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蹊坐在窗前,远远望着皇宫的方向呆坐。
门被人打开,温蹊以为是春雨秋霞,并未回头。直到脚步声渐近,停在不远处。低哑的声音叫了一声期期。
温蹊呆愣地扭过头,看见了本该在牢中的纪北临。
他要比上一回见他瘦了许多,眉眼却依旧温和。
那些浓郁的悲伤忽然又涌了上来,温蹊的眼眶渐渐深红。
纪北临走上前,弯腰将她拥入怀中,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哭吧,我陪着你。”
温蹊仿佛得到指令,抓着纪北临的衣襟开始放声大哭。纪北临一言未发,只将她抱着,任她哭。
放肆宣泄过后,温蹊窝在他怀中,抽抽搭搭,长睫上还挂着一颗悬而未落的泪,被纪北临抬手擦去。
“你怎么……怎么会来?”温蹊哭得嗓子嘶哑,开口艰难。
“太后薨逝,你必然伤心,我又怎能不在你身边。”
“可你此时应该在大牢里才对……”
纪北临将她抱起放在床榻上,转身为她倒了一杯茶,“我想长公主与老师在宫中,你一人在府里,我不放心。”
那杯茶递到温蹊唇边,温蹊就着他的手喝了小半。
纪北临将茶放在床边矮凳上,站在床边握住温蹊的手。温蹊忽然压过身抱住他的腰,可怜又委屈,“纪北临,怎么办啊,再过四日你便要被处斩了……”她顿了顿,抬起头看着纪北临,“不如你逃吧,离开镐京,隐姓埋名的生活。”她脸上有希冀之色,是真心想要他逃。
纪北临低头看着她,指腹在她脸上留下的泪痕处轻轻按了按,“你在这里,我往哪里逃?”
温蹊皱眉,她不知该如何救纪北临。
“我向你保证,”纪北临牵起唇角安慰她,“这一世,我定陪着你长命百岁。”
二人一站一坐安静了许久,纱笼内的火光跳跃,将相拥的影子拉长了投在墙上。
温蹊慢慢直起身,揉了揉哭得有些干的眼睛,将纪北临往外推了推,“你快回去吧,若是让人发现你不在牢中,必然又会生出祸患。”
自温柔入宫后,皇上改变了态度,大牢之中对纪北临的看管放松了许多。纪北临担心温蹊,才在楚季的帮助下深夜出牢,自然不能让他人察觉。
纪北临点了点头,“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说罢转个身,却被温蹊牵住了衣角。纪北临嗯了一声,尾音上翘,回过头看她的那只白嫩的手。
“我送你吧。”温蹊松了手,温吞吞地下床穿鞋。
“你好好休息,不用送我。”
“我就送你出府,然后就回来。”温蹊仰着脑袋,声音轻轻。
纪北临似乎有些犹豫,最终半蹲下身子拿起脚榻上的绣鞋替她穿上。
素灯吹得摇摇晃晃,连带着照在温蹊脸上的灯光也明灭不定。温蹊一时有些害怕地牵住纪北临的袖子。
拇指与食指将一小块布料揉皱了。纪北临停下脚步,“期期,回去吧,你稍后自己一人回房会怕。”
温蹊僵着脸摇头,“这是温府,我不怕。”
“……跟紧我。”
纪北临拗不过她,将她揪着衣服的手牵着,二人一同到了后院。
温府后门无人看守,到了傍晚都自里面拴上。因是国丧,每个院子都挂上了素灯,白绢面映着惨白的火光,无月的夜晚,再加之时有的微风,倒是有些瘆人。
纪北临披上玄色斗篷,将兜帽戴上,正欲让温蹊回去,兵刃破空啸然而至,正对着温蹊的后背而来。纪北临脸色一凛,一把将温蹊拽开,二人对调了位置,刀刃没入纪北临的脊背。
纪北临眉上一寒,自腰间蹀躞抽出一把匕首反手刺向对方中庭,一击毙命。
温蹊的脑袋被纪北临摁在胸前,隐约能听见兵刃声响,却见不到发生何事,一时悬着心失声叫纪北临的名字,“纪北”二字出口,又意识到此时纪北临本该在牢狱之中,立刻将话吞回。
纪北临收回匕首,微微松开温蹊,温蹊无法看清院内的场景,只能看见纪北临宽大的兜帽遮挡下瘦的棱角越发分明的下巴。
“没事。”纪北临说罢又将温蹊的视线遮住,单手拎着匕首,看着庭院内落下的七八个黑衣人。
纪北临自兜帽边沿露出看不甚清楚的一双凤眸,牵起唇角,自素绢中透出的光线将他的脸色照得煞白。
黑衣人并无言语,一起冲向纪北临。
纪北临单手解了斗篷盖住温蹊,将她往后藏。又抬臂架住面前之人的手腕,反手将他的腕骨扭断,另一只手接住落下的刀,旋身刺向另一人的咽喉。
自院门忽然出现一列身着温府护院布衣的人,瞬间将黑衣人团团围住。
“留一个活口。”纪北临一脚将扑来的黑衣人踹开,冷声道。
兜头被斗篷遮住视线时,温蹊清晰的闻到了血腥味,布料湿黏,沾了新鲜的血。还不等温蹊反应,纪北临已将斗篷掀了,换成手去遮她的眼睛。
“没事吧?”温乔匆匆赶来,见纪北临单膝跪地抱着温蹊先是一愣,目光又落在纪北临背后豁开的长口子,“你受伤了?”
“纪北临?”温蹊闻言身子一震,拽下他的手仰头看着他。
纪北临不甚在意地安慰她,“一点小伤,不打紧。”
血迹将玄色布料染得更深,温乔将他架起来,“不打紧,你在期期面前除了丢了命其他都叫不打紧是吧?”
将纪北临扶到就近的房间,因不好暴露纪北临,温乔不得不去楚季那里寻了个大夫为纪北临包扎伤口。
大夫看过之后认真同温乔道:“这伤口颇深,需得好生休养才是,近来就不要让他移动。”
温乔有些为难,“这恐怕不行。”
为让大夫看伤,纪北临此时是趴在床上。脸色惨白,额上汗涔涔,上身裸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自右边的肩胛骨一直到左腰。
“大夫,烦您为我止住血。”纪北临道,“只要血不渗出衣服便好。”
“你现下这副样子是止血能处理的问题吗?”大夫姓袁,年逾五十,是楚季三顾茅庐请出山的妙手,看着瘦小,遇见纪北临此等不听话的患者,脾气也是硬的很。
纪北临勉强笑了笑,“我还有事未完成,待事成之后我一定听您的,好好休养。”
袁大夫暴躁地跺了跺脚,“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听话呢,万一出了意外,让外边那个姑娘怎么办?”
纪北临原穿着衣服,伤口深浅看不明显,纪北临却知必然不轻,担心吓着温蹊,并未让温蹊进来。
“那个姑娘可蹲在外边望了好久了。”
“大夫,实在抱歉,”纪北临说话便会牵到伤口,是以开口都有些困难我,“我必须回到大牢,否则会牵连许多人。”顿了顿,勉强露出一个笑,“麻烦大夫了。”
袁大夫僵着脸瞪着纪北临,纪北临只温温笑着,最后终是袁大夫先败下阵来,一边为纪北临上药一边愤愤道:“赶紧让人把你从牢里捞出来!再在牢里待上十天半月,你干脆直接让人帮你收尸算了!”
屋外听不见里面的动静,温蹊蹲在门边,愣愣地看着指尖上干涸的血迹,那是从斗篷上沾染的,纪北临的血。
门很快打开,温乔赔着笑同袁大夫一并出来,袁大夫用力摆着手,哼了一声,“你们都是不要命的人。”
“是是是,您说的对。”温乔替袁大夫顺毛,使了眼色让温蹊进去。
纪北临已经穿好里衣坐在床边,见了温蹊便同她笑,好似无事发生过一般。
温蹊站定在两步外,“你没事吧?”
“大夫来过,已经没事了。”
“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纪北临双手撑着床沿,将背挺直不让温蹊看出端倪,“他们的目标是我。”
这场打斗本就是一个陷阱,以身为饵,请君入瓮。
因温柔入宫承宠,楚季一早便将皇上有意放了纪北临的传闻放出去,且保证能让武阳侯夫人听见。
武阳侯夫人只一个儿子,如今儿子没了,世子之位要被庶子继承,加之亲弟从前亦是死在纪北临手上,早就对纪北临恨之入骨。而世子妃被侯府上下骗婚,又因武阳侯的威胁活的战战兢兢,心底恨着他们却无能为力,楚季便与她合作。世子妃回到武阳侯府后刻意在武阳侯夫人面前提起纪北临加深她的怨恨。
今日纪北临私自出狱之事亦是世子妃有意告诉武阳侯夫人。纪北临若是隐姓埋名,远走高飞,武阳侯夫人的仇这辈子也无法报。世子妃以此为由撺掇武阳侯夫人偷了武阳侯的令牌,将家养的府兵派了出来,务必要让纪北临死无葬身之地。
纪北临与温乔原都准备妥当,只是温蹊忽然要送他,这才出了些差池。
好在温蹊并未受伤。
“今晚之事会传到皇上耳中,明日温乔会将人送去皇上面前。”
“可若是将人送到皇上面前,你私自出大牢的事情亦会暴露。”温蹊道。
“不会,因为那些杀手是来刺杀你的。”纪北临招了招手让她过来,“因你知道了世子与阳柔的苟且,武阳侯为家丑不外传,才对你动了杀心,选在长公主与老师不在,温府守卫最薄弱的时候准备对你下杀手,却被温乔带着温府护院制服。”
“单凭我一面之词,皇上怎么会信?”温蹊走过去,纪北临抬手圈着她的手腕,将额头贴在她小臂上,在温蹊看不到的地方才咬紧牙关露出痛苦的表情。
“明日武阳侯世子妃会出面作证,她会有证据,你只需将事情揭发,让武阳侯自乱阵脚便好。”纪北临双眼紧闭,语气却很稀松平常。
温蹊垂首,纪北临的鬓角晶亮。她垂下手抚上纪北临的侧脸,一手的冷汗。
“你呢?你怎么办?”纪北临想骗她伤的不重,那她就当不知道。
纪北临微微侧过脸,闭着眼吻了吻她的指尖,“我自然不能白白挨他这一刀,有来有往,我便顺势送他一份礼。”
第66章 大理寺卿(九)
永安县主被刺杀的消息传的极快, 很快便传到皇上耳中。太后尸骨未寒,却有人已经盯上了她生前最疼爱的外孙女。
皇上尚未除丧服,坐于高座之上, 目光沉静地看着坐在下方的温蹊。温蹊脸色煞白, 身子发颤, 双手抓着长公主,眼神惶惶, 显然是吓得不轻。
皇上转而又看着愠怒的温乔, “究竟是怎么回事?”
“启禀皇上, 臣昨日送期期回府之后, 忽然有一群杀手闯进府上后院, 意欲杀害期期。所幸臣当时恰好去寻她,才不至让期期遇害。”温乔语气一重, 恶狠狠道,“可惜最后只留下了一个活口!”温乔脸色铁青。
“县主……”一旁的王美人娇娇弱弱地开口,才说出两个字,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些冒犯, 抬手掩住嘴,可怜巴巴地看着皇上。
“美人想说什么?”皇上见她有话要说,示意她继续。
王美人温柔地同笑了笑,才盈盈转过头, 一脸懵懂地看着温蹊,“县主为何会在后院呢?”
温蹊犹豫着松了手,想跪下回答。皇上见她如此, 抬了抬手,“你坐着说便好。”
“是。”温蹊垂着脑袋,声音细如蚊呐,“后院朝北,我想着待在后院,便能离太后近一些……”永安县主与太后祖孙情笃是众所皆知的事情,温蹊此举并无任何问题。
青阳昨夜在宫内守灵,今日之事自然亦来旁听,看着王美人那张白净的脸,勾唇道:“王美人一直跟着皇兄,少在太后跟前服侍过,恐怕不知道太后与期期向来感情深厚。”这话是嘲讽王美人作为后宫嫔妃,只会在皇上面前邀宠,却丝毫不关心皇上生母。
王美人的脸色白了白,双眼瞬间盈出泪光,委屈地看着皇上,“皇上,臣妾并无此意……”
“青阳只是随口一说,她说话素来不过脑子,你在意这些做什么?”皇上摆摆手,并不将此放在心上。
王美人噎了一噎,喏喏道:“是。”
温柔行至温蹊身边,安抚性地捏了捏温蹊的手,一脸紧张又关切地看着温乔,“究竟是谁要害县主?她不过是一个弱女子罢了。”
“是武阳侯。”温乔咬牙道。
“武阳侯?他为何要害期期。纪北临已判了死刑,他派人杀期期是为何?”皇上问。
温蹊一脸迷惘,在皇上看她时适时的瑟缩了一下,像是知道武阳侯为何要对她动手。皇上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并未发问,吩咐了洪全,传武阳侯入殿。
此般时候,武阳侯应是也跪在宫内守灵。
殿内好几人都在温声安慰温蹊,若非温蹊脑中不时闪过昨夜后院里令人发呕的场景,恐怕真会觉着有些好笑。
温蹊余光一瞥,看见王美人皱眉沉思的模样。手指被人捏了捏,温蹊收回目光看向捏她的温柔,温柔拍了拍她的手背,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有我。
武阳侯很快便到了,看见殿内的女人对他几乎都是怒目而视,一时莫名。想来是还未发现自己的令牌被侯夫人拿走惹了大祸。
“武阳侯,你可知罪!”皇上沉声,虽说如今身体每况愈下,上位者的气势仍在,依旧不怒自威。
武阳侯心中没底,被皇上重重一问,立刻跪趴在地上不敢抬头,“臣惶恐,实是不知所犯何罪。”
“你不知所犯何罪!”温乔抬脚便往武阳侯身上一踹,“你想害我妹妹的性命,还说不知自己所犯何罪!”
武阳侯一个不防,又年纪大了,遭了温乔这不留力气的一脚,立刻侧歪着身子趴在了地上。
温蹊借着低头擦眼泪的动作,用宽大的袖子掩住自己的笑意。
大家都知温乔是随心所欲的纨绔,尤其又疼爱唯一的妹妹。妹妹差点丧命,他气急了,对加害者踹上一脚,其中没有丝毫不合理之处。何况在皇上面前,武阳侯便是想拿身份和年纪压温乔都不方便。