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正而不苟?朕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份胸怀?若是你称得上宁正,只怕也不会跑朕后宫里来。”
静嘉挑了挑眉:“心有向往之总可以嘛,奴才满心肠都想着离万岁爷更近些,这是我想到跟您最近的小字了。”
锦应和,宁应正,正和帝的年号听着更是宏伟,可他也不见得是个正道皇帝。
更甚者静嘉是为了提醒自己,宁静致远,远则高达,是以木秀于林,可出彩却未必能得着好,更多宁正之人,只能威武不屈的赴死,她不想死,所以蝇营狗苟无甚不好,活着才有锦绣繁华的可能。
在这宫里,不懂得变通的死的都快,活下去的永远是懂猫狗之道的那一拨儿,这才是紫禁城的生存之道。
皇帝并不戳破她的小心思,顺手拉她起身到素日里静嘉抄佛经的案几前:“朕只教你写一次,起码朕赐给你的小字,若是写不好,朕是要罚的。”
静嘉没说话,夜色下的紧密依靠,给人以可以全心信赖的错觉,皇帝攥着她的小手不紧不慢写出两个大字——锦宁,瘦金体的小楷,依然带着不该有的锋芒,宁字最后一笔出去,仿佛刀剑初成,笔直且不掩锐利。
“锦宁……宁宁……别叫朕失望。”静嘉看着那两个字出神,湿热的吻落在颈畔,似是烙铁般吻出刺痛的印记。
那吮出的印记就在耳根子后头,静嘉生生拿粉遮了好几日才消下去,就这几日的功夫,宫里年味儿便更浓郁了些。
哦,浓郁的也不光是年味儿。
皇帝几乎每日午膳后都要去永寿宫看望柔嫔,而柔嫔的孕吐一日比一日严重,柔嫔求着皇帝请了程太医前去替她诊脉,程太医只说这是有孕的正常症状,只能尽量妥帖照顾着。
于是流水般的赏赐更是往着永寿宫后殿堆,得知柔嫔吐得起不来床,皇帝命人在永寿宫后殿开了小厨房,派了御膳房的大师傅轮班十二个时辰伺候着,只为叫柔嫔能吃下去点东西。
这份恩宠生生推倒了后宫的醋翁,酸气弥漫开来,连容妃请安过后,都免不了摸着肚子对静嘉惆怅——
“柔嫔妹妹真真是个有福分的。”
静嘉余光打量见德妃憔悴的面色,扭过头扶着容妃出慈宁宫,话里带着笑意:“福分有早晚,若论福气呀,再没人比得过容主儿,有太后和皇上照顾,您福分在后头呢。”
容妃拉着静嘉笑出来:“我阿玛从西南带了些上好的珍珠和缎子回来,走,跟我去承乾宫,我带你挑些好的。眼瞧着过了年就是春儿,倒时你可要好生打扮打扮。”
“那奴才可要沾姐姐的光了,也叫奴才这年过得更鲜亮些。”静嘉并不拒绝,笑眯眯伺候着容妃回承乾宫。
德妃冷眼瞧着二人有说有笑离开,恹恹上了软轿回翊坤宫。若说吃醋,德妃定不在其中,她从未将心挂在皇帝身上过。
可若说心情,她大概比后宫如今所有的人都要更差些,过了小年没两天端贵太妃就叫人把乌希哈接进了宫里,就叫她在寿安宫住着,明摆着叫她得个好名声进宫。
德妃知道端贵太妃不喜欢自己,可过去无论如何端贵太妃不会下她的脸面,这次却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查了好几日都没查出乌希哈到底做了什么,德妃脸色一日比一日差。
回到翊坤宫德妃换了燕居便袍,往南面软塌上一坐就开口问:“还没打听出来?”
书文赶忙回话:“回主儿,打听出来了。”
“哦?梁福打听出来的?”德妃稍打起几分精神,“说!”
书文扫了眼外头这才轻声开口:“不是,是书雪去找索嬷嬷请教描样子,索嬷嬷亲口透的信儿。”
“继续说。”德妃心里更松缓了点,既然是索嬷嬷,那端贵太妃就没打算放弃她。
书文紧着道:“端贵老爷子生辰前几日,四格格突然梦见了老爷子所出的大阿哥和五阿哥,说是二人哭着喊饿,老爷子寿辰那日老夫人替四格格带进来的礼是盘儿玉扣糍粑。索嬷嬷说老爷子当时就落泪了,过后她送赏的时候问得仔细,丁点儿不错。您也知道,那两位阿哥夭折的早,宫里再没人知道那两位小阿哥喜好,不知四格格是怎么知道这回事儿的,可……老爷子实在放不下,这才叫四格格进来陪着。”
德妃阴沉着脸,捏着块温玉玉珏慢慢把玩,脑子里却是紧转着,她也不知道那两位小阿哥的事儿,自小阿哥死后,再没人敢提这事儿戳端贵太妃心窝子,即便太后都不该知道。
若说有谁能知道……那也只有曾经在端贵太妃宫里伺候过的奴才了,可当时两个孩子按夭折报上去的,实则是被耶拉氏害死,当时端贵太妃住承乾宫,所有伺候的奴才除了索嬷嬷都杀了个干净,不该还留下知情人。
不对!德妃蓦地眼神一冷,若说谁还能知道,御膳房、针线房、造办处等地儿都能接触到,而这些人……都是内务府的奴才!
“慎嫔……”德妃咬着后槽牙出声,她扭头看着咸福宫的方向冷笑,“禁足了还不安分,我还是太心慈手软了些!”
书文不解:“主儿,那两个孩子没的时候,慎嫔还在襁褓中,这……”
“好了,乌希哈既然进了宫,姑爸爸意思很明显,就叫她好好进来,算是给那两个积福。”德妃打断书文的话,眼神冷得叫她整个人都显得阴翳不少,“我倒是要瞧瞧,我这个好妹妹怎么上得台面。”
书文不敢在主子气头上多说:“既然索嬷嬷透露了信儿,想必老爷子不会给四格格太大的脸面。”
“哼……既然是脸面,是大是小重要吗?”德妃嘲讽道,“叫宫外的人想办法给鄂鲁送信儿,让他年后想法子从任上回来,他不在京城,再过几年,也不知小公爷是不是要换个庶出的贱种来做。”
自静嘉入了后宫,鄂鲁很是做了些冲动的事儿,打了纳喇淮骏是一桩,想着入宫叫人帮静嘉是二桩,马佳老夫人心疼他舍不得罚,却也担心他做错了事儿叫人抓住把柄,求着马佳老爷子将鄂鲁外放到了直隶总督墨勒泰平手底下办差。
如今嫡出全都不在府里,只怕乌希哈那位也有儿子的姨娘快要按不住翻江倒海的算计,那是个蛇蝎心肠的,马佳老夫人如今指着乌希哈生孩子,鄂鲁不在怕是要睁只眼闭只眼,对好些事儿视而不见。
可德妃心里最清楚,偏心眼子这种事儿,视而不见着说不准她的命都要赔进去,德妃绝不容许那个贱人所出的孩子占了马佳氏半分荣光。
“去跟仪贵人说,她闲着也是闲着,慎嫔禁足太久了,好些时日没人给康太妃尽孝,她既然是纳喇家的人,总该去表现一番。”德妃冷冷吩咐,“也好是叫慎嫔知道仪贵人的好,出来了才知道该谢谁。”
“是,奴婢这就去办。”书文从这番话里听出来主子对慎嫔的杀心,心窝子里带着几分发寒的安心,赶忙恭敬应下。
仪贵人没别的选择,只能日日往寿安宫跑,好在康太妃虽然不管事儿,也不拒绝仪贵人过去陪她,替纳喇家的人也没少带话儿,这么着一直到过了年,康太妃才在太后跟前提了几句。
“那孩子也知道错了,在咸福宫日日抄写佛经,说是要送到大佛堂去,过年不许她出席宫宴该她受着,妹妹是不管的。只元宵节时候是纳喇老夫人的寿辰,求姐姐个恩典,叫她出来给大伯母敬杯酒。”康太妃笑道。
太后从来不怎么驳康太妃的面子,闻言只笑着点头:“妹妹难得开口,这点子事儿哀家还能不应?这便解了咸福宫的禁足罢,只要她知道错了,叫她出来谨言慎行些就是。”
“那妹妹就先替那个淘猴儿谢谢姐姐。”康太妃笑道,也并不多说,没坐多久就告辞回了寿安宫。
与她一起前来的端贵太妃却没急着走,见康太妃出门才撇了撇嘴:“姐姐还是好脾气,总这么着是要叫人欺负的。”
太后被逗笑了:“你说康妹妹呀?她要是会欺负人那还新鲜了,哀家叫她欺负一回倒也无妨。”
端贵太妃跟着笑出来:“姐姐惯是促狭,我倒不是说她,她不也是叫那倚老卖老的仗着养恩欺负嘛?如今这奴才当的哟,正儿八经的不过来求主子,净是邪门歪道越走越溜,慢慢儿的可就骑主子脖子上了。”
太后眼神闪了闪,不接端贵太妃这意有所指的话,只笑道:“你把四格格接进宫陪你,这丫头倒是坐得住,过年也没见她出来走动。”
“那丫头是个有孝心的,早些时候就把心思丢在了宫里,我瞧着怪可怜的,也不忍心拂了她的念想,倒想跟姐姐商量商量呢。”端贵太妃闻言从善如流笑道,“听说茂林那孩子出息,可总被定国公压着不肯给功劳,我瞧着都心疼。这几家的小辈儿里,难得有这么出息的,我阿玛总念着茂林根骨盛,可别蹉跎咯,好是提到御前叫万岁爷用着才好。”
太后心下微动,笑容更真切了些:“我正有这个心思,茂林和茂安都不错,就是茂武还不成器,还要叫他阿玛多敲打几年。”
端贵太妃笑容顿了顿,随即继续笑道:“姐姐说的是,那这回就别叫茂林和茂安跟着去西南了,京城里前程也多得是。”
两个人都带着笑言语几句,气氛不错散了场,不动声色间都算是得了满意的答案去。
过了好一会子,等太后歇了晌,在大他坦里教可心描样子的杜若这才笑眯眯出来,提着莲心特意留的马蹄酥回丽景轩。
回到寿安宫后,端贵太妃冷下脸泛着恶心道:“贪心不足的玩意儿,定国公得了兵权还不够,把着两地海运,连漕运都不撒手,户部都得看他脸色。一家子动不动就拿孝道说事儿,偏慈宁宫里这个面上菩萨样儿,手里不肯沾脏,心窝子倒是真真流着关尔佳的血,如今巴不得香的臭的都往御前送,早晚叫万岁爷给撸到底。”
“您也知道,定国公去了西南,关府也就只有个二爷在户部,京中势力单薄了些,又赶上叫人攻歼名声,老祖宗不是最重视这个?不然怎么拿捏万岁爷呢,怕是急眼了。”索嬷嬷安抚道,随即迟疑了下才轻声问,“主子,您这送四格格一场富贵,德主儿心里怕是要埋怨吧?”
“你当我真为着乌希哈那点子算计?”端贵太妃无奈叹了口气,“早晚是要叫她进宫的,德妃成事不足叫乌希哈有了防备,我这里不得给她找补啊?她要怨……就怨吧,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也没别的念想,就求马佳氏再多几代富贵吧。”
索嬷嬷替端贵太妃揉捏肩膀,闻言赶忙道:“呸呸呸,可不许说这不吉利的话儿,是老奴说错了,您既叫老奴透了信儿,想必德主儿定能明白您的苦心。”
这边主仆两个正说着,丽景轩内,半夏坐在廊庑下的黑炭盆子边上做绣活儿守着门庭,里面杜若也轻言细语跟静嘉禀报。
“奴婢笨,没听明白这里头的意思,有几句话也听不清明,可心那几个都是玲珑心思,奴婢不敢叫她们看出来,只听到这些。”杜若说完,略有点沮丧道。
静嘉摸着她脑袋,顺手塞给她一块马蹄酥,笑着夸她:“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你就等着你家小主搬后殿里吧。”
杜若眼神一亮,差点高兴得蹦起来,好悬是叫静嘉一瞪,这才捂嘴吃着马蹄酥坐脚踏上傻乐。
静嘉寻思着端贵太妃和太后两个人的机锋,二人是用乌希哈后宫的位分换关尔佳府里两个嫡系的身份呢。
想要做御前侍卫就得叫马佳老爷子松口说好话,马佳氏和关尔佳氏合作,这是要拿纳喇府开刀啊。
她眸中带着点子讥讽,就是不知道纳喇家没了,马佳氏和关尔佳氏要如何分出个高低,想必德妃那里也不会闲着。
这其中可让静嘉钻的空子可就多了去了,她清凌凌的眸子雾霭渐渐散去,黑白分明的眼底多了几分满意。
纳喇家在内务府待了那么些年,总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不能叫他们就这么败落下去,这就是静嘉的机会。
若她想着往上爬,光靠着皇上是不够的,太后那里更是无法依靠,她还是得有属于自己的势力。
去温泉行宫的时候,御前侍卫都该跟着吧?
随着心肠越发百转千回,她唇角的笑越来越深,冬日暖阳缓缓自窗户照进来,打在她那连毛孔都不见的白嫩脸颊上,让她寡淡模样里透出几分遮不住的妖媚。
第43章 你不邀宠,叫你干嘛来……
元宵节前咸福宫就解了禁, 虽说咸福宫与储秀宫只一墙之隔,静嘉再次见到慎嫔,还是在慈宁宫请安的时候。
意料之中慎嫔并未憔悴, 怎么说内务府也照看着呢。
端坐美人肩[1], 身着橘红色双襟云锦旗装的慎嫔,依旧是艳李妙鬘[1]模样, 只少了过去的张扬戾气,禁足到底叫她学会点子低眉垂目, 在太后出来之前, 她与众人客客气气的并不多话。
就连静嘉向她请安, 慎嫔不过也是眼皮子耷拉着温声叫了起, 一个字儿都没跟她多说。
太后出来后,慎嫔那艳容上更添乖顺, 瞧得众人说不出是痛快还是警惕,就慎嫔过去入宫后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谁曾想过她也有今天呢?
当然谁也不敢小瞧了慎嫔, 她如此能屈能伸,内务府也扔在纳喇家手中, 众人心里清明, 慎嫔吃一堑以后只有更难缠的。
容妃不惧这个, 她瞧见慎嫔这样子, 与静嘉对视时, 拿帕子捂着唇, 美目流转间全是好笑, 静嘉便跟着眉眼弯弯笑回去。
这情形落在忙着伏低做小的慎嫔和依旧云淡风轻的德妃眼中,二人不经意间对上目光,眸底倒是有几分相同的肃杀。
可慎嫔这乖也不是对着谁都卖的, 起码对上拉她一把的仪贵人,慎嫔仍是冷漠不屑的样子,出慈宁宫大门的时候,扶着芷元出门瞧都不瞧她一眼,显然是没把仪贵人放在牌面上。
如今满宫谁不知是仪贵人日日拿孝心研磨,又替纳喇家传话,得了康太妃求情,慎嫔才能这般顺利放出来呢?见慎嫔这样,好些酸溜溜的小贵人就忍不住偷偷笑着拿讥讽眼神儿点哒仪贵人,眉眼官司都是嘲笑她热脸贴冷屁股的无用。
仪贵人倒不在意这个,她巴不得慎嫔瞧不见她,成为慎嫔恩人什么的想都别想。仪贵人知道慎嫔自来心眼子小,那可不是知恩图报的,不整治她个柳绿花红就是好的。
“安妹妹留步。”出了慈宁宫,静嘉伺候着容妃上软轿离开后,还不待往储秀宫那头走,就叫慎嫔喊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