉耳坠子轻轻晃动出愉悦的声响来。
还是叫半夏陪着,静嘉用过早膳,主仆二人有说有笑先去慈宁宫与众人汇合,陪着太后说会子话,歇了晌儿,这才往乾清宫去参加元宵宫宴。
在宫里举办大宴,文武百官和家眷都安排在保和殿,乾清宫内只有皇亲国戚,也算是家宴。
等静嘉到的时候,不过是后宫的妃嫔们和几个王爷福晋并着国公夫人们在,轻声细语只见和睦宁静。
容妃一瞧见静嘉,本来还带着点子轻愁的面上立马露出笑来,她过来拉着静嘉转:“我就说你穿粉紫好看,这颜色衬你的皮子,我那儿还有几匹霞光棉,后头叫人给你送过去,等天气暖和些,好做了衣裳来穿。”
“姐姐都把好东西给了奴才,可是叫奴才装点出个金童模样了。”静嘉笑眯眯道。
旗头上的首饰和耳坠子都是容妃给的,这时候穿戴出来便是个态度,比嘴上说多少都有用,太后看着也舒心。
果不其然,待得众人都落座后,太后笑着夸了句:“今日安贵人难得鲜亮些,哀家看着高兴,赏菜。”
“多谢老祖宗天恩。”静嘉起身笑道。
德妃跟着打趣:“老祖宗这是有了新人就宠着,明明咱们也还二八年华呢,倒是被比成老人儿咯。”
“好好好,都有赏!你们这淘猴儿啊,哀家恨不得你们个个儿都打扮的鲜亮些,也好叫皇帝瞧瞧后宫也是花团锦簇不是?”太后被逗得直笑,殿内清浅丝竹之音都欢快了不少。
皇帝端坐在上首,唇角带着淡笑似是不经意斜睨了静嘉一眼,从她腮畔紫玉耳坠上转过去,眸底多了几分幽色,只瞧她那头帘儿怎么都不顺眼。
“皇帝你来说,今儿个是不是都打扮的不错?你这个正主儿也该叫大伙儿都沾沾喜气不是?”太后扭头看着皇帝笑道。
皇帝从善如流点头:“是该赏,就都赏金子十锭吧。”
静嘉嘴角抽了抽,感情财运落在这儿了吗?那估摸着今儿个起身,后宫大伙儿左眼皮子都跳了。
“前几日端亲王和醇亲王上了折子,说内务府已经整顿的差不多,朕瞧着这阵子宫里也有规矩了些,心里高兴,好是跟皇额娘说说。”皇帝突然换了话题道,“既宫里妥当,皇额娘也能轻快些。朕知道您冬里身子骨不妥帖,还要强着精神气儿掌管六宫,是朕不孝,所以朕打算伺候皇额娘去温泉行宫住一阵子,您看可好?”
慎嫔闻言忍不住吸了口气,别的不说,内务府从两个王爷手里交回皇上手里,那她阿玛也该回来了吧?她忍不住多了点子雀跃。
太后笑容不变,皇帝已经跟她说过这事儿了:“皇帝有这份孝心,哀家如何能不许?我记得保晖冬日里也不太妥帖,不如叫有子嗣的妃嫔都跟着松快松快。”
“是朕思虑不周,听皇额娘的。”皇帝点点头道。
太后又扫了眼下头表情不一的妃嫔们,继续道:“只这么一来,到了温泉行宫,她们少不得要把心肠放在子嗣身上,皇帝身边儿也不能没人伺候,再挑几个伺候的一起去吧。”
没有子嗣的妃嫔们闻言立马激动起来,个个儿恨不能跳起来举手,不敢造次也都眼神亮晶晶看着皇帝,希望能听金口吐出自己的名字。
皇帝忍不住蹙眉,显然是没什么兴致的:“年后开了笔,朕政务繁忙……”
“政务再繁忙,还是要以龙体为重,你越是忙,越该多叫些人伺候才好。”太后笑着打断皇帝的话,显然是不肯容皇帝推却。
“既皇额娘都说了,朕自该听从。”皇帝突然轻轻笑出来,眼神中带着点子冷意和兴味儿扫了一圈,突然盯上静嘉,“朕突然记起来,容妃跟朕说过,安贵人初入宫时,伺候皇额娘极为仔细,就带着她吧,不管是伺候皇额娘还是伺候朕,有个仔细的就够了。”
静嘉闻言略做了几分无措样子站出来谢恩,众人打量或者嫉恨的目光恨不能将她扎成筛子。
太后顿了顿,听得出皇帝语气中的不耐,知道只怕再说皇帝该尥蹶子了,她扫了眼静嘉,笑容略淡了几分:“那就这么安排吧。”
德妃因为要照顾大阿哥,自是能跟着去的,容妃却没有子嗣,只能留在宫里。
静嘉担忧望过去,发现容妃虽然眼神暗淡,可见她打量还能笑出来,这才有些诧异地放松了些,只心里愁着柔嫔那头。
实际容妃在今日之前就知道自己大概是去不了温泉行宫的,阿玛已经暗示过,立春前后大封后宫,她一个贵妃位跑不了。如此一来,皇上为了平衡就不可能再叫她太过受宠。
再说太后和皇帝都走了,两个太妃自是也跟着,连德妃也去,宫里就剩下她一个主位,这是她收拢宫权,打造声威的好时候,不去是好的。
道理太后和定国公都揉碎了跟容妃说了个清明,可到这个时候容妃心里还是止不住难过,瞧见皇帝漫不经心的模样,略失神好一会儿,只为自己满腔爱意得不到回应难受。
若说谁还更尴尬些,也就是慎嫔了,她本该是除了容妃和德妃外最展扬的,如今容妃眼看着要掌管六宫,德妃跟着去温泉行宫,只有她不上不下。
好些人眼神里都带着嘲讽,自打她从禁足中出来,这种眼神就没少过。
可慎嫔还是努力将恼恨压了下去,短暂的恩宠并不重要,最重要的还是柔嫔肚子里的孩子,其他的等她阿玛回到内务府,慢慢儿的还愁自己立不起来吗?
所以众人等着瞧笑话,也并没能从慎嫔面上看出什么来。
反倒是仪贵人很有几分失魂落魄模样,二阿哥保晟也要跟着敏嫔去温泉行宫,这种时候她却不能跟着,连偷偷去看孩子的机会都没了,也不知他们要多久才能回来。
如此一想,仪贵人心底忍不住有些嫉妒静嘉,即便是靠着太后和容妃,起码能跟在皇上身边,哪怕不得宠也好呀。
静嘉没错过仪贵人眼神中的羡慕,可她并没那么高兴,自然能去温泉行宫是好的,只是柔嫔坐胎未稳,慎嫔又留在宫里,那可不是个面子货,若真下狠手,手段叫人防不胜防着呢。
若是柔嫔没了孩子,她就当不了淑妃,她当不了淑妃……自己的嫔位可怎么办?就算想从慎嫔或者其他嫔身上找补,也没有足够的人手。
静嘉捏着酒杯寻思,只感叹自己如今能用的还是少了些,才会这般捉襟见肘。
不管她怎么寻思,元宵节后,还是只能收拾了箱笼,留下刘福看家,带着杜若和半夏一起上了马车跟着往小汤山方向走。
出了城门没多久,董兴福就过来了。
“请贵人安,老祖宗请您过去陪着说话呢。”
静嘉放下手中的点心,起的太早她这会子才有功夫垫几口呢,闻言紧着叫杜若替她收拾好下了马车。
董兴福没叫杜若和半夏陪着,二人只能眼含担忧看着董兴福伺候静嘉上了太后的凤驾。
太后所乘凤驾乃是九凤曲柄黄盖,十六台的凤舆做成马车样子,十六匹马分成两排拉着,只比皇帝少了两台规制,瞧着也端得是气派。
进去后跟个毡房似的,金线长寿团纹地毯上软塌屏风各种东西一应俱全,四角还放着炭火笼,一点感受不到外头寒风呼号,暖和得叫人站会子脑门儿就要见汗。
静嘉叫顺心伺候着脱掉了外头的大氅和毛边坎肩,蹲礼过后,这才在太后身边的绣墩上坐了。
“你可知道哀家为何叫你过来?”太后开门见山问道。
静嘉低着头也不废话:“奴才不敢猜度老祖宗心思,只奴才知道该守着本分,万不敢闹出不体面的事儿来丢老祖宗脸面。”
“哀家过去白夸你聪明了。”太后轻哼道,“你也是后宫妃嫔,伺候皇帝是你的本分,少寻思那些没用的。”
静嘉楞了一下,随后略带仓皇样子跪在太后脚边:“老祖宗,奴才绝无邀宠……”
“糊涂!”太后拍着矮几打断静嘉的话,“你不邀宠,叫你干嘛来了?”
这下子静嘉彻底没了话说,无论是装出来的还是真叫太后的直白噎着,她都只能做喏喏样子傻眼看着太后。
太后也不叫她起身,不紧不慢道:“哀家不跟你说虚的,既然哀家能捧你起来,自然也有法子叫你一辈子起不来。所以你也不必时时跟哀家表忠心,哀家不爱听这个,若你真有心肠,就想法子将皇帝的恩宠揽在怀里,往后不拘是子嗣还是位分,哀家都会替你筹谋,你可懂哀家的意思?”
静嘉当然懂,这本也是她的目的,只是太后这般主动上赶着送给她,不免叫她有点胜之不武的赧然。
不过这点子晃神过去,静嘉很快凛下心神更加警惕,太后能成为大清最尊贵的女人,自然不是蠢的。如她所说,她能将泼天富贵拱手相送,所求必然更多,也笃定有法子不叫静嘉翻出五指山去,静嘉从未小瞧过太后。
所以这该唱的戏,自然还得继续唱。
第44章 感动消失得比狗跑得还……
静嘉低着头好一会儿才重新抬头看着太后, 通红的眼眶子里迅速积蓄晶莹,她抖着唇深吸了口气,仓促擦掉眼泪, 似是犹豫又含期盼的情绪煞是饱满——
“老祖宗, 奴才自打进了后宫,只想着本分替老祖宗和容主儿办差事。奴才没想过子嗣的事儿, 也从不曾惦记恩宠,奴才只求个安稳和宝赫性命无忧, 奴才发誓, 若奴才有半个字儿虚话, 叫奴才不得好……”
“闭嘴!”太后突然冷下脸来低喝出声, 面上带着失望,“若是需要奴才, 你当哀家不能给容妃安排几个忠心的?哀家身边哪个不比你得用,何必要费力气提拔你?”
熬鹰的人都知道,他们盼着的从来不是海东青被驯服后, 只木讷靠着主人过活。他们希望海东青飞的更远更高,捕猎更勇猛凶狠, 只要绳子在主人手里, 主人只有希望它天空更广阔的。
若只想叫静嘉当个戳脚子[1]在跟前儿, 太后才不会废那个力气算计, 聪明的许是不好找, 捧着忠心擎等着替主子刀山火海往上冲的戳脚子宫里可从来不缺。
如今知道静嘉竟然如此胸无大志, 太后心里的恼意丁点不比对静嘉的警惕少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